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中醫藥大學(福州,350122)
名者,實之謂也。明確病名之內涵與外延是研究疾病的前提與基礎,理清病名的演變更是系統、深入開展疾病史研究必不可少的環節。疥、瘙、痂為秦漢常見的皮膚病名,秦漢簡帛及傳世醫籍屢有記述,字典辭書亦輾轉相訓,但三者具體所指、彼此異同以及其在后世的更替變化,學界尚無系統探究。本文立足秦漢出土與傳世文獻,綜合文字學、詞匯學、中醫學理論,溯源秦漢疥、瘙、痂之內涵與外延,廓清三者類屬關系,闡述三者在秦漢至唐時期的更替與演變,望有助于中醫疾病史研究。

疥的另一顯著癥狀為皮膚起屑如鱗狀。《急就篇》:“痂疕疥癘癡聾盲。”顏師古注:“疥,小蟲攻嚙皮膚,漼錯如鱗介也。”[7]“漼錯”指紛繁交錯。三國魏曹丕《槐賦》:“脩干紛其漼錯,綠葉萋而重陰。”[8]“鱗介”為龜、鱉類動物的代稱。《淮南子·墜形訓》:“介鱗者,夏食而冬蟄。”高誘注:“介,甲也,龜鱉之屬。”[9]此強調疥之另一顯著特征為紛繁交錯、如同鱉甲般粗糙的皮膚癥狀。從字形看,戰國秦漢疥之“介”“”“”“”“蚧”字形構成中均有“介”字。“疥”為形聲兼會意字,聲符“介”,甲骨文作“”(《殷墟粹編257》),金文作“”(《介鐘磐》)、“”(《詛楚文》)。“介”字從“八”從“人”,羅振玉認為:“甲骨文介象人著介形,介系革為之,或從八者象聯革形。”[10]。“介”之本義為鎧甲,魚龜之鱗甲形似之,故魚龜有鱗甲者亦稱“介”。所謂“物有同狀予之一名”,疥正以皮膚起屑如“介”之特征而得名。
就病因言,秦漢時人認為疥病乃疥蟲所致。戰國楚竹書記齊競公“且瘧”,簡文“”字從蟲、疥聲,形符“蟲”有標示病因作用,陳惠玲先生認為其標識“”為“疥蟲”感染而得[3]。《后漢書·鮮卑傳》:“夫邊陲之患,手足之蚧搔。”“蚧”乃“疥”之異體字,將“疒”換成“蟲”為形符,正是標識疥為蟲之所致。葛陵楚簡中平夜君成貞卜疥疾簡文,甲二28:“不出,勻(旬)亦(腋)豊(體)出,而不良又(有)(間)。”[1]188甲三198.199- 2:“(悶),且不出,(以)又(有),尚(速)出。”[1]194簡文描述疥不能痊愈時,不用秦漢常用詞“瘳”“間”而用“出”,可見治“疥”之法是驅蟲外出。東漢王充《論衡·商蟲》:“人之病疥,亦希非常,疥蟲何故不為災?”[11]首次提及“疥蟲”一詞。而年代稍后的《神農本草經》提及可除“疥蟲”的藥草:“茹味酸咸有毒。主蝕惡肉,敗瘡,死肌,殺疥蟲。”[12]現代研究認為,疥乃疥蟲在人皮膚上生活,雌蟲受精后鉆入皮膚角質層,邊行進邊排卵,使皮膚出現特殊隧道。病人對疥蟲的分泌物和排泄物敏感而產生瘙癢[13]。秦漢時期對疥蟲致疥的認知有一定先進性。
總之,秦漢疥指因蟲所致,具有皮膚瘙癢、皮膚粗糙如鱗甲特征的疾病。


