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才俊
孔子所處的春秋末期,王室衰微,禮崩樂壞,社會變動加劇,人們的生活方式、思維觀念都發生了很大改變。一部分服務于周王室的大夫、士紛紛流入民間,他們將包括周禮等上層文化也帶到了民間,進而引來一場“禮俗互動”。周王室的衰微,諸侯僭禮而行,導致周禮分崩離析,社會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失范狀態。當此之時,孔子提出了“祖述堯舜,憲章文武”的復興周禮主張。這一主張并非一味復古,而是結合民間的“俗”,結合上層的詩、樂等意識形態來達到社會治理的目的。針對這一救世方案,孔子做了諸多努力。首先,他為政時實行仁政,使魯國大治。“導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在政令、刑罰與道德、禮教之間,孔子更重視后者,這實際上是孔子重視民俗以俗化民的社會治理功能。其次,開辦私學,一方面向為政者宣傳仁政、周禮的思想并輸送“合格”人才,另一方面發揮文化以文化人的作用,這其中包含著移風易俗的主張。第三,晚年編訂《詩》《書》《禮》《易》《樂》,為后人保存傳世文獻,其中包含了大量的民俗資料。
文化有雅俗之分,文學亦有雅俗之別,上層的士大夫文人之作謂之陽春白雪,是為千百年來文學的正統。與作家文學相比,民間文學則是下里巴人,登不上大雅之堂,一直以來為士大夫文人所鄙視,宋詞、元雜劇、通俗小說出現之初,無不如此。然而,幾千年的文學史,不能沒有神話、傳說、歌謠等民間文學。在遠古時期,沒有文字的時代,人們靠什么來傳承歷史文化?只能靠口耳相傳,因此,神話就產生了。由于封建統治者的管控限制,歷史的書寫從來都是出自御用文人,而這些歷史也都只是英雄的歷史,沒有民眾的影子。所以,下層的民眾也建構了自己的歷史,這便有了傳說、歌謠、民間故事。
孔子晚年編訂文獻資料,為我們保留了大量的民俗資料。尤其《詩》《易》中的歌謠,《書》中的傳說,這為我們探討孔子的文藝民俗觀提供了可能。結合《論語》文本,我們不難看出,孔子的文藝民俗觀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論語》中的歌謠往往是只言片語,雖然這些歌謠已經很難還原本來的面貌,但從《論語》語錄體的特點可以管窺當時社會中歌謠的流行,這些歌謠也顯示出孔子對歷史、社會、人生等問題的思索。如《論語·子路》中的“人而無恒,不可以作巫醫。”孔子這句耳熟能詳的歌謠告誡弟子們要有恒心。又如《論語·八佾》引《詩》“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子夏從孔子所講的“繪事后素”中,領悟到仁先禮后的道理。
又如《論語·子罕》:
唐棣之華,
偏其反而。
豈不爾思,
室是遠而。
原是一首情歌,孔子加以發揮,用以表示求道的真心。又如《論語·微子》:
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
鳳兮鳳兮,
何德之衰?
