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大學 馮全功 徐戈涵
提 要: 中國當代小說中的隱喻型性話語多姿多彩,其中以“性是植物”“性是動物”“性是戰爭”“性是農業”“性是食物”的概念隱喻最為常見。研究發現,譯者對這些性話語的再現并不是很到位,有很多刪減現象,尤其是那些文化個性較強或不參與文本建構的性隱喻表達;針對參與文本建構或跨文化適應性較強的隱喻型性話語,譯者往往對之再現,效果比較理想;譯者偶爾還會增添一些性隱喻表達,使之更具感染力。總體而言,譯文弱化了原文的性隱喻修辭場,不利于傳達中國人理解和體驗性的特殊認知方式。
性是人類永恒的主題,絕大多數小說都會或多或少包含一些性話語。性話語指與性有關的任何話語,“不限于通常所說的對性的描寫,它包括所有關于性和與性有關的敘述”(王彬彬,2008: 102)。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當代小說蓬勃發展,有一個特點不容忽視: 相對現代小說而言,當代小說中性話語的比例明顯升高。這主要得益于社會的發展進步,中國人的思想逐步開放,群眾和社會對性話語的接受程度逐步提高。葛浩文(2014: 221)接受采訪時表示一般美國讀者比較喜歡“sex(性愛)多一點”的中國小說。從這點而言,中國當代小說中大量性話語的存在也比較符合一般英語讀者的閱讀口味。
在文學作品中,性話語可分為三種主要類型: 直白型性話語、隱喻型性話語和委婉型性話語。直白型性話語主要指對性行為或與性相關的行為、事物(性器官)、場景等進行直接地敘述與描寫,給人一種赤裸裸的感覺。中國人一般不習慣直來直去地談性,這就導致了不管是在現實生活中還是在文學作品中,隱喻型性話語和委婉型性話語會頻繁地出現。隱喻型性話語主要指在涉及性的話語中有隱喻的出現,將性行為或性器官比作其他類型的事物,以此來達到作者使用性隱喻的目的: 或塑造人物性格、或推動情節發展、或增大審美空間、或使語言更加生動形象等。委婉型性話語指作者通過相關話語來含蓄、委婉地描寫和敘述性行為、性器官與性場景等,而不是使用直接呈現的方式。當然,很多隱喻型性話語也具有委婉表達的功能,有時與委婉型性話語也很難分清界限。國內性禁忌的慣性力量依然很大,大多作家并不傾向于在作品中使用直白型性話語,所以中國當代小說中的隱喻型與委婉型性話語相對較多,這不僅使作品更具審美內涵,也更加符合中國讀者對性話語的接受習慣。
國內學界對性話語的研究還相對較少,并且大多局限在從文學本身的視角對含有性話語的作品進行分析,探討性話語的文本建構作用及其所發揮的功能,如任亞榮(2007)、王彬彬(2008)、何丹(2017)等。此類研究往往局限于某部作品或某一作家的性話語,不太注重分析性話語構建的總體特征。針對性話語翻譯研究,國內則相對少見。彭愛民(2012)曾探討過《紅樓夢》中的性文化及其英譯,指出其既涉及“風月”“云雨”“動物”“植物”等與自然相關的現象,又涉及性交往的“錯記”(同性戀)現象,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只有忠實于原語文本中的性文化現象才能揭開中國性文化的神秘面紗。