都是蟠桃惹的禍

◎文/湖南·十年砍柴

飄洋過海學了一身本領的孫悟空，下冥府勾了自己的生死簿，入龍宮要了金箍棒，這個愛造反的革命小將的名字上達天庭，玉皇大帝接受太白金星的建議，用懷柔政策籠絡他，將他招安，讓他到天庭做官。

開始，悟空嫌弼馬溫的官職太小，鬧得天宮烏煙瘴氣，玉帝遂其所愿，給了他一個“齊天大圣”的頭銜，讓他看管蟠桃園，以為這下猴子該知足了。但是天庭犯了一個最大的錯誤，王母娘娘的蟠桃大會沒有給齊天大圣發請柬，一著不慎，讓前面的招安之策付之東流，這猴頭徹底和天庭決裂了。

這“齊天大圣”的名號，無級無品，玉皇大帝哄騙悟空：“今宣你做個‘齊天大圣’，官極品矣，但不可胡為。”這分明欺負悟空來自底層，不了解天庭的職官序列。其實天庭和地上的朝廷一樣，公侯伯子男的爵位，六部九卿的官職，都是有規矩的，就是那些沒權的閑職，也是有舊例可循的，不是憑空就能增添一個“極品”的官職。這孫悟空自封為“齊天大圣”，玉帝也就做個順水人情，承認這個新出來的“官銜”，無非是敷衍這個造反派，讓他不要生事。

一個玉帝親口所賜的“極品”官被派去看守蟠桃園，這本來就與禮法不合，中國宋代也有高級官吏去看守一個道觀和廟宇，坐受俸祿的成例。但這些看廟的高官，原先大多是做過有職有權的大員的，無非是退居二線，找個地方保留一切待遇養老而已。讓這個自以為步入仕途、年輕有為的“齊天大圣”去看一個果園，顯然不是重用是糊弄他。我以為，看果園的實權還不如看管御馬的弼馬溫——馬匹總算是戰略物資。

孫悟空看守蟠桃園初期，也偷了些蟠桃自己吃，但這不算什么罪過，此類的“監守自盜”，是天庭那樣體制下的合理損耗，想必玉帝早就想到了。真正惹悟空生氣的，是他聽到摘桃的仙女數了一大串王母娘娘蟠桃會所請的客人，西天的佛老、菩薩自不用說，連下八洞的一些聲名并不顯赫的神仙，也發請帖請其赴宴，獨獨沒有“齊天大圣”孫悟空。悟空說：“我乃齊天大圣，就請我老孫做個席尊，有何不可。”仙女回答：“此是上會舊規，今會不知如何。”

薩孟武先生研究《西游記》時，認為是天庭的官僚主義引起的低效率所致，新貴的名單沒有及時公布，享受某種待遇的名單沒來得及修正。我認為不是這樣，不論什么時代，在一次高級別活動中遺漏了某位高官，這是明顯的政治錯誤。如果齊天大圣真是進入了正式官僚序列，他的名字一定會列入蟠桃會赴宴人員名單上。

仙女委婉地說“此是上會舊規”，是怕傷了這個自己以為真是根蔥的齊天大圣的自尊。悟空這下徹底明白了，敢情自己一直被糊弄，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偷吃了仙酒仙丹，攪亂了蟠桃大會，害得玉帝集合李天王、二郎神、太上老君等一干重量級選手都沒有降伏他，最后只能雇用外籍軍隊，請如來佛把猴子壓在五行山下。

這場天庭大亂，是由蟠桃會惹起的。那么，孫悟空為什么要把參加蟠桃大會看得這樣重呢？其實他看重的不是蟠桃大會的美酒佳肴，而是自己應享受的規格。在用禮儀彰顯權力的時代，一個官員的價值，實際上是靠外在的衣食住行來體現的。他穿什么樣的衣服，坐幾個人抬的轎子，府邸門樓的高度、衛士的人數以及他能否參加皇帝的國宴等等。所以《紅樓夢》里賈府祭祖，派賈蓉去朝廷領回御賜的祭祀銀兩。賈珍說：“咱們家雖不等這幾兩銀子使，多少是皇上天恩……咱們哪怕用一萬兩銀子供祖宗，到底不如這個又體面，又是沾恩錫福的。”

大圣一怒不為吃，而是為了自己政治上被輕視了。這類故事在我國古代還真有。

春秋時期，鄭國的大臣子家和子公去拜見鄭靈公。在宮殿外面子公突然食指大動。子公對子家說：“今天有美食吃。”子家問其緣故。子公說每次將有美食，食指就會顫動。

兩人到了鄭靈公那兒一看，果然，靈公正喝楚國贈送的王八湯，子家和子公相視而笑。靈公問二人笑什么。他們就把剛才子公食指大動的情況跟鄭靈公講了。靈公一聽不爽，心想：好，子公你不是食指大動嗎？我請大家喝王八湯，就是不讓子公你吃！

子公看大家高高興興地吃喝，自己沒份，偷偷伸個手指頭到王八湯里，嘗了嘗味道便揚長而去——這就是“染指”一詞的來歷。

鄭靈公自然怒不可遏，未經國君允許就偷食王八湯，是藐視國君的權威——這性質和孫悟空偷吃蟠桃大會的仙酒一樣。靈公心生殺子公之意，子公也明白這“染指”一下子是要付出代價的，便先下手為強，聯合子家把靈公給殺了。

因為一頓美食惹來殺身之禍的故事，在當時的宋國也發生過。

鄭國伐宋，宋國命華元為帥，率兵迎戰。交戰之前，華元殺羊宴請手下，卻未顧及他的戰車的駕駛員羊斟，羊斟心懷不滿。兩軍交戰時，羊斟對華元說：“那天吃羊，是你作主；今天駕車，由我作主。”（昔之羊羹子為政，今日之事我為政——這就是“各自為政”的來歷）說完就把帥車駕入鄭國軍中，鄭軍不費吹灰之力便俘虜了宋軍主帥，宋軍慘敗。

悟空擾亂蟠桃會，靈公被殺，華元被俘，表面上看起來是分食不均導致，實際上是當時缺乏一種相對公平的制度，人的得失與否，完全由皇帝說了算。玉皇大帝根本就不想給孫悟空參加蟠桃會的資格，那么籌辦會議的人便不可能給他下請柬。

分食非為小事，有時事關大局。西漢宰相陳平年少時，鄉下祭社散了后，由他抄刀分肉，肉分得很均勻。鄉里老人說：“善哉！陳孺子為宰，甚是稱職！”陳平聽了說道：“若使平他日得宰天下，亦當如此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