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秀紅
(中共山東省委黨校[山東行政學院] 社會和生態文明教研部,濟南 250103)
嚴峻的人口老齡化形勢對我國的養老服務體系建設提出了巨大挑戰。城市地區在探索構建多層次養老服務體系方面開展得如火如荼。養老服務正在政府力量的推動下逐漸從家庭走向社會、從非正式照料走向正式照料。但是,在廣大農村地區,政府支持的養老服務相比于城市基本上處于缺失狀態,城鄉養老服務公共資源配置嚴重失衡。農村傳統的以家庭贍養為主的養老模式也早已日漸式微,無力支撐養老照料的需求。可以說,一些農村老人尤其是80歲以上的高齡老人基本上處于半“自生自滅”或“自生自滅”狀態。有學者基于中國老齡科學研究中心2000年和2010年數據研究得出的結論,“老年人照料方式正在發生轉變,在城市表現為非正式照料向多種照料方式并存轉變,在農村則是非正式照料向自我照料的單一方式轉變”(1)劉妮娜、郭月青:《中國城鄉老年人照料方式的變化及影響因素研究——以社會資本為視角》,《中國農業大學學報》2016年第1期。。
學界關于農村養老危機的解釋多從以下幾個視角著手。一是家庭結構變遷對農村老年贍養危機的影響。費孝通早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就討論了農村家庭結構會趨向于核心化,并提出其對農村老年贍養的影響(2)費孝通:《家庭結構變動中的老年人贍養問題》,《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3年第3期。。還有學者還提出家庭權力結構的變化比如父權衰落、個體權利意識增強帶來導致老年贍養危機(3)閻云翔:《私人生活的變革:一個中國村莊里的愛情、家庭與親密關系1949-1999》,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年。。二是基于價值視角研究農民價值觀帶來的贍養危機。賀雪峰基于對農民價值觀不同類型的劃分和不同類型價值關系的討論,提出當前農民老年贍養危機實質在于農村出現了嚴重的倫理性危機,即構建中國農民安身立命基礎的本體性價值發生動搖。農村老年人贍養的惡化及孝道的衰落,應放到農民價值世界倒塌的范疇來理解(4)陳柏峰:《農民價值觀的變遷對家庭關系的影響———皖北李圩村調查》,《中國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1期。。閻云翔將導致農村老年人贍養資源供給不足的主要原因歸結為“傳統養老機制的關鍵——孝道——發生了衰落”,并宣稱“無公德的個人”正在興起。三是從家庭政治的視角全面理解當前農村養老危機。家庭政治中權力與義務的不均衡所形成的代際剝削機制,打破了家庭政治的正義性原則,導致家庭之不“義”,最終引發農村老年人生活的全面危機(5)張建雷、曹錦清:《無正義的家庭政治:理解當前農村養老危機的一個框架——基于關中農村的調查》,《南京農業大學學報》2016年第1期。。還有學者基于綜合性視角,全面解釋了農村養老危機的原因,比如農村老年人中,受子女外出務工、傳統思想束縛、經濟貧困和農村正式照料服務缺乏的影響,自我照料的比例不斷增加(6)劉妮娜、郭月青:《中國城鄉老年人照料方式的變化及影響因素研究——以社會資本為視角》,《中國農業大學學報》2016年第1期。。對于有著更高養老需求的農村高齡老人這一群體,學者關注更多的是對其基本生活照料狀況或養老危機的描述性研究,對影響其生活照料及危機背后的解釋性研究寥寥無幾。