馮全功、趙瑞(2020)以概念隱喻為理論工具探討過《金瓶梅》中性話語的翻譯(如“性是戰爭”“性是氣象”),強調認知與審美的統一。針對中國當代小說中的性話語翻譯,馮全功、徐戈涵(2019)探討過其中委婉型性話語的翻譯,朱波(2019)探討過畢飛宇小說《玉米》中性話語的翻譯。賈燕芹(2016)在其專著中單列一章專門探討過莫言小說中的性話語(敘事)及其英譯,包括性隱喻的可譯性和性話語的翻譯尺度等問題,對本研究也有一定啟發。馮全功(2017)還探討過畢飛宇和莫言小說中幾個典型的概念隱喻及其英譯,指出也不妨從不同的文學作品中提取其中的概念隱喻,對其翻譯進行評析,探索審美與認知的共性以及譯者采取的翻譯策略。遵循這一思路,我們細讀了一批中國當代知名小說,如賈平凹的《廢都》、畢飛宇的《玉米》和《青衣》、劉震云的《我不是潘金蓮》、莫言的《蛙》和《酒國》、余華的《兄弟》、蘇童的《米》、張愛玲的《色,戒》等,搜集了其中的性話語及其對應英譯。本文以概念隱喻為分析工具,針對其中的隱喻型性話語進行研究,總結其最常使用的源域類型,并結合其在小說中的具體功能探討隱喻型性話語對應英譯的優劣得失。
隱喻不僅是一種修辭技巧,更是一種認知與思維方式,西方的概念隱喻理論更是加深了人們對隱喻思維的認識。概念隱喻具有生成性、系統性和層級性,可派生出眾多或舊或新的隱喻表達,共同構成隱喻修辭場。概念隱喻是深層的、隱匿的,就像埋在地下的樹根,隱喻表達是表層的、顯現的,猶如舞在空中的枝葉。當然,從眾多相似的隱喻表達中也可提取出不同層級的概念隱喻。根據我們搜集的隱喻型性話語語料,“性是植物”“性是動物”“性是食物”“性是戰爭”“性是農業”的概念隱喻最為常見,暫以前三者為例予以論述。
1) “性是植物”
女人與植物(尤其是花)經常被關聯起來,所以文學作品中很多隱喻型性話語也含有各種植物的意象,如桃花運、水性楊花、眠花臥柳、拈花惹草、“一樹梨花壓海棠”等。在所搜集的語料中,典型的“性是植物”的隱喻表達如下:
(1) 可我一個姑娘家光了身子給你,落得個花開了沒結果。(賈平凹,1993: 398)
(2) 趙京五原是沒奢望到這一步,見柳月如此,也就干起來,但畢竟沒有經驗,又驚驚慌慌,才一見花就流水蔫了。(賈平凹,1993: 398)
(3) 她還可憐,水性楊花的淫婦兒!(賈平凹,1993: 481)
(4) 桃花官司,多中聽的名字!(賈平凹,1993: 436)
(5) 師母這朵家花的香氣聞都聞不夠的,哪兒還有鼻子去聞野花?!(賈平凹,1993: 270)
(6) 寧在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嗎?(賈平凹,1993: 436)
(7) 我不怕她罵了我勾動了之蝶在外邊沾花惹草的。(賈平凹,1993: 196)
(8) 誰能料到枯木又逢春、鐵樹再開花呢。(畢飛宇,2011: 90)
(9) 這個晚上的筱燕秋近乎浪蕩。她積極而又努力,甚至還有點奉承。她像盛夏狂風中的芭蕉,舒張開來了,鋪展開來了,恣意地翻卷、顛簸。(畢飛宇,2013: 276)
