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孔范曄,筆名曄子,山東煙臺人,民盟盟員。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中國詩歌學(xué)會會員,山東省作協(xié)會員。兩百余篇作品散見于農(nóng)業(yè)部《農(nóng)產(chǎn)品市場周刊》《中國青年報》《散文百家》《讀者文摘》《鴨綠江》《參花》《文學(xué)少年》《山東青年報》《煙臺日報》《煙臺晚報》等報刊,獲各級獎項三十余次。著有詩集《為誰妖嬈》《遇見你的人生》,散文集《指尖上的舞蹈》《幸福在手》。
一
我們這里,每個孩子出生的時候,長輩都會給起個小名,然后這乳名就會被家人和街坊四鄰一次次親親地喚起,喊著喊著,那個小不點就一天天地長大了。乳名是和父母緊密連在一起的,可是他們都不在了,我的乳名就埋在心底,仿佛從來沒有人喚過,又仿佛,曾經(jīng)親親地喚過它的人還在眼前,從不曾遠去。有時候就像失憶了一般,記不住從前過往,或者說從前過往就是一眨眼的事,來不及積蘊和沉淀,我就以現(xiàn)在淡淡從容的姿態(tài)站立在時代面前,只留些許記憶,在某個寂靜悠長的夜晚,穿過歲月的山高水長,撲面而來。
我的童年有些孤獨,沒有什么玩伴。小時候爸爸在外地干活不常回家,我的體質(zhì)又不是很好,每天只能跟在媽媽的后面悠來蕩去。有一次看見一群孩子從身邊跑過,我趁媽媽不注意毫不猶豫跟著就跑,沒跑出多遠就一腳跌進一個大沙坑里,那群孩子眨眼就沒影了,似乎沒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媽媽循著哭聲趕來,我左腳的大腳趾甲已經(jīng)血跡斑斑呈半脫落狀態(tài),直到現(xiàn)在也是分成兩瓣各不相干地長著。
還記得有一次患重感冒,鄉(xiāng)村醫(yī)生沒試針就給打了青霉素,因過敏差點就小命嗚呼了,這讓我在醫(yī)院里躺了足有兩個月之久,兩個屁股蛋輪番打針很快就腫起來,每次打針的時候整個醫(yī)院都可以聽到我聲嘶力竭的哭嚎聲,后來發(fā)展到看見穿白大褂的我就開始準備哭。那時候似乎被戴上了緊箍咒,只要有人說聲穿白大褂的來了,我立刻就噤聲,蜷縮起來,恨不能小到誰都看不見。
媽媽對院子里那個腌咸菜的大缸防范嚴密,雖然她一再告誡我吃咸菜會得氣管炎,可是我對氣管炎是個什么東西毫無概念,所以根本就不怕。我整天站在那個和我差不多高的大缸旁較勁,逮著機會就踩著隨便什么東西下手撈起一個啃兩口,說實話真的不好吃,太咸。這個時候媽媽總會天神一般降臨,然后上演一幕驚險的圍追堵截,媽媽讓對面人堵我的時候很是氣急敗壞,我卻樂此不疲地這樣做,有一次腳下一滑差點栽進缸里變成腌咸肉,這讓我很是后怕并且收斂了一段時間。我太希望有人陪我玩了,可是大家總是那么忙。
15歲那年寒意料峭的晚秋,和母親一起過一條沒有橋的小河,母親飛快地脫下襪和鞋子,執(zhí)意地彎下她那不再挺直的背,背已經(jīng)長大的女兒一起過河。這個情景深深烙在我的記憶里,可是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沒有機會背起母親,背她一起走過人生的苦與痛。還有那個艷陽午后,媽媽輕輕哼唱著一首歌:藍藍的天空白云飄,白云下面馬兒跑……此時她周身被光芒籠罩,隨著節(jié)奏輕輕地搖著,被生活磨盡光華的臉上流露出少有的柔情。媽媽很少唱歌,所以那段記憶會變得如此美麗悠長,蕩在我此后的人生中,揮之不去。