總的來看,第一,整體性、宏觀性研究較多,微觀視角的研究缺乏。第二,當前對于農村老年人群體的贍養危機研究,缺少分類研究。將60歲以上老人群體作為養老危機問題的研究對象,顯然太過籠統,不能關注到不同年齡階段、不同養老需求的老人群體,使得個性化的養老問題被淹沒在整體研究中。筆者以為,80歲以上高齡老人養老問題應受到重點關注和研究。第三,缺少基于對不同農村類型劃分的養老問題研究。現有研究多是以一種全國整體性的視角或基于全國范圍抽樣調查的數據庫分析。筆者認為,研究農村養老問題應針對不同類型農村進行分類研究,應具體分為以下三種:一是本地經濟發展落后、有大量外出務工人員和留守老人的農村;二是農業經濟發展好且青壯年勞動力基本在本村務農或就業的農村;三是本村青壯年勞動力一邊務農、一邊在就近城鎮務工的“半工半農”農村。很顯然,三類農村的養老問題及應對策略截然不同。目前,學界關注較多的是第一類農村養老問題,第二類農村養老因得益于村集體經濟和家庭經濟實力的支撐已不成問題。但是,第三類“半工半農”農村養老問題則鮮有人問津。以LW市為例,筆者經過調查做了粗略估計,除了少數位置偏遠且地形為山地的村莊(大約不到1/4)中有一定數量的青壯年勞動力常年外出務工以外,多數村莊居民人口年齡結構較為合理,青壯年勞動力基本處于“半工半農”的生活狀態。研究此類農村高齡老人的贍養危機問題能夠進一步深化農村養老問題的研究,也能使農村養老問題的解決策略更具針對性。因此,本文選取魯中C村——一個“半工半農”村莊的典型代表,作為本文田野調查的對象,從C村高齡老人的非正式照料者——子女的視角出發,運用非正式照料行動模型,透視農村高齡老人贍養危機的社會心理因素,從而分析其背后的政策意涵與政策啟示。
C村是魯中的一個村莊,歷史悠久,元朝末年已有人居住。由于人多地少,大部分家庭處于半工半農的生活狀態,僅靠種植花生每年有幾千元收入,收入主要來源為外出務工。村集體收入較低,主要來自村里采石場的外包,每年有7萬元左右的收入。從村民人口年齡結構來看,以青壯年為主;80歲以上的高齡老人有43人,其中獨居者(包括喪偶和終身未婚者)有21人,如果以戶為單位計算,80歲以上高齡老人共有32戶。村里沒有任何政府支持或村集體支持性質的正式養老形式。在C村,老年人的子女基本上處于“半工半農”的生活狀態,大部分村民居住在村子里,子女與老人之間并沒有形成遠距離的物理隔離,但贍養危機并沒有因此得以避免。所以,本文選取C村高齡老人及其子女為調查對象,采取目的性隨機抽樣的方式,以戶為單位進行抽取,從21戶獨居者中抽取10戶(10人),從11戶(包括夫妻雙方)抽取5戶(10人),總共15戶,共計20位高齡老人(7)為保證信息的多樣性,即能達到“信息飽和”,調查中又繼續選取了多位訪談對象,發現已有的樣本量已達到“信息飽和”狀態。。訪談對象包括高齡老人、老人部分兒女及其鄰居等。
來自阿姆斯特丹自由大學的Marjolein I.Broese van Groenou教授和海牙國家社會發展研究所的Alice De Boer提出了非正式照料模型的理論分析框架(the Informal Model,簡稱ICM),這是一個聚焦于非正式照料提供者的行動模型,核心觀點包括:一是非正式照料開始于社會網絡中需要照料者的個人需求;二是個人主觀性因素會影響非正式照料提供到何種程度;三是個人能否提供非正式照料依賴于外部條件是促進性還是阻礙性的。兩位學者在闡釋主觀因素和外部條件對非正式照料影響的過程中,運用計劃行為理論(8)Fishbein M,Azjen I,Predicting and changing behavior:the reasoned action approach. Psychology Press Taylor and Franc is Group,New York ,2010.、健康服務行動模型以及代際團結框架(9)Bengtson VL et al.,Paradoxes of families and aging. In:Binstock RH,George LK(eds)Handbook of aging and the social sciences,3rd edn. Academic Press,San Diego,1990.構建了非正式照料模型(如圖1)。

圖1 非正式照料模型:基于個體水平的非正式照料提供的決定因素