概念隱喻具有層級性或相對性,如“性是植物”的概念隱喻還可派生出“性是花”的概念隱喻。“性是花”派生出的隱喻表達在中國當代小說中最為常見,這和中國以花來比喻女人的文化傳統是分不開的,其自然也會延伸至審美化的性話語之中,如《紅樓夢》中的“豆蔻花開三月三,一個蟲兒往里鉆”,《西廂記》中的“花心輕拆,露滴牡丹開”等。花是常見之物,絢爛多姿,嬌美可愛,風情無限,可賞可玩,恰如男人眼光中的女人一樣。以上隱喻表達的源域基本上都是花: 或套用俗語,如“水性楊花”“拈花惹草”;或獨創新詞,如“家花”“桃花官司”,目的域或是性行為,如例(1),或是性器官,如例(2),或是性場景,如例(9)。至于源域向目的語投射了哪些特征(相似性),要具體例子具體分析,有的在行文中已經給出,有的只能靠讀者自己去體會。如果作者只是簡單套用已經失去活力的性隱喻的話,語言的表達力就比較有限,如例(3)、例(7),如果自創新詞或設喻新鮮的話,語言的表現力會更強,更具審美感染力,如例(5)、例(9)等。
2) “性是動物”
不管是植物、還是動物,基本上都是人類習以為常的,隱喻一般也都是以比較熟悉的事物來體驗與理解相對陌生或不宜直言的事物。“性是動物”典型的隱喻表達如下:
(10) 檔里的東西都已經小鳥依人了。(畢飛宇,2011: 229)
(11) 王連方嘗到了甜頭,像一個死心眼兒的驢,一心一意圍著有慶家的這塊磨。(畢飛宇,2011: 36)
(12) 那些女人上了床要不篩糠,要不就像死魚一樣躺著,不敢動,胳膊腿都收得緊緊的,好像王連方是殺豬匠,寡味得很。(畢飛宇,2011: 35)
(13) 身子已無法控制,扭動如蛇。(賈平凹,1993: 328)
(14) 周敏說:“你越來越沒性欲了?”婦人說:“年紀大了嘛。”周敏說:“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哩,你才多大年紀?”(賈平凹,1993: 321)
(15) 莊之蝶一下子翻上來狼一樣地折騰了,一邊用力一邊在擰,在咬,在啃,說:“我是醉著,我還醉著!”(賈平凹,1993: 311)
(16) 他還有幾次蜻蜓點水式的艷遇。如果是往常,他早就會像下山猛虎一樣,把這個小母羊抱在懷里。(莫言,2012a: 162)
(17) 她舉著雙臂,叉開雙腿,能打開的門戶全部打開了。/“你真的不想嗎?”她懊惱地問偵察員,“你嫌我難看嗎?”/“不,你很好看。”偵察員懶洋洋地說。/“那為什么?”她諷刺道,“是不是被人閹了?”/“我怕你咬掉我的。”/“公螳螂都死在母螳螂身上,可公螳螂絕不退縮。”/“你甭來這一套。我不是公螳螂。”(莫言,2012a: 163)
對性的隱喻化描述中,作者會使用各種各樣的動物意象,比較常見的源域為虎狼之類的動物,以示男人的威猛,如例(15)、例(16)等。有些死喻在特殊的語境下也可以復活,指涉不同的內容,從而煥發出新的表達活力,如例(10)中的“小鳥依人”,本來形容女孩的嬌小可愛,這里卻形容陰莖的疲軟無力。隱喻表達也要注意系統性,這樣才更有表現力,如例(11)中用“驢”和“磨”來形容王連方和有慶家的不同尋常的關系,例(17)用“公螳螂”來形容面對性誘惑時“絕不退縮”的男人。任何隱喻型性話語的解讀都需要具體語境的支持,只要設喻是切合語境的,都是可以接受的,如王小波(2001: 17)在《黃金時代》中寫道,“陽具就如剝了皮的兔子,紅通通亮晶晶足有一尺長,直立在那里”,主要強調了陰莖的顏色和長度與“剝了皮的兔子”比較相似,話語表達十分新鮮。
