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菩 李巍 編輯/孫艷芳
雖然美元在半個多世紀一直都是世界貨幣的通用語,但美元在世界金融體系中的支配地位和美國在世界經濟中地位的明顯下降形成了高度的不匹配。人們有理由懷疑,沒有經濟地位做支撐的貨幣地位能否常葆青春?如今,美國的GDP在世界經濟中的比重從戰后接近1/2到當下不足1/4,但是當今美元在世界儲備貨幣中的份額卻從未跌破過50%。美元的國際貨幣地位與過去相比總體上沒有發生根本性變化,金融海嘯等歷次危機,都未對美元的國際貨幣地位造成實質性損害,美元依然是世界上占據主導地位的儲備貨幣。
美國為何在經濟相對衰落的同時依然在世界貨幣體系中保持霸權地位?美元又為何能夠順利通過多次考驗與危機?除了中國與俄羅斯,在當今世界絕大多數大量持有美元的國家與美國都是正式或非正式的同盟關系。聯盟體系作為美國最引以為傲的國際政治資源,不僅僅是美國政治霸權的強大支柱,也為美元霸權的誕生與維系創造了重要的外部條件。多層次的聯盟體系在關鍵時刻總是能夠互為支持,順利幫助美元渡過危機,并且在未來可能也會成為美元繼續強大的關鍵所在。
自1944年布雷頓森林體系確立以來,美元成為世界上占據主導地位的國際貨幣,被用作最主要的外匯干預貨幣,也是最主要的儲備貨幣。當時各國為積累儲備,必須保持對美貿易順差;但戰后的歐洲和日本經濟滿目瘡痍,無力做到這一點。因此美國作為儲備貨幣國家就必須為它們提供借款或對其投資。于是,美國在歐洲實施“馬歇爾計劃”。該計劃不僅旨在重建歐洲,也能夠為美國的商品和服務打開市場,為美元的流通提供條件。此外為了馬歇爾計劃的執行與實施,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兩大國際金融機構應運而生,以支持美元全球地位。由此,美元徹底驅逐了英鎊、法郎等傳統貨幣的“舊勢力”,成為歐洲新的結算貨幣。以同樣的方式,美國在日本實施了“道奇計劃”得以成功占領日本市場。通過援助計劃逐步滲透日歐的美元也讓布雷頓森林體系又被稱之為“馬歇爾-道奇固定匯率美元本位制”。在這一時期,美國與其盟國無論在政治、軍事、經濟等各個方面聯系都十分緊密,美元順理成章成為霸權貨幣。這種金融霸權也通過交易網絡與金融機構而不斷得到強化加固,進而讓美國在外交方面獲得優勢反哺美元霸權。
在隨后的肯尼迪和尼克松時期,美國經濟優勢相對衰退,加之國內社會開支、對外軍事行動等巨大花銷,美國財政難以為繼,只能增發美元,由此導致的通貨膨脹和美元政策的模糊讓其盟友信心不足。此時美國憑借美元霸權建立的外交優勢地位發揮了作用,霸道地采取強迫手段以保衛美元地位。肯尼迪時期的財政部長狄龍向歐洲施壓,以避免歐洲盟友將美元兌換為黃金;尼克松時期的財政部長康納利更是傲慢地對其盟友說“美元是我們的貨幣,卻是你們的問題”,直接放棄協商,通過“威嚇戰術”強迫他國持有美元。1971年,當時的美國總統尼克松單方面宣布關閉美元兌換黃金窗口,布雷頓森林體系就此開始踏上解體之路,美元與黃金脫鉤實施浮動匯率制,遭遇了最為重大的一次危機。隨后國際社會中出現眾多對美元衰落的預測,人們普遍認為,美元將會失去國際主導貨幣的地位,但是結果卻出人意料。由于浮動匯率需要儲備貨幣干預,各國對儲備的需求不降反升,各國也沒有放棄美元,美元在國際儲備中的占比接近80%。
美元遭遇重大危機依然屹立不倒固然有眾多的經濟因素支撐,但盟友的行動亦無法忽視。這種維系雙方的信任至少能夠確保交易環境的安全和經濟穩定發展的預期,加之整個聯盟體系中沒有一國能夠發行替代美元的新貨幣,因此這些國家即使遭到美元的“背叛”也不具備強勢驅逐美元的動力。