在這個行動模型中,被照料者的身體和健康狀況是開始非正式照料的重要驅動力。非正式照料的提供基于三個層面:一是一般性信念——這是我想做的嗎?二是規范化信念——這是我應該做的嗎?三是被視為的限定條件——這是我能做的嗎?由于非正式照料發生于提供者和接受者的互動關系中,因此這些主觀性因素就存在于二者的特殊關系中(10)Marjolein I et al.,Providing informal care in a changing society,European Journal of Ageing,2016(4).。在C村,子女作為高齡老人非正式照料的主要提供者,如果從社會心理學視角出發,在決定是否贍養老人的過程中,同樣離不開上述三個心理層面,這個新的分析視角和框架能夠適用于本土化的研究。所以,本文借助ICM理論框架來分析C村高齡老人在接受子女非正式照料方面存在的主要問題,探求農村高齡老人贍養危機的社會心理過程及心理機制,分析外部社會支持性因素對其社會心理的消極影響。
ICM的分析框架起始于被照料者的需求,所以從需求出發,C村高齡老人的贍養危機主要表現為經濟保障、基本生活照料和健康照護方面的不足甚至缺失,子女并不能有效滿足高齡老人在上述三個方面的照料需求。
1.經濟支持欠缺。調查發現,在日常生活中,子女對高齡老人缺少經濟上的幫助。筆者認為,近些年農村基本養老保險制度對子女的經濟援助產生了“擠出效應”。隨著城鄉居民養老保險以及高齡老人津貼制度的逐步建立和完善,農村老年人尤其是高齡老人的經濟狀況較之以前有了很大改變,能夠防止老人陷入極度貧困狀態。來自國家的正式福利制度使得子女不再或很少給父母提供經濟上的幫助。比起對父母日常生活的經濟支持,子女會更傾向于支付父母應急時的費用,比如突發疾病時的住院治療,會承擔父母的醫療費用。老人在生病住院治療產生的醫療費用,除去居民醫療保險報銷部分,剩余的部分多數由子女均攤。
2.基本生活照料提供不足。觀察發現,子女對高齡父母生活照料方面存在明顯的性別差異。兒子主要提供“勞務”上的幫助,主要包括土地耕種和家務勞動,但是缺乏生活上更為精細的照料包括精神照料。比如,C村80歲以上高齡老人基本將自己的花生地交由兒子耕種和打理。在家務勞動方面,一些比較重的體力活需要兒子來幫忙,在其他生活細節方面,女兒則發揮了較大作用。比如父母被褥和衣服的換洗。另外,在食物供給方面女兒會付出更多。但是,沒有女兒的高齡老人生活就“慘淡”了不少。比如案例4,在前些年大兒子腦溢血去世,三年后唯一的女兒也病逝了,老人的生活質量明顯下降。筆者觀察到老人的床上沾滿了灰塵,被子上滿是黑色油污,看上去多年沒有拆洗過。老人回憶:“以前都是大閨女來洗,現在沒人洗了,兒子基本不管,兒媳婦更不管(Case4)”。筆者發現,在C村,兒媳婦在照顧高齡老人中發揮的作用不大。
3.健康照護缺失。健康照護需求主要來自于生活不能自理的失能半失能老人。在城市,失能半失能老人可以獲得來自多種渠道的正式支持,比如,可以去養老機構享受“醫養結合”健康照護服務,可以利用社區居家養老制度獲得居家健康護理,也可以選擇來自市場商業性的保姆或護工提供的專業服務。筆者選取的C村訪談對象中有四位處于失能半失能狀態的老人,正式和非正式健康照護服務都嚴重缺失。比如案例4,三年前的冬天,妻子摔了一跤,在床上躺了兩個月就去世了。案例14中,妻子兩年前因為糖尿病并發癥腦梗,基本失去行動能力和語言能力,丈夫身體比較硬朗,給妻子喂飯、按摩,護理的較好,但是兒子基本上沒有提供任何的健康照料。村民反映,案例3中陳氏是C村最“凄慘”的老人,94歲高齡,獨居,年輕時剛結婚一年丈夫就去世,沒留下一兒半女。后抱養了一個女兒,還過繼了一個兒子,兒子三十年前就已經過世。唯一的女兒60多歲,就住在本村,前不久患乳腺癌,身體狀況不是很好。半年多前老人中風導致下身癱瘓,生活無法自理。很少見她女婿過來,就是她外甥會每周過來兩次給老人送點吃的。由于女兒無法照顧老人,這時老人鄰居和沒有“出五服”的家族成員發揮了一定作用,他們會出于同情經常過去給老人送食物,時間久了,大家也不愿主動過去照看。由此可見,來自子女的健康照護嚴重缺失,甚至基本生活照料都不能完全提供,能夠承擔的多是在飲食方面的照顧。