3) “性是食物”
食物是人類之必需,以食物作為源域的概念隱喻可謂不計其數,單單性話語中就充滿了有關吃或食物的隱喻表達,有的已約定俗成,有的是臨時組合,讀起來感覺都自然親切。雖然“食、色,性也”已成為國人共識,但談色(性)的遠遠沒有談食物的多,所以很多談食物的話語就逐漸滲入到了性話語之中,久而久之,也就習慣成自然了。
(18) 男人就那樣,貪的就是那一口。(畢飛宇,2011: 93)
(19) 男人嘴饞一世窮,女人嘴饞褲帶松。(畢飛宇,2011: 147)
(20) 魏向東到底葷慣了,這一天嘴一滑,居然拿祁老師開起了玩笑。(畢飛宇,2011: 227)
(21) 王連方一下子喜歡上這塊肉了。王連方胃口大開,好上了這一口。(畢飛宇,2011: 35)
(22) 要聽素的還是要聽葷的?(賈平凹,1993: 222)
(23) 送上門的好東西兒,吃了白吃,不吃白不吃。(賈平凹,1993: 219)
(24) “你吃飽了嗎?”莊之蝶說:“你呢?”婦人說:“我飽了,吃飽一次,回去就可以耐得一星期的。”(賈平凹,1993: 179)
(25) “我不行了,怎么就不行了?”牛月清說:“這好多年了,你什么時候行過?勉勉強強哄我個不饑不飽的。”(賈平凹,1993: 342)
(26) 光那兩個奶子饞過多少男人(賈平凹,1993: 240)
(27) 小麗撒起嬌來就在他身上蹭,那雙奶子擁在他的臉上,手也在下面揣了,還說這是香腸,我想吃香腸的。(賈平凹,1993: 283)
(28) 面瓜唯一的缺點就是床上貪了些,有點像貪食的孩子,不吃到彎不下腰是不肯離開餐桌的。(畢飛宇,2013: 275)
(29) 他家已經是春色滿園了,仍然時常忍不住要到林姐這里來逛逛,他說是家里的飯菜吃多了,就想著要到林姐這里嘗嘗野味。(余華,2012: 620)
由以上“性是食物”的隱喻表達不難看出,從源域(食物)投向目的域(性)的相似點主要是貪、饞、饑飽之類的特征,如例(18)、例(24)、例(26)、例(28)等,生動地表達了對性的渴望以及這種渴望是否得到滿足。葷的是含肉的,和肉體關系比較緊密,并且吃葷和性愛都會給人愉悅的感覺,所以兩者也經常“掛鉤”,基本上變成了漢語中約定俗成的表達,如例(20)、例(22)等。“性是食物”意味著發生性關系就是吃東西,如例(23)的泛指,例(27)的特指。例(29)中的“野味”和例(5)中的“野花”比較相似,都是指家中之外的其他女人,自家的女人則被分別喻為“家里的飯菜”和“家花”。這些隱喻表達或表特征,或表過程,或表結果,不一而足,但都在吃的語義場之內,源域相關表達越豐富,話語就往往越有表現力,如例(28)、(29)等。
概念隱喻是一種基本的認知方式,對同一目的域的理解可以通過不同的源域實現。譯者是否能再現這些投射特征,投射的程度如何,弱化、等化還是強化?從隱喻表達而言,譯文是否具有意象的刪減與增添現象,對譯文的藝術效果有何影響?如果相關隱喻表達具有文本構建作用,譯文是否能發揮相似的功能?