綜上,秦漢之騷(瘙)是皮膚瘙癢至膿起潰爛的類名。疥為其初起者,即“干騷(瘙)”,指皮膚瘙癢起屑但尚無潰爛出膿的癥狀。


在病因上,痂亦由蟲而致病。《五十二病方》346:“壽(搗)慶(蜣)良(螂),饍以醯,封而炙之,蟲環出。”[15]147搗碎蜣螂,用醋攪拌后敷于患處,再用火炙烤,可令蟲出。可見秦漢時人認為“痂”亦由蟲所致。此與瘙、疥之病因相同。
總之,秦漢時期痂亦指因蟲而致的皮膚瘙癢、如粗米粒般丘疹瘡瘍的皮膚疾病類名,其包括干痂與濡痂。
古人對于某一具體名物,多從別稱、得名之由、功用、顏色、聲音、外形、性狀等不同角度進行描述。疥、痂因皮膚之外在特征得名;瘙則從癢而欲搔之性狀得名。《荀子·正名》:“故萬物雖眾,有時而欲遍舉之,故謂之物。物也者,大共名也……鳥獸也者,大別名也。”[22]共名即類名,別名即專名。秦漢瘙、痂、疥均具有由蟲引發、身癢的共性特征。瘙、痂為總括病程的同一類名:瘙包含癢而化膿,分為干瘙、濕瘙等專名;痂指皮膚米粒狀丘疹甚至出汁,分為干痂、濡痂。疥為瘙、痂之專名,指瘙、痂初起,作癢且皮起屑但未有瘡口及膿者,即干瘙、干痂。清代俞樾在《古書疑義舉例》中揭示了典籍中存在的“以大名冠小名例”“以大名代小名例”“以小名代大名例”[23]的現象。其“大名”“小名”亦是屬種的關系。《說文》對于疥、痂的訓釋亦存大名與小名之異同[24]:“疥,搔也”即是“以大名代小名”,說明疥屬于搔(瘙)類疾病;謂“痂,疥也”,則屬于“以小名代大名例”,用更具體的“疥”陳述“痂”。馬王堆《五十二病方》中兼錄“干騷(瘙)”“痂”方,張家山漢簡《脈書》敘述人體各部位病名時兼言“痂”“瘙”,因二書皆為匯編,沒有記載秦漢時期“痂”“騷(瘙)”的區別。值得注意的是,三者組合關系在秦漢時期尤其在東漢之后發生了變化。《神農本草經》中痂、疥、搔(瘙)例凡21見表1[25]7- 351。
表1中所見有三。一是“疥”的用量迅速增長,成為核心詞根,搭配關系非常靈活,出現了疥搔、疥痂,又可以跟瘍、瘡組合。從聚合關系看,兼見“痂疥”“疥痂”語序,痂瘡、疥瘡并見,說明痂、疥的區別逐漸減小,疥之所指擴大至秦漢時期痂的范圍。二是痂的組合關系有痂瘍、痂瘡、痂癢、瘡痂等,似更強調瘡瘍。三是搔(瘙)逐漸失去搭配能力,說明在東漢之后,表示皮膚疾病的瘙不常用了。《神農本草經》“青葙子”“主邪氣皮膚中熱風搔身癢”[25]280,搔表瘙癢之義。此趨勢在隋時期更加明顯。《諸病源候論·瘡病諸候》列有“疥候”:“疥者,有數種:有大疥,有馬疥,有水疥,有干疥,有濕疥。多生手足,乃至遍體。大疥者,作瘡,有濃汁,焮赤癢痛是也。馬疥者,皮肉隱嶙起,作根,搔之不知痛。此二者則重。水疥者, 如小漿,摘破有水出。此一種小輕。干疥者,但癢,搔之皮起,作干痂。濕疥者,小瘡,皮薄,常有汁出。”[26]1000根指根基。疥所指范圍由秦漢時期干瘙、干痂擴大至瘙、痂在內的類名,包括大疥、馬疥、水疥、干疥、濕疥。原先秦漢時期的“痂”,所指范圍縮小。“干疥者,但癢,搔之皮起,作干痂。” 《急就篇》:“痂疕疥癘癡聾盲。”顏師古注:“痂,瘡上甲也。”《說文》徐鍇系傳:“今謂生肉所脫干為痂。”《廣韻·麻韻》謂:“痂,疥痂。”上述訓釋可證“痂”含義縮小為瘡口脫干鱗甲。《諸病源候論·風病》“風瘙隱軫生瘡候”:“人皮膚虛,為風邪所折,則起隱軫,熱多則色赤,風多則色白,甚者癢痛,搔之則成瘡。”[26]74“風瘙癢候”:“此由游風,在于皮膚,逢寒則身體疼痛,遇熱則瘙癢。”[26]76可見,隋代“瘙”的含義轉為“瘙癢”這一癥狀。
綜上,戰國秦漢時“痂”“瘙”均指皮膚瘙癢、皮屑如鱗甲乃至化膿出汁的類名,“疥”則為其初起癥狀。魏晉隋之后三者語義出現分化:“疥”逐漸取代“痂”“瘙”成為皮膚病類名,“痂”語義范圍縮小為瘡口脫干的鱗甲,“瘙”語義轉移為瘙癢這一癥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