1.這是“我”想做的嗎——基于情感的照料意愿。大部分被訪子女都表示出愿意照顧父母的態度,但也有部分子女表示出了冷淡的態度。根據國外學者的研究,家庭中非正式照料的提供會受到家庭成員動機和價值觀念的影響,而這些動機和價值受社會化、教育經歷和家庭背景的影響(11)Bauer JM,Sousa-Poza A,Impacts of informal caregiving on caregiver employment,health and family. Pop Ageing,2015(8).,還受社會責任感、宗教信仰、情感關系(12)Goodman CR et al.,Personal orientation as a predictor of caregiver strain. Aging Ment Health,1997(1).和性別的影響,女性通常被認為是非正式照料的主要提供者(13)Miller B,Gender differences in spouse caregiver strain:socialization and role explanations. J Marriage Fam,1990(52).。本研究發現,在C村,受教育程度相對較高或者因教育而“跳出農門”的子女會更愿意照顧父母,父母的生活狀態會相對較好,尤其在物質生活方面要明顯優于其他老人,但這部分高齡老人只有極少數。“俺五個閨女都很孝順,老二和老三上的LW師范,畢業就在鎮上當中學老師了,平時都在市里住。生活費基本上都是她倆給的,還幫著最困難的大姐家(Case6-O)。”另外,調查發現,老人的子女之間感情越是緊密、越是團結,就越容易在照顧好父母的問題上達成一致。同樣是此案例6中,老人有五個女兒,沒有兒子,像這樣沒有生育兒子的家庭在幾十年前的C村被認為是讓人“抬不起頭”的,但是老人教育女兒們要團結互助,要證明女孩并不比男孩差。所以姐妹們從小一直發奮讀書,立志將來要照顧好父母,這在村里被認為是“長志氣”,現在老人的生活也很讓村里老人“羨慕”。當前的高齡老人基本上是在50到70年代生育,由于當年沒有計劃生育的限制,基本上都生育了多個子女。在這樣的多子女的大家庭中,老人在處理涉及家庭資源分配的事務中很難做到完全“平衡”,可能會偏向于某個子(女),這種偏向導致父母與子女之間的親子關系出現“失衡”狀態,這種關系的失衡不僅會導致子女之間情感分裂,還會對未來老人的贍養問題產生較大影響。比如,老人早年間在子女間教育機會的分配偏向、分家時的不均、照看孫子輩精力偏向都是造成自己贍養危機的潛在“威脅”因素。“當年分家的時候,我是最吃虧的,父母給老三蓋的房子是磚的,給大哥蓋的土坯房,我就分了老人住的老房子,還是和老人一個天井,有時想想心里憋屈,老人的事不愿管(Case5-S2)。”所以,除了一般的主觀性因素外,家庭成員之間情感關系、團結程度以及照料者和被照料之間的特殊關系也會影響非正式照料提供的程度和質量,他們之間的情感聯系越緊密,就容易提供照料服務(14)Silverstein M et al.,Commitment to caring:filial responsibility and the allocation of support by adult children toolder mothers. In:Szinovacz ME,Davey A(eds)are giving contexts:cultural,familial,and societal implications. Springer Publishing Company,New York,2008.。