1) “性是戰爭”的概念隱喻及其英譯分析
從眾多隱喻型性話語中也可以歸納出“性是戰爭”的概念隱喻,投射的相似點主要為征服,征服了女人(男人)猶如征服了敵人一樣。當然,其中潛在的相似點是無限的,具體隱喻表達的生成或對投射特征的挖掘還要看作者設喻的目的。
(30) 一晚上最便宜的是管那娘兒們一碗餛飩就行了,可以放那么一炮,還可以整夜讓她抱了腳暖。(賈平凹,1993: 367)
譯文: The women were so cheap they could be bought with a bowl of wontons, and the men could satisfy their needs and warm their feet in the women’s arms all night long. (Goldblatt, 2016: 374)
(31) 這幾天里,彭國梁與玉米所做的事其實就是身體的進攻與防守。……玉米步步為營,彭國梁得寸進尺,玉米再節節退讓。(畢飛宇,2011: 48)
譯文: For days they’d been engaged in alternating attack and defense. ... Yumi advanced cautiously, and Peng Guoliang took advantage of every step to go further as Yumi yielded. (Goldblatt & Lin, 2010: 55)
(32) 王連方既不渴望速勝,也不擔心絕種。他預備了這場持久戰。(畢飛宇,2011: 3)
譯文: Not in the least anxious that he might be denied a son to carry on the line, he settled in for a long, drawn-out battle rather than seek a speedy victory. (Goldblatt & Lin, 2010: 5)
(33) 這一道關口她一定要守住。除了這一道關口,玉米什么都沒有了。……守著那一道關口做什么?(畢飛宇,2011: 48-49)
譯文: This stronghold could not be breached. It was her last defense. ... How important was keeping that last stronghold from being breached? (Goldblatt & Lin, 2010: 56)
(34) 在床上打遍天下無敵手的李光頭,第一次遇上勁敵了,李光頭使出渾身解數,864號也使出渾身解數,兩個人在床上大戰了不知道多少個回合。(余華,2012: 523)
譯文: Previously without rival in bed, Baldy Li had finally met his match. He gave it all he had, and so did she, as the two engaged in endless rounds of battle. (Chow & Rojas, 2009: 525)
(35) 他說昨天晚上兩個人翻來覆去打了一場曠世罕見的肉搏大戰,最后是兩敗俱傷不分勝負。(余華,2012: 523)
譯文: He said that the previous night the two of them had fought endless rounds of an extraordinary carnal battle, and finally both ended up so wounded that they had to call it a draw. (Chow & Rojas, 2009: 526)
在漢語文化語境下,男女性愛經常被喻為戰爭,隱喻表達會使用很多戰爭術語,其中的相似點往往是征服(男人)與被征服(女人),很多作家在小說中也反復利用了這一概念隱喻,如例(32)、例(34)等。例(30)中的“放那么一炮”也是性愛隱喻,譯文則泛化為“the men could satisfy their needs”,似乎不利于再現“性是戰爭”的概念隱喻。《廢都》中還有這么一句性話語,“你偏真槍真刀的來了”(賈平凹,1993: 329),對應譯文為“But no, you had to actually do it” (Goldblatt, 2016: 334),“真槍真刀”的戰爭話語也被省略了。例(31)譯文中的“attack and defense”, “advanced”, “yielded”,例(32)中的“long, drawn-out battle”, “speedy victory”,例(34)中的“rival”, “match”, “engaged in endless rounds of battle”,例(35)中的“endless rounds of an extraordinary carnal battle”, “wounded”, “draw”等基本上再現了原文的概念隱喻,同樣比較生動形象,感染力很強。例(31)中“身體的進攻與防守”,對應譯文對“身體的”語義有所省略,不如添加一個bodily或sexual之類的形容詞來指涉原文的目的域,可對比例(35)中的“肉搏大戰”及其對應譯文。