往者不可諫,
來者猶可追。
已而已而,
今之從政者殆而。
楚國的一位隱士接輿見到孔子,唱了這首歌謠,歌中以鳳凰喻孔子,諷刺他在天下無道之時不能歸隱,是一種德行衰敗的體現。但從儒家的角度看,這正是“天下之無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為木鐸。”
除了日常言語引用歌謠外,孔子還重視歌謠的收集和整理,尤其《周易》和《詩經》。在某種意義上講,《周易》就是遠古時代中原地區的一部民間歌謠總集[1]。而《詩經》則是公認的第一部詩歌總集,其中的國風部分則是采自民間的口頭歌謠。
《論語》對孔子及弟子的生活記錄雖然重在說明思想,但許多地方已經顯示出民間傳說的雛形,甚至某些就是傳說。譬如前面所說的“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子路遇荷蓧丈人”“長沮桀溺耦而耕”,雖然是片段,但可以看作傳說,何況《論語》本身就是經過口頭傳播后形成的文字典籍。這里,我們不僅看到了民間傳說的嬗變形態,而且也可以從中窺見孔子的民間文藝觀。
孔子對神話傳說的態度是二重的。一方面,生活在由上層文化下移、上下層文化交流的文化語境下,諸子們為了宣揚其說,充分利用下層民眾的“嘉言善語”,廣采街談巷語、神話傳說、寓言故事,以求擴大自身學說的影響力。在先秦的典籍中,諸子著作中保存的神話傳說往往是不自覺的,尤其在《論語》等“語”類文獻中,這種利用口傳話語資源進行的思想建構,使其學說表達更加故事化、通俗化,甚至更加接地氣,利于民眾接受。(見表1)

表1 《論語》中關于歌謠、傳說、諺語、神話的記載
另一方面主張“志古之道,居今之俗,服古之服。”將歷史介入民俗,拋棄“怪力亂神”的思維,將神話傳說歷史化。正如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所言:“孔子出,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等實用為教,不欲言鬼神,太古荒唐之說,俱為儒者所不道,故其后不特無所光大,而又有散亡[2]。”比如堯舜的事跡,多為當時的民間口傳,文獻資料實為不足以證明這些賢王的存在,但為了給世人樹立道德的楷模,孔子將他們的口傳資料整理下來,甚至日常生活中時有提及:

續表1 《論語》中關于歌謠、傳說、諺語、神話的記載
宰我曰:“請問帝堯?”孔子曰:“高辛氏之子,曰陶唐。其仁如天,其智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云。富而不驕,貴而能降。伯夷典禮,夔、龍典樂。舜時而仕,趨視四時,務先民始之……。”(《孔子家語·五帝德》)
子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論語·泰伯》)
子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論語·衛靈公》)
孔子對神的態度決定了他對神話傳說的觀念,“敬鬼神而遠之”,因此,他對神話的態度是否定的。但孔子對神話傳說中的圣王形象又加以推崇,使后人堅信歷史確有其人。孔子用人文歷史的觀點透視神話,這就使神話這種精神民俗從上古社會已開始就具有價值,也在春秋社會的現實生活中獲得了重要的意義和社會地位[3]。
《論語》中充分反映了孔子的社會治理模式,即仁和禮,前者注重內在的修養,后者強調外在的規范。仁包括“孝、慧、信、智、勇、敏、恭、寬、忠、愛人、博學、好禮”等一切美好品格。禮是維護尊卑、長幼、貴賤、親疏等社會政治地位的行為規范。仁往往外化為禮,在知禮、尊禮中得到體現。孔子以知禮而聞名,“入太廟,美事問。”充分表現了他對禮的重視。其實,這些禮很大程度上都夾雜著民俗的成分,比如婚、喪、嫁、娶、冠、祭、宴等都是具體的民俗事項,儀式的程式、場景的布置,乃至所用的音樂都有一套規范。可以說,孔子的民俗觀是源于其禮樂思想的民俗觀,或者說是禮俗合一的民俗觀。
民俗的根本屬性是模式化的慣習,是一定范圍內民眾群體共同創造并遵循的生活規范。上古之初,未有法律、哲學、文學、藝術等學科,唯有約定俗成的風俗,大家共同遵守,這也是最初的習慣法。所謂的周禮,實際上在很大程度上是將遠古到殷商周的原始禮儀加以大規模地整合、改造和規范化,以適應當世的階級統治的一種禮儀規范[4]。也就是說,所謂的禮制,其本源來自于民眾中流行的風俗。不過,當統治者從民俗中提取某些營養加以升華,就成了早期法律的雛形。