2.這是“我”應該做的嗎——基于互惠性團結價值的照料意愿。互惠和團結兩個標準是關系維持的重要驅動力。互惠性團結涉及人們關系中相互支持的平衡。非正式照料之所以被提供是因為被照料者在過去對關系做過“投資”,所以理應得到“回報”。互惠性團結意味著人們會感覺到“應該”或“被期待”提供照料(15)Marjolein I et al.,Providing informal care in a changing society,European Journal of Ageing.2016(4).。有研究表明,在父母需要照料時,盡管父母的對子女有著很高的期待,但子女的態度卻是矛盾的(16)Pillemer K,Suitor JJ ,Making choices:a within-family study of caregiver selection. Gerontol,2016(46).。“養兒防老”就是一種典型的互惠性團結關系,父母對兒子持續“投資”,包括稀缺的教育機會分配給兒子、給兒子建房子娶媳婦、幫兒子干農活等,以此作為實現兒子為其養老送終的交換。另外,家族成員在農業生產方面互幫互助的習慣傳統也利于實現老人的贍養。C村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在收獲小麥的炎炎夏日,田間地頭和麥場都能看到父母與已經成家的兒子們一起勞作的場景,這種互惠性的團結合作促使家庭成員之間形成了比較緊密的代際關系和兄弟關系,這種互幫互助生產方式促進了生活上的互幫互助,加固了家庭內部的互惠性團結關系,能夠促進老人贍養的順利實現。但是,隨后C村不再種植小麥,其外出進城務工的青壯年勞動力越來越多,這種生產方式的轉變及收入來源的巨大變化使得每個“小家庭”與父母之間的邊界越來越明顯,由此,子女與父母的互惠性團結關系遭到破壞,甚至出現“裂痕”,兄弟關系也日趨淡漠,家庭團結的“紐帶”遭到“拆解”。同時隨著父母邁入老齡及高齡階段,無法再為子女提供“勞務”上的幫助。這些變化使得父母在子女心中的位置已經不再那么重要,對老人的贍養似乎也成為自己可有可無的責任。另外,調查發現,高齡老人早年是否幫忙照看孫輩成為兒子尤其是兒媳照顧老人的重要考量因素。如果早年老人沒有幫助兒媳婦照看孩子,那么會惡化婆媳關系,會影響到老人在數年后的家庭養老。如果老人早年與兒媳沒有形成互惠性關系的情感基礎,會大大降低兒子尤其是兒媳對老人的贍養意愿,成為“不該”照顧老人的心理基礎。代際之間互惠性團結的破壞使得兒子和兒媳對不能盡到贍養老人義務的“內疚感”減少,對不愿照料父母的態度和行為“合理性”得到強化。
3.這是“我”能做的嗎——照料提供的現實阻礙。調查發現,子女在為高齡父母提供生活照料時考慮更多的是來自現實的各種“障礙”,比如工作與照料父母的沖突、照看孫輩與照料父母的沖突。面對二者無法兼容的沖突,子女往往選擇“犧牲”父母而將更多時間、精力和金錢投入到下一代及孫輩身上,實現家庭更長遠發展。“俺也不是不想照顧老人,可真是顧不上啊,俺這快六十的人了,還天天出去干建筑當小工,咱又不像城市人,五六十歲就能退休,一個月退休金還好幾千,在農村你一天不干活你就一天沒錢!我也想天天在家看著老人呢,可是錢呢,錢從哪來!再說,俺兒大學畢業在省城工作好幾年了,到現在沒房子沒對象,俺就想著抓緊掙錢幫著兒子買房子結婚......(Case13-S1)。”很多農村子女將不能照顧老人看成是“無奈之舉”,如果把時間和精力用在照顧老人身上,就無法務工掙錢,就會導致沒有經濟來源,沒有經濟來源就會影響下一代成家立業。另外,在C村,也有一部分高齡老人的子女成為了“隨遷父母”,進城幫兒子們照看孫子(孫女),無暇顧及身在農村的高齡父母。目前,80歲以上高齡老人的子女年齡多在40到60多歲之間,正處在為下一代“付出”的人生階段——供子女讀大學、給兒子買房、照看孫輩等,幾乎全身心撲在下一代身上。子女為什么將家庭資源“往下投”而不是“往上投”?多數受訪子女表示“咱得好好幫兒子啊,要不將來兒子不管咱咋辦!”“即使這么全心全意的付出,將來兒子都不一定的給我們養老呢。”