隨著日歐等美國盟友自身經濟的不斷發展,在不同程度上動搖了美元的國際地位。首先是德國和日本經濟的崛起,讓德國馬克和日元在美元主導下的國際貨幣體系中占據了一部分國際儲備份額。但日元在1991年接近9%的峰值后開始下跌,到現在穩定在6%左右。德國馬克在1979—1998年期間保持在10%—18%,后來歐元繼承了德國馬克的遺產,成為繼美元之后的第二大儲備貨幣,其份額在2009年甚至一度高達27.66%。因此在1999年歐元誕生后,美元才在真正意義上遇到第一次挑戰,但其主導地位依然未被撼動。
歐元誕生后IMF近20年的總體數據顯示,全世界的外匯儲備中,歐元占比常在20%上下浮動,英鎊和日元的占比徘徊在5%附近,人民幣自2016年成為儲備貨幣以來平均占比約為2%,加元、澳元和瑞士法郎等貨幣長期處于穩定的低比例狀態,可以忽略不計;而美元在國際儲備貨幣中的份額長期保持在65%左右的水平,2001年曾高達72%。即使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后,批評聲不絕于耳,美元也一直未能跌破60%的份額,甚至在2014年重回65%以上,在2015年再次攀高至66%。然而在2016年特朗普成功競選美國總統后,美元份額卻出現大幅下滑。直到2020年,美元的世界儲備貨幣份額在近年來首次下降到59%,是近20年的最低水平。在2021年年初,美元占比雖略有回升,但依然未能重回60%以上。
通過對美元在世界外匯儲備中的占比變化(見圖1)能夠發現,美元在世界儲備貨幣中所占的份額同美國在世界經濟中地位的變化并不一致,尤其在特朗普任期,美國經濟處于明顯上升期的階段,而美元在世界儲備貨幣中所占的份額卻大幅下降。但是通過觀察美國盟友對美國態度的變化,如美國最為重要的西歐盟友對美國總統的信心起伏,則能夠發現這二者之間步伐上的一致性(見圖2)。

圖1 美元在世界外匯儲備中的占比

圖2 美國的西歐盟友近20年對美國總統的信心
在布什政府期間,四次重大事件影響了盟友對美國的信心。2001年,美國本土遭遇“9·11”這一最為嚴重的恐怖襲擊,不僅造成了巨大的人員傷亡和財產損失,也打擊了美國航空、旅游等多個行業,沖擊了美國經濟。鑒于政治局勢和社會生活的安定是經濟發展和貨幣穩定的基本條件,因而此次恐怖事件也迅速打擊了國際社會對美國發展經濟能力的信心,增加了對美國保衛國家安全能力的懷疑態度,引起世界震驚。隨后美國為報復“9·11”事件對阿富汗發起戰爭。2003年,美國又以伊拉克藏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并暗中支持恐怖分子為由,對伊拉克實施軍事打擊。窮兵黷武往往是經濟衰落的開始,2007年美國爆發次貸危機,進而引發了全球性的金融海嘯。因此,戰爭往往更能削弱外界對一國經濟發展的信心。正如越南戰爭期間,美國財政赤字攀升,美元霸權受到巨大打擊,進而導致布雷頓森林體系難以為繼一樣,在布什政府期間,政治軍事危機迅速拉低了美國盟友的信心,美元在國際儲備中的份額也同步下跌,在布什擔任美國總統的八年時間里,美元份額從2001年的71.51%降至2009年的62.05%。

>>> 1971年8月15日,尼克松總統在電視演播室發表講話前幾分鐘。(圖片來源:理查德·尼克松總統圖書館和博物館)
奧巴馬就任美國總統后,盟友對美國的信心受到明顯提振,即使有金融危機的沖擊,美元份額依然略有上升,在2011年升至62.59%。2012年,美國國防部長帕內塔提出“亞太再平衡戰略”,意圖建立以美國為中心,在經濟和安全上高度依賴美國的雙邊同盟網絡。美國再次重視盟友的價值,將自身戰略利益同其軍事盟國和伙伴國家進行綁定。此時在亞洲的美國盟友經濟蓬勃發展,更是支持了美元的國際地位。2014年美元份額大幅上升,在2015年重回高點65.73%。