在孔子的言論中,當提到上層階級的風俗時則多稱“禮”,這些概念并非孔子的獨創,而是出自對前代禮俗的學習。“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論語·八佾》)孔子是殷商的后裔,近祖為宋國宗室,所以,他能言夏禮和殷禮,除了學習所得知識外,更多地是出于他們家族一代代傳承下來的舊俗遺留物。“先進于禮樂,野人也;后進于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論語·先進》)在孔子看來,這種“野人”風行的禮樂是先進的,可見他對殷商古俗的尊崇態度。很明顯,前一句提到的庶民(野人)所保持的“禮樂”就是民俗,在這里,禮俗是合一的。
同時,孔子也注意到禮俗的流傳變異性。“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論語·為政》)隨著時間的推移,民眾中流傳的那些不合時宜的民俗必然會被淘汰,又會有符合新時代環境的新民俗應運而生,對此,孔子是肯定的。“樊遲問知。子曰:‘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可謂知矣。’”(《論語·雍也》)對于夏朝的“遵命文化”與殷商的“尊神文化”,孔子持批判的態度。孔子“不像各國君主那樣,每逢旦夕禍福,便繞著天地鬼神的形象兜圈子,而是宣傳從事祭祀活動的關鍵,在于對祭祀對象保持一種至高無上的虔敬態度[5]”。雖說孔子“不語怪、力、亂、神”,但他“所重:民、食、喪、祭。”(《論語·堯曰》)前后看似矛盾,實則表明了孔子不流于俗、隨俗入世的態度。
民俗對社會具有教化、規范、維系、調節等多種功能,“禮之所興,眾之所洽也;禮之所亂,眾之所廢也。”(《禮記·仲尼燕居》)在孔子看來,婚嫁、服飾、宗廟、喪葬、飲食、器物、歲時、祭祀、宴饗等民俗事項無不對民眾起到浸潤和儒染的作用。人們就生活在這些民俗之中,時時刻刻都受到民俗的限制。“故生乎今之世,志古之道;居今之俗,服古之服,舍此而為非者,雖有不亦鮮乎?”(《大戴禮記·哀公問五義》)《論語》中多處提到孔子的這一思想,他將諸多民俗事項提升到一定的政治高度,使民俗與禮制、政治結合起來,達到社會治理的效果。
1.喪葬習俗
“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夫君子之居喪,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孔子提倡這一喪葬習俗,旨在為社會樹立一種養老敬祖、奉上愛下的社會風氣,以維護社會和諧。
2.服飾習俗
《論語·鄉黨》中孔子對著裝有大段的論述,服飾的顏色、款式、配飾,適合的階層、場合、季節都詳有說明,這種禮俗起著強化尊卑有別,長幼有序的社會維系功能。
3.飲食習俗
《論語·鄉黨》中除了對飲食的選擇、食材的加工等各個環節有論述之外,還重點強調了飲食中的禮俗。“君賜食,必正席先嘗之。君賜腥,必熟而薦之。君賜生,必畜之。侍食于君,君祭,先飯。”“食不語”。對于既成的禮俗,孔子也認為不能隨意更改,否則名實不副。“觚不觚,觚哉!觚哉!”
4.祭祀習俗
《論語》中記載有祭祖、祭神(奧、灶),甚至驅鬼的活動。最能說明問題的是《論語·八佾》的一章:“子貢欲去告朔之餼羊,子曰:‘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每月初一都要殺一頭羊來告祭祖廟,子貢或許出于愛惜動物,主張那頭羊也應該省去,而孔子卻認為告朔必餼羊,無羊,就違背了祭禮制度。
綜上所述,孔子的民俗思想主要反映在以下五個方面:一是發覺民俗對人潛移默化的影響,將禮制貫穿于民俗事項之中,民俗、禮節、政治相結合,禮俗合一的民俗觀。二是對傳說、歌謠、街談巷語等民間口傳資料的重視,將其納入思想說理之中,以民眾耳熟能詳的民間話語,提升了儒家學說的通俗性和影響力。三是將歷史介入民俗,拋棄“怪力亂神”的思維,將神話傳說歷史化。四是重視民俗的社會治理功能,通過提倡優良習俗,遏止惡俗陋俗來移風易俗。五是將民俗與詩、樂相結合,用詩樂推助民俗的教化,“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