由此可見,家庭資源下移反映父母的一種“交換”心理,父母和子女之間形成一種利益“交換關系”,通過給兒子買房、照看孫輩以期實現兒子對自己的贍養。但這種家庭資源下移的背后是城鎮化浪潮以及由此帶來的城市住房高度“商品化”,由此帶來的經濟壓力對農村家庭來說是前所未有的,所以子女會傾其所有幫助下一代在城市安家立足,勢必對高齡父母贍養形成強烈的資源“擠出”效應。按照邊沁的功利主義原則,實現幸福最大化才是人們的理性選擇。子女將資源下移,極有可能會使子女和孫輩都獲得“幸福”;若把有限的家庭資源上移投給老人,那么獲得“幸福”的可能會只有老人。所以,前者情形下獲得的“幸福”要高于后者。基于此,作為一個“理性人”,高齡老人子女會選擇將家庭資源(包括時間和金錢)更多地投給下一代。另外調查發現,高齡父母若能給子女較高的物質回報,子女在照看老人問題上也是非常慷慨的。比如案例9,老人以前是煤礦工人,干了幾十年,現在退休金三千多。老人說:“兒子閨女輪流照顧我,伺候我吃喝拉撒,很細心。一人倆月,誰伺候我,退休金就讓誰拿著(Case9-O)。”所以在農村,那些能夠享受城鎮職工養老保險待遇的高齡高人的晚年生活都能受到身邊子女的貼心照顧,因為相對較高數額的養老金成為享受子女悉心照料的“服務費”。卡爾.波蘭尼認為,市場經濟將勞動與生活中的其他活動相分離,使之受市場規律支配,這就意味著毀滅一切有機形式,并代之以一種不同類型的組織,即原子主義和個體主義的組織。這樣一個破壞性陰謀實現的最佳途徑有賴于自由原則的推行,這意味著非契約關系,諸如親屬關系、鄰里關系、同業關系和信仰關系等都將被消滅掉(17)[英]卡爾.波蘭尼:《大轉型:我們時代的政治與經濟起源》,馮鋼等譯,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40頁。。所以,當前農村老人贍養傳統的崩壞,是社會生活“嵌入”到經濟生活所致,是市場力量對社會生活的“侵襲”,是“自由”對“德性”的極大破壞。
在子女“想不想”“該不該”和“能不能”為高齡父母提供照料的心理過程中,外部環境的社會支持因素缺失起到了消極作用。第一,“孝老敬老”的支持制度軟弱無力。首先,《老年人權益保障法》雖然規定子女有贍養老人的義務,但是贍養的標準是什么,法律并無明確規定,在很大程度上行導致了子女贍養的隨意性。其次,C村“孝老敬老”的“軟約束”早已蕩然無存。改革開放以前,村民之間的道德譴責成為贍養老人的非正式保障機制。當前,即便不再贍養老人,也不會受到村里人的道德干預。筆者認為,主要是由于C村在改革開放前后生產方式發生了巨大變化,由互助合作轉向了單打獨斗,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不再那么緊密和相互依賴,所以也不會受到村里其他人的“制約”,可以在老人贍養問題上變得“我行我素”。第二,C村村委作為正式組織,缺乏對高齡老人贍養問題的干預介入。在案例4中,獨居失能老人陳氏生活悲慘,收養的女兒60多歲,患有乳腺癌,在無法得到來自患病女兒照料的情況下,由鄰居和其沒有“出五服”的家庭成員給予不定期的照料。但村委始終沒有出面干預。村書記作為訪談對象,也表達了自己的觀點:“要是幫老人申請低保我們是可以幫忙辦理的,但又不符合低保條件,她女婿是鄉鎮退休干部,不符合申請低保條件。”筆者曾建議村委出面協調解決老人照顧問題,村書記說:“她閨女管不了,女婿也不管,再說這是別人的家事,村里怎么能管呢。”在城市,養老已經由私人議題設置為公共議題,政府開始介入多種形式的養老服務,但在農村,養老始終被認為是家庭領域的“私事”,“養兒防老”的觀念依然根深蒂固。第三,農村社會保障制度待遇水平低下是導致農村老齡老人贍養危機的根本原因。目前我國社會保障制度雖然在人群上實現了全覆蓋,但是城鄉的社會保障待遇水平卻有著天壤之別。訪談中發現,C村多數子女并非真正不想贍養老人,極少有完全置老人于不顧的子女。如果農村的養老待遇水平和城市職工齊平的話,子女就會對自身養老沒有后顧之憂,也更愿意把務工的時間和精力拿出來用于照顧自己的高齡父母。如果高齡老人現在擁有更高水平的養老金,他們也可以用自己的養老金換取子女的照料服務或獲得其他形式的養老服務。