2017年特朗普宣誓就任美國總統后,美國優先主義是其政策最重要的主題。特朗普政府要求削減對國外的支出,讓其盟友承擔更多的國際責任,并以此作為口號退出《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TPP)、《巴黎協定》、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等一系列多邊國際組織和條約。“美國優先”政策導致美國在2010年代后期國際孤立加劇,批評者也將其稱為“美國單邊主義”。皮尤民調顯示,其西歐盟友對特朗普的信心已經降至歷史低點。雖然特朗普就任期間,美國經濟得到發展,從2017—2020年,美國GDP總值從19.54萬億美元上升至20.94萬億美元,占世界GDP的份額也從24.03%上升至24.72%,但是美元的儲備份額卻下降到歷史低點。
可以看出,當政治信任和預期下降時,政治聯盟就會開始松動,進而破壞聯盟與美元之間相互強化的正循環,引起“多米諾骨牌”效應,導致對美元信心的下降,從而削弱美元在國際儲備貨幣中的地位。特朗普政府的單邊主義導致盟友體系的松動與混亂,讓盟友對美國的信心下降,并減弱了盟友支持美元的動力。這也解釋了為何美國經濟在上行狀態中而美元的國際儲備貨幣卻出現下降的現象。
盟友對于美國而言具有特殊的重要意義。2019年皮尤民調顯示,總計有68%的美國人認為美國在外交事務中應該考慮盟友的利益,即使這意味著做出妥協;只有31%的美國人認為美國在與盟友意見不統一時應該遵循自己的國家利益。盟友不僅僅在政治軍事方面,對維系與鞏固美元霸權的價值亦不可估量。
美國的政治聯盟首先能夠獲得信任穩定預期,創造較為穩定與和平的外部環境,進而在軍事上走向聯盟,不斷將美國的利益與他國利益進行深度捆綁。在經濟上,美國不僅通過貿易聯盟獲得巨大市場,也為美元的普遍使用創造了支付場景,強化美元的金融權力,便于在全球形成一個事實上以美元為中心的貨幣聯盟網絡。這個網絡中,外國公司和銀行所持有的并不僅僅是美國的貨幣,還有美國的票據和債券。這些票據和債券一方面可以為他們在國際交易中提供便利,降低交易成本,另一方面還可以讓他們獲得利息收入。
上述政治、軍事、貿易和貨幣彼此相連的四種聯盟構建起了互為支持、相互加強的動態循環。如果建立的貿易聯盟使用了美元對大宗商品進行定價,則通過美元進行交易和結算的做法會變得非常普遍。由于慣性和較低的交易成本,這一實踐會自我強化,讓市場交易中個體更換貨幣變得更加困難,也就進一步鞏固了貨幣聯盟。人們交易的與大宗商品有關的金融衍生品,規模又是實體大宗商品交易額的很多倍。長期頻繁穩定而規范的大宗交易不僅會強化信任,也在加固著一國的金融實力,由于該國金融地位強大,其貨幣在世界范圍內也得到廣泛使用,則這一國家的外交政策也會強大,那么這種貨幣的發行國也會獲得地緣政治優勢和戰略優勢,進而鞏固政治聯盟。政治聯盟又是推進軍事聯盟的基礎,軍事聯盟的建立則保衛著區域的貿易安全,強化貿易往來活動,進一步拓展貿易區的活躍程度與范圍,進而再次促進該種貨幣更廣泛的使用。這四個維度的聯盟所形成的集聚效應和網絡效應,讓任何單一國家都無法與美元斷絕聯系。即便將美國視為頭號敵人的伊拉克前總統薩達姆,在逃亡時攜帶最多的依然是美元。
通過對美國盟友與美元地位變化的簡要歷史分析,能夠發現盟友對一國貨幣成為世界主導貨幣的重要意義。美國盟友對美國信心的起伏與美元國際地位變化的同步性也進一步說明,霸權貨幣的國際地位不僅與該國的經濟實力緊密相連,也與其所獲得的國際政治支持密不可分。拜登上臺后重回多邊主義,再次采取團結盟友的策略,力圖讓其盟友重新找回對美國的信心,而盟友的信心是否會再次提振美元,帶動美元份額重新上升,這在未來幾年會得到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