例(33)中的“關口”指玉米把自己的身子給別人(“關口”本身喻指女人的私處),葛浩文的譯文十分精彩,把原文的“守住”轉換為譯文的“不能被攻破”(could not be breached),并把“除了這一道關口,玉米什么都沒有了”巧妙地轉換為“It was her last defense”(最后的防守),一定程度上強化了原文中“性是戰爭”的隱喻表達。例(34)中的“在床上打遍天下無敵手的李光頭”,對應譯文為“Previously without rival in bed”,由于譯者刪除了“打遍天下”的語義,隱喻表達不如原文生動。例(35)正文前后還有很多類似“性是戰爭”的隱喻表達,如“崇尚進攻”“戰鼓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等,譯者將其中“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語義刪除了,隱喻的系統性也隨之有所降低。余華的《兄弟》、畢飛宇的《玉米》等小說中含有大量“性是戰爭”的隱喻表達,譯者要盡量再現這種隱喻修辭場。在《我不是潘金蓮》中作者也會偶爾使用類似隱喻話語,如“趙大頭也是五十出頭了,沒想到奔波了一夜一上午,還攢下這么大的火力”(劉震云,2016: 174)。這句話被譯為“... not even a day and a half of travel could quench his fire” (Goldblatt & Lin, 2014: 137),譯文雖也有“fire”的意象,但更多是指欲火而非原文中的“火力”。如果只從藝術性而言,這種譯文也未嘗不可(尤其是原文類似隱喻表達較少的情況下),但如果考慮到傳達“性是戰爭”認知方式的話,就不見得特別合適。
2) “性是農業”的概念隱喻及其英譯分析
中國歷來是一個農耕社會,相關話語也滲透到社會的方方面面,性愛行為也經常和農業與農業生產聯系起來。其中與“播種”相關的隱喻話語更是常見,男人的精子是種子,女人的生殖器官是土地,種子在(肥沃的)土地上可以生根發芽等。
(36) 女人只是外因,只是泥地、溫度和墑情,關鍵是男人的種子。(畢飛宇,2011: 2)
譯文: To him, women were external factors, like farmland, temperature, and soil condition, while a man’s seed was the essential ingredient. (Goldblatt & Lin, 2010: 5)
(37) 這么多年來王連方光顧了四處蒔弄,四處播種,再也沒留意過玉米。(畢飛宇,2011: 7)
譯文: Over the years, he’d been so focused on fooling around and spreading his seed that he hadn’t paid enough attention to Yumi. (Goldblatt & Lin, 2010: 10)
(38) 她對我說,她的溝里土地極其肥沃,炒熟的種子也發芽。(莫言,2012a: 93)
譯文: She told me once that she is the most fertile of soils, and gets pregnant by any man who comes in contact with her. (Goldblatt, 2012: 94)
(39) 眉中小瘤道: 那就趕快給嫂子下種啊!闊口警察道: 她是鹽堿地,我只播種,但她不發芽!高個警察道: 你也別只管抱怨嫂子,自己也去查查,沒準你的種子是炒過的!(莫言,2012b: 263)
譯文: Eyebrow Growth teased, Then go home and give your seed to your wife. Can’t, Wide Mouth said, she’s barren. I can do the planting, but there’ll be no sprouts. The tall cop joined the conversation: Don’t put all the blame on her, he said. Go get checked. Maybe your seeds have all been fried. (Goldblatt, 2014: 302)
(40) 再說,我那老伴兒,土壤嚴重板結,栽上一棵小樹,三天就變成一根拐棍兒。(莫言,2012b: 321)
譯文: Then, there’s my wife, whose soil has seriously hardened. If I planted a sapling, in three days it would be a cane. (Goldblatt, 2014: 365)
(41) 咱高密東北鄉生孩子的都歸您管,誰家的種子不發芽,誰家的土地不長草,您都知道。您幫她們借種,您幫他們借地……(莫言,2012b: 325)