本文引入國外學者非正式照料行動模型,為分析我國非正式照料問題提供一個新的分析框架和分析視角,即從主要照料者——子女的視角出發,并基于子女與父母之間互動關系的分析,考察了“半工半農”農村高齡老人贍養危機背后的社會心理機制,借此探究子女為什么不愿、不該甚至不能為高齡父母提供生活照料。研究發現,農村高齡老人的贍養危機主要表現為經濟支持欠缺、基本生活照料不足以及健康照護缺失。從社會心理因素來看,代際之間以及子女之間情感關系的淡漠使得子女贍養高齡老人的主觀意愿降低;代際之間互惠性生產合作關系的消逝使得子女贍養高齡老人的責任感降低;子女對家庭資源“下移”的主觀偏好形成了對高齡老人贍養的“擠出”效應。外部社會支持性因素的缺失又進一步對子女贍養老人的意愿形成“阻滯”效應。因此,未來應發揮正式制度對家庭非正式照料的支持作用,形成正式支持與非正式支持的良性互動,使得高齡老人的家庭贍養獲得制度及資源的支持。
第一,完善農村社會工作專業服務體系,在“半工半農”農村設立家庭綜合服務中心。根據本文研究,諸多農村家庭子女之間以及子女與父母之間的情感聯系較為“松散”,甚至存在關系惡化等問題,使得一部分高齡老人陷于“無人照料”的狀態,需要借助外界專業力量的干預以實現家庭關系的修復。當前在許多城市社區已經引入針對不同社區人群提供專業服務的社會組織,對于協調社會關系、解決社會沖突等方面取得了良好社會效應。建議借鑒城市社區經驗,通過政府購買服務的方式,在“半工半農”農村社區設立家庭綜合服務中心,負責協調家庭關系、弘揚孝善文化、增強家庭凝聚力、整合社會資源等以解決農村家庭及其成員所面臨的生存與發展問題。
第二,對高齡老人的子女提供經濟支持和專業培訓。支持者亦需要支持,如果提高農村社會保障待遇水平和建立長期護理保險制度作為長期目標,無法在短期內實現,那么在未來一段時期內可以采取這樣的應對措施,即對農村失能或半失能老人,在家接受親屬全方位照顧的,政府發放照顧津貼,并為親屬提供基本健康護理方面的專業培訓。當前一些地方政府開始探索實施獨生子女護理假制度,初衷雖好,但容易將全部責任轉嫁給用人單位,從而增加用人單位負擔。所以,筆者認為在農村高齡失能半失能老人照護方面更應突出政府責任。
第三,探索農村高齡老人正式照料的實踐模式,發揮正式照料對非正式照料的連帶作用。國際上關于正式照料和非正式照料兩者間關系的研究,分為替代模式、補充模式和并行模式。國內有學者基于川北S村互助養老的實證研究,運用社會學的連帶理論,提出了二者的新型關系,即正式支持的增加會引致正式支持的增加。S村由政府財政支持建立的互助養老中心具備了強大的福利吸引力和轉化能力,使得子女對老人的照料行為增加(18)王輝:《農村養老中正式支持可以連帶非正式支持——基于川北S村農村互助養老的實證研究》,《南京社會科學》2017年第12期。。因此,在農村應充分發揮村委的資源聯絡和資源整合作用,成立農村互助養老中心,并以此為平臺,一方面重建農村孝老敬老的文化氛圍,另一方面與老人子女建立長期聯絡機制,共同為高齡老人提供日常照料服務。
第四,建議對農村未來高齡老人的養老問題作出進一步的前瞻性思考和設計。在未來二十到四十年,當前農村高齡老人子女也將步入高齡,且人口規模大,受計劃生育政策的影響,多數為獨生子女父母,這一群體的養老問題該如何解決?這將成為一個不容忽視的重要議題。筆者以為,總的趨勢是這部分群體必然從非正式照料走向正式照料。所以,在未來一段時期,需要逐步提高農村高齡老人養老保障和醫療保障水平,并建立覆蓋城鄉居民的長期護理保險制度,最后建立基于國民資格的城鄉統一基本養老保險和健康保險,以此作為支付養老和醫療服務的“費用”,使農村居民尤其是高齡老人能夠獲得正式的養老和健康照護服務,彌補未來子女照護的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