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月玄暉
給我印象至深的,一直是周口店遺址博物館前的那尊猿人復原頭像。那雙深邃而充滿憂郁的眸子,那個永恒而經典的造型,仿佛幾十萬年的孕育和滄桑,古老大地的生命和履歷,一瞬間都看在眼里,留在了中華的魂魄里。年年歲歲“北京”的熙攘,風風雨雨“周口店”的喧囂……就是因為他的這一望,便把我的家鄉扯進了歷史課本里,扯進了人類文明的初始里。既然大自然的靈光給予了這片神奇的地域以生存承諾,又是誰見證了這份艱難和不朽呢?
1918年,一位名叫安特生的瑞典人來到周口店調查脊椎動物化石,三年之后便作出了“我們祖先的遺骸就躺在這里” 的大膽預測。這個有著一點依據和幾分猜測的預測,果然被幾年之后周口店傳來的“發現北京猿人化石”的消息所證實。
于是,這片原本荒寂的土石地,不經意間擁有了遠古生態的猜想——幾十萬年前生態的蓬勃。從比利時留學歸來的地質學博士翁文灝策劃和領導了周口店遺址的發掘。軍閥們打來打去,誰也不知道明天的北京會換上哪家的軍旗。翁文灝不管這些,他只愛文物,他要穩定和持續地探索祖先居住的生態環境,即使財政拮據也要做。終于,幾經周折,借助某些基金的力量,最終以國家的名義買下了文物所在地龍骨山的產權。
1929年12月以后,主政這里的是知名度很高的大家——裴文中,不過當時,他還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20多歲的小青年。凜冽的寒風并沒有擾亂考古工作者的精心工作,野外生存的艱苦也沒有摧毀文物人的意志,循著一點點蛛絲馬跡踽踽前行,期待著意外的謀面,期待著有意的邂逅。這種企盼,就像是對失落珍品的覓求,更像是對離散親人的尋訪。終于,在周口店遺址的第一地點,“古人類全部歷史中最有意義、最動人的發現”——轟動中外學界的“北京人”頭蓋骨化石面世了,靜臥了數十萬年的古人與能夠懂它的人第一次不期而遇。
人類起源,世界文明之始,沒有比這更能體現一個民族的文化自信了。
不經意間,周口店通向世界文明的輝煌之門打開了。
往往,這種重要的文化破解一定是有它的慣性的。果然,在短短的幾年間,裴文中教授不負眾望,先后確認了打造和使用石器的存在,以及用火遺跡等極具科學價值的發現。由此,他又最先倡導了遠古時期人類居住環境的古生態研究,一舉確立了周口店遺址古人類學圣地的國際地位。
20世紀30年代中期,裴文中遠赴法國留學,賈蘭坡繼續主持了周口店的發掘工作,并取得了較前任更為豐碩的成果。1936年11月,陸續發現的三個“北京人”頭蓋骨再一次轟動整個世界。
于是,“北京人”的活動軌跡慢慢明朗,中華的歷史脈絡漸漸明晰。
在那個動蕩的年代里,中國第一代考古工作者用手中的一柄柄細鏟描摹了“北京人”的生活,幾十萬年前曾經有過的人類初始之雄渾在專家的手上得到了還原。那略帶憂郁的猿人的目光,那艱難生活的一幕一幕,在他們的執著和千淘萬漉中,走進了中國和世界歷史的畫卷里。
從翁文灝到賈蘭坡,實際上,還有太多太多的人參與了文明的發現過程。發現的魅力在于,十幾年的努力,便把一個陌生世界的角落,變成了我們心中永遠割舍不去的故鄉。
今天,我們沿著裴文中教授的足跡去尋找祖先的落腳點。
時斷時續的周口店河早已沒了洶涌澎湃的浪濤聲,在寂靜中蜿蜒南去,細細滲透,慢慢延伸。凝神佇立,靜靜品味著,祖先的搖籃旁,不起眼的涓涓細流也曾是記載生命的山河印證。
地上是一些看不出痕跡的痕跡,他們是憑眼,而我只能憑想象,才能構成令人驚駭的原始鋪陳。
曾經的中華歷史的荒原,而今的中華文明的起源。
原始的展陳上,劍齒虎的兇猛印象至深。不能不讓我的眼前一遍遍地播放著那驚心動魄的一幕。
一群茹毛飲血的人用石頭、樹枝在和一只兇猛的劍齒虎搏斗著,有人受傷,有人倒地,仍有人奮不顧身,搏斗的雙方都已血肉模糊。終于,不可一世的巨虎倒下了。原始人用鋒利的石塊切割著,將一條一綹帶血的肉送進嘴里,充實了轆轆的饑腸。旁邊,已點燃一堆火,有的人帶著勝利者的得意,驕傲地把鮮肉烤在了火上……
一群靠直立行走區別于其他或兇猛或溫順動物的高等動物,在鬼斧神工造就的洞穴中,在風寒雨雪洗禮的歲月里,時刻經歷著生命與自然的對撞,在經年累月的對撞中,一點點積聚著力量,又一點點完成了從猿到人的走向。
寂寥的山河間應該留下他們的幾聲長嘯的,那是來自準人類與自然搏擊的聲音,激烈也罷,溫和也罷,都是諧音。嘯叫之后就寂靜了,寂靜得林寒澗肅的莽莽蒼蒼都老去了。
他們究竟去了哪里呢?