譯文: You took care of all our Northeast Gaomi Township babies. You knew whose seeds would not sprout and whose soil would not grow grass, so you borrowed seeds and soil ... (Goldblatt, 2014: 369)
(42) 干旱已久的林紅仍然享受到了高潮的來臨……(余華,2012: 565)
譯文: Lin Hong felt another orgasm coming on. (Chow & Rojas, 2009: 570)
(43) 她這三畝地怎么就那么經不起惹呢?怎么就隨便插進一點什么它都能長出果子來的呢?(畢飛宇,2013: 303)
譯文: How could she be so fertile? How could such a little escapade come to this? (Goldblatt & Lin, 2007: 92)
概念隱喻具有認知屬性,反映了人們認識和理解事物的特殊方式。“性是農業”的概念隱喻正是通過農業生產來理解性事的。不同作家的隱喻表達可能不盡相同,但卻都源自相同的概念隱喻。他們使用的也基本上是農業話語,或者說屬于“農業”語義場的表達,如“種子”“發芽”“借種”“借地”“干旱”“長草”“果子”“鹽堿地”“四處播種”“溝里土地”“極其肥沃”“土壤嚴重板結”以及“泥地、溫度和墑情”等。整體而言,這些譯文基本上再現了原文豐富的隱喻表達,如“farmland, temperature, and soil condition”, “spreading his seed”, “the most fertile of soils”, “your seed”, “planting”, “no sprouts”, “barren”, “soil ... hardened”, “sapling”, “grass”, “borrowed seeds and soil”, “fertile”等。《玉米》中有這種說法:“有慶家的是王連方的自留地,他至少還可以享一享有慶的呆福”(畢飛宇,2011: 58),對應譯文為“Youqing’s wife was his private plot, a place where he could always enjoy some of her husband’s dumb luck” (Goldblatt & Lin, 2010: 67),也再現了原文中“自留地”的說法。《豐乳肥臀》中的“每天夜里,他都像一個不知疲倦的農夫,耕耘著老金肥沃的土地”(莫言,2001: 338),被譯為“Every night, like a farmer who never tires, he cultivated Old Jin’s fertile soil” (Goldblatt, 2012a: 486),同樣再現了原文豐富的隱喻表達,在前后語境襯托下效果也很好。這些隱喻型性話語共同體現了“性是農業”的概念隱喻,由于這個概念隱喻的文化個性不是很高,在具體語境的烘托下基本上不會對譯文讀者的理解造成障礙。
不過針對具體的例子,有的譯文也不盡理想,如例(38)、例(43)等。例(38)把“炒熟的種子也能發芽”譯為“gets pregnant by any man who comes in contact with her”,很大程度上弱化了原文的隱喻表達,也降低了原文的文學性,畢竟直接譯出的喻義和前面的“the most fertile of soils”并不具有邏輯上的關聯,審美效果就打了折扣。例(43)同樣也有弱化原文隱喻場的問題,原文形象的隱喻表達在譯文中流失嚴重,只有一個“fertile”屬于農業語義場的話語,但在英語中也有了“具有生育能力”之意(也是喻化思維的結果),如果沒有其他話語共現的話,就很難向讀者傳達“性是農業”的概念隱喻。例(36)中的“只是泥地、溫度和墑情”的譯文也不盡妥當(或者說原文的設喻也不太合理),如果改為“like a farmland with (good) temperature and soil conditions”,效果可能更好一些。例(39)中有形容女人是“鹽堿地”的說法,譯文中的“barren”比較到位。莫言在《酒國》中也大量使用了這一隱喻,如丁鉤兒和女司機的對話:“你懷孕了嗎”……“我有毛病,鹽堿地”……“我是農藝師,善于改良土壤”……“小妞,再見了,我有上等的肥田粉,專門改良鹽堿地”(莫言,2012a: 3-5)等。對應的譯文為“‘So, are you pregnant?’” ... “‘I’ve got a problem, what they call alkaline soil’” ... “‘I’m an agronomist who specializes in soil improvement’”, “‘So long, girl,’ he said. ‘Remember, I’ve got the right fertilizer for alkaline soil.’” (Goldblatt, 2012: 2-4),措辭基本上也比較到位。《酒國》中的丁鉤兒和女司機再次相遇時,他們甚至直接用“鹽堿地”和“肥田粉”相互稱呼(莫言,2012a: 117-118),對應的譯文為“Miss Alkaline”, “Mr Fertilizer” (Goldblatt, 2012: 119-121),很好地體現了這一概念隱喻,對原文情節的建構和人物的塑造發揮著同樣的功能。