很少抱我的爸爸,有一次從外地回家,抱上我出去找鄰居說話,我非要人家小孩手里的豬頭肉,雖然爸爸一再強調(diào)家里有,我不依不饒就要人家手里的那一塊,于是父女剛團聚的喜劇立刻轉(zhuǎn)成悲劇,惱羞成怒的爸爸抱著我飛快地回家,很不人道地關(guān)門閉窗,不容分說就是一頓飽揍,而且還不允許哭,越哭下手越重。我知道眼前的形勢對自己很不利,大氣都不敢出一聲,總算在媽媽的半拉半拽中逃過一劫,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挨揍,在我的人生里就顯得格外悲壯。有時候不得不承認棍棒教育是起作用的,此后我再沒要過人家的東西,即便有人強給,也要得到家長的首肯才收下。不過那時我是一個多么記仇的小姑娘,爸爸從此再也沒有機會來抱我,只要他一伸手,我就逃命似地躲開,直至長大一些這種隔閡才慢慢有所好轉(zhuǎn)。
寡淡的時日總是漫不經(jīng)心就過去了,留在記憶里都是在生命中劃痕的經(jīng)歷,想忘也忘不掉,隨著歲月的久長反而愈加清晰。原來我們曾經(jīng)認為的漫長,不過是一轉(zhuǎn)眼間的事,當所有的經(jīng)歷堆積成半生風(fēng)雪,時光輕易就改變了容顏和心態(tài),那些吃顆糖就能開心很久的單純時光再也回不去了,只殘留一點痕跡,讓我們在午夜里無眠輾轉(zhuǎn)。
二
最驚險的經(jīng)歷是七歲的那個暑假。記憶猶新的是自己先在家里搞了場時裝秀,最后選了一條帶著金色時尚小腰帶的碎花裙穿在身上,裙子是哈爾濱的姑姑回老家探親時給買的,我一直很喜歡。趁大人午睡我偷偷地溜出去,跟在一群孩子屁股后面沖向村邊的水庫,他們在淺水區(qū)忘情地打水仗,只有我一個人歡快地向前向前,眼前的水從渾濁的淺黃一下子變成了深黑色,那是要人命的深水區(qū),我來不及剎住身子,一腳就踏出去了,危急關(guān)頭忽然被身后一雙大手給抓起來,就這樣濕淋淋地被一路拎回家,聽母親對人家千恩萬謝,宛若重生。這時候我滿眼驚恐,不單是落水所受的驚嚇,他們不知道的是我被提出水庫的那一剎那間,慌忙中剛好瞥見一個墳包,孤獨地凸起在水庫旁邊的小山腳下,掛在枝條上殘破的黃裱紙錢還在隨風(fēng)抖動掙扎,那座小小的墳包讓我第一次對死亡充滿想象和恐懼,并且在我的睡夢里驚擾了很長時間。
這些疙疙瘩瘩的成長歷程讓母親心悸不已,以前有個路過的半仙說她沒有女兒命,我12歲之前是扎不下根的,多病多災(zāi),能度過這個時期就好了。媽媽好像挺信的,或者說她不敢用女兒小小的生命來驗證那些話的真假,于是我被送到外地親戚家住了很長一段時間,在那個陌生的城市里長成一個有些靦腆的小姑娘,后來經(jīng)不住我軟磨硬泡,還是回到這座濱海小城上學(xué),開始了我的寄宿生涯。
學(xué)校的寄宿生活讓我沒有絲毫留戀,記憶里總是干巴巴的片段,除了學(xué)習(xí)就是考試,老師生硬地訓(xùn)話,就連學(xué)校的舞蹈隊也總是那么毫無生氣。每天總會喝一頓漂著一層油花花的白菜湯,有時候在白菜湯里還可以尋到一兩條死去的小青蟲,我總喊著難喝小臉卻變得圓潤有光,媽媽說是油菜湯催出的嬰兒肥。我每次回家總是滿滿一包臟衣服,回校便是滿滿一包好吃的,都是父母省吃儉用省出來的。
后來的我走過大江南北,最終都沒走出這座濱海小城,我有很多機會可以離開它,甚至很多次我都說了要離開,最終還是選擇在這里扎根。我的骨子里已經(jīng)刻滿它的名字,實際上我喜歡極了它的安靜和純樸,這個城市和我一樣,有著柔軟的一部分。有時出差會離開一段時日,回來時總會開著車到干凈寬敞的濱海路上轉(zhuǎn)上一圈,那熟悉的海風(fēng)氣息讓我感到舒暢而愜意。現(xiàn)在這里也填海造樓了,馬路周圍一片片的海在消失,隨之而起的是一排排的現(xiàn)代樓區(qū),有時候就那么呆呆地看著,有些心疼。我該是老了,為什么越來越向往以前一望無際的山野,清澈的小溪,火紅的柿子樹,還有那大片湛藍的海……這曾經(jīng)熟悉的一切都變了模樣,也許跟我一樣,長大了,成熟了,然后會不會不知不覺就消失了?