山外,從后山的家鄉悄然走來了準備去長安苦吟的賈島,帶著惆悵寫道: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
他們消失了,消失得這樣干凈,沒有告別,沒有淚眼,沒有凄傷,但他們曾經的存在——那些已化作軟石的遺骨,卻使這里獲得了精神和靈魂。
為什么沉默地下幾十萬年的祖先在這個時候接二連三地“涌出”呢?是的,一定是深切地感知到他們的子孫將要面臨的亡國滅種的重大災難。果然,1937年7月7日,中華民族又一次處在了必須抉擇的生死關頭。面對日本侵略者的無端挑釁,開炮,還擊,中國軍隊由此拉開了中國人民全面抗戰的序幕。
都是舊時的京畿,比盧溝橋的獅子不知久遠了多久的周口店遺址很快就進入了侵略者的視線。
賈蘭坡接到指示,帶領部分人員悄悄撤回到北平城里,完成了關于專業人員的第一步隱藏,留下技工組組長趙萬華負責整個遺址的后續隱藏。果然,沒過多久,在荷槍實彈的日本軍隊護衛下,一些貌似文明的考察者不經任何準許即來到這里,四處拍照留痕,還不忘詢問裴文中、賈蘭坡等知名專家的下落,大有以武力接管遺址發掘的趨勢。
中華的文化,華夏的瑰寶,怎能讓侵略者得逞呢?趙萬華要做的,就是帶領剩下的幾個人,把挖掘寶藏的真實現場悄悄填埋,并制造了一些毫無干系的挖掘假象。最后,連重要的發掘工具也一并埋在了山洞里,可謂干凈利索,堅壁清野。
很難想象,沒有隱藏,戰亂中的遺址會是個什么樣子,而有了這段豁出身家性命的努力,才沒給周口店遺址留下太大的缺憾。直到21世紀初,遺址工作人員在普查各個化石出土地點時,才發現了當年深藏于洞中的那批發掘工具。
此后,趙萬華等人便投入了抗日斗爭中,這一點,他沒有向上級賈蘭坡明說。一段時間內,遺址內住滿了穿便衣的人,他們在做著什么,趙萬華十分清楚,力所能及地幫他們擔水、做飯。國難當頭,每一個有血性的中國人都以自己獨特的方式庇佑著腳下的這片土地,能扛多久就扛多久,直到無能為力。那些便衣撤走后,趙萬華等3人卻被侵略者抓走,在房山城的西門外被殘酷殺害。
為護衛中華民族的文化遺產,他們敢于周旋于侵略者的槍口之前;為維護中華民族的底線和尊嚴,他們勇敢地倒在了敵人的屠刀之下。
死得其所!
除了領頭人趙萬華,我們還必須記住另外兩個犧牲者的名字:董仲元,肖元昌。
百年周口店,百年龍骨山。
從1918年以來,周口店的蘊藏已經被人們傾注了太多的精力和太多的詞匯,27處具有學術價值的化石地點,40多個不同男女的化石,10余萬件石器……如此宏大的發現已經足夠了。毋庸諱言,從發現到發掘的本身就是一種破壞后的保護,既然已經發現,那就只能更好地守護了。今天,博物館與遺址的分設就體現了保護和繼續“隱藏”的思想。如果,這里還有祖先的遺骸;如果,這里還有他們使用過的工具,我們已經知道了其中的價值,那就請好好安歇吧。如以前一樣,千年萬年的沉睡才是我們今天最好的選擇。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