其實,葛譯例(39)(《蛙》)中的“她是鹽堿地”也不妨改為“Hers is alkaline soil”或“She is a patch of alkaline land”之類的表達,如此一來,便和后面的譯文更加圓融一體,也更能體現“女人是鹽堿地”的審美內涵和認知方式。例(41)中的“您幫她們借種,您幫他們借地”的隱喻表達也比較新鮮,作者還特意把“她們”和“他們”區分開來,對應譯文“you borrowed seeds and soil”則稍顯含混,不如譯為“you borrowed seeds for women and soil for men”之類的表達,這樣就更能體現原文的隱喻關系。例(42)中“干旱”的語義被譯者省略了,原文生動的性隱喻表達也隨之流失,不利于再現“性是農業”或“女性是土地”的概念隱喻。畢飛宇的《玉米》中還有這么一句性話語“玉米一直待在家里,床上床下都料理得風調雨順”(畢飛宇,2011: 91),對應的譯文為“So she became a proper housewife, serving her husband in and out of bed.” (Goldblatt & Lin, 2010: 105)。這里“風調雨順”的農業生產意象也被刪除了,譯文的藝術性也就隨之打了一定的折扣。與“性是戰爭”的概念隱喻相比(英漢語中都有很多類似的隱喻表達),“性是農業”則更能體現中國人的認知方式和中國傳統文化,在翻譯過程中譯者要盡量通過類似的話語表達再現這種認知方式,不宜對其隱喻表達削枝減葉。
3) “性是食物”等其他概念隱喻及其英譯分析
中國當代小說中的隱喻型性話語多姿多彩,其對應的源域也各種各樣,可從中歸納出很多概念隱喻。不妨回頭看一下“性是食物”的隱喻表達及其英譯。例(18)被譯為“Men are like that. What they want is sex. (Goldblatt & Lin, 2010: 106);例(20)中的“魏向東到底葷慣了”被譯為“As someone given to vulgarity”(同上: 253);例(22)被譯為“You want to hear something clean or off-color?”(Goldblatt, 2016: 229);例(23)被譯為“Why pass up something good that drops right in your lap”(同上: 125);例(24)中的“吃飽一次,回去就可以耐得一星期的”被譯為“I’m so satisfied it should last me a week”(同上: 184);例(25)中的“勉勉強強哄我個不饑不飽的”被譯為“You can hardly get it up and barely give me any pleasure at all.”(同上: 347)。這些例子的原文都是典型的“性是食物”的隱喻表達,譯文由于沒有出現相關隱喻話語,也就無法體現這種特殊的認知方式,審美效果也隨之減弱。當然,也有再現的,取得了與原文相當的審美效果,如例(21)被譯為“She was a cut of meat Wang Lianfang loved to chew on, and he was a man of considerable appetites, which she satisfied.”(Goldblatt & Lin, 2010: 41);例(28)被譯為“He had one flaw though: he was greedy in bed, like a ravenous child who refuses to leave the table until he can no longer straighten up from all the food” (Goldblatt & Lin, 2007: 33) 等。《玉米》中“施桂芳剛剛嫁過來的那幾十天,兩個人都相當地貪,滿腦子都是熄燈上床”(畢飛宇,2011: 17),對應英文為“During the first few weeks of marriage, he and his wife were insatiable and could not wait to turn off the light and jump into the bed.” (Goldblatt & Lin, 2010: 22),這里譯者用“insatiable”來對應原文中的“貪”也是一種再現譯法。在具體語境的支持下,譯文讀者并不難解讀這種再現的隱喻型性話語,審美效果往往比刪除的好一些,也有利于傳達“性是食物”的認知方式。
(44) 他的手自然地過來在織云的乳峰上捏了一把,織云揚手扇了五龍一記耳光,她罵道,畜生,這種日子你還有好心情吃老娘的豆腐,你還算個人嗎?(蘇童,2005: 132)
譯文: His fingers glided over to pinch one of her nipples. She slapped him. You bastard! Flirting with me at a time like this. What kind of man are you? (Goldblatt, 2000: 152)
(45) 她說老都老了,還吃我的豆腐。我說麻婆豆腐是要老豆腐嘛!(張愛