我還有一個好干娘,媽媽說認了干娘孩子好養(yǎng)活。干娘是語文老師,幾次三番任過我的班主任,課堂上對我很嚴厲,還因為考試馬虎打過我的手掌心,下課就輕松多了。她經(jīng)常給我?guī)Ц鞣N課外閱讀書籍,指導(dǎo)我在書海里盡情徜徉,摘寫好詞好句,曾經(jīng)做了好幾大本讀書筆記,積累的豐富詞匯讓我的作文一直如魚得水。干爸是海軍,常年在上海某部隊的艦艇上,有一段時間干娘帶著我和瘦得像豆芽菜一樣的弟弟住在校園里,她走到哪里,我們臨時的家就安在哪里。那時候弟弟吃飯是很令人頭疼的事,我們想盡辦法,他依然是豆芽菜一根,我用拇指和食指就可以把他瘦弱的小手腕給圈起來。現(xiàn)在豆芽菜般的弟弟出人意料地長成大肚子彌勒佛,在一個大都市里娶妻生子,天天把減肥掛在嘴上卻總不見他瘦下來。
再后來,就是上學(xué),考試,轉(zhuǎn)學(xué),上學(xué),考試!那段時光可以用灰色來形容,因為除了這些我似乎記不起還有別的。我后來很多的夢都是跟考試連在一起,而且夢里考的基本都是讓我膽戰(zhàn)心驚的數(shù)學(xué),交卷鈴聲響了,我卻依然是一紙白卷,一下子就急醒了,夢里的情景卻又歷歷在目,相當虐心。
三
好像懵懵懂懂就長大了,生活忽然就把酸甜苦辣一股腦地都逼在眼前,一地雞毛的生活讓人疲于應(yīng)對,有些力不從心狼狽不堪。我走了很多的彎路,也吃了不少苦頭,好在我一直都在努力,即使是最頹廢的時候,也總是阿Q般地安慰自己:上帝為你關(guān)閉一扇門的同時,必定會為你打開一扇窗。此時的記憶有些雞零狗碎,仿佛一部電影中穿插的片段,我在飛逝的時光里奔跑,在眼淚或歡笑中奔跑,尋找著適合自己的人生坐標。
總覺得自己還沒有長大,還沒來得及好好數(shù)數(shù)父母頭上的白發(fā),沒有好好拉過他們的手,沒有為他們洗過一次腳……來不及做的事太多了,甚至還沒拌夠嘴沒淘夠氣,他們就在一場意外中同時棄我而去,從此總會感受到心臟絲絲地疼,卻又無處言說。他們給我的記憶從此一下子就中斷了,我用了幾年的時間一點一點地接受著這個殘酷的事實,同時也看淡了生死。生和死,是每個人都要經(jīng)歷的,或早或晚,以自己的方式來跟這個世界報到或者告別,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大家來生一定不會再相見,珍惜身邊的人,珍惜今生的緣分,只要今生好好相待就好。
已經(jīng)退休了的干娘和干爸相濡以沫,依舊住在這個安靜的小城里,我喜歡看他們相依相扶的默契,哪怕是碎碎地拌嘴,也像兩個頑童一樣,那么生動有趣。她滿足地穿著我買的新衣服走來走去,一如我當初見她的模樣,梳著長辮子,善良而單純,那個時刻我一下子就愛上她,然后她柔軟的雙手牽著我當年的稚嫩,一轉(zhuǎn)眼就穿過半個世紀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
人生的前半截,識物、識人、歷事、憂心,我總覺得有很多的話要對自己說,要對這個世界說,總覺得很多事情來不及去做。可是現(xiàn)在,時光漸老,卻習(xí)慣了淡然沉默,一些是不可說,一些是不必說。很多事悟透了,返璞歸真,簡單為好,修飾就成了多余,文字成了此刻最好的表達。故鄉(xiāng)還是那個故鄉(xiāng),天涯海角,總在夢里溫暖我;我還是那個我,陽光善良,走過千山萬水,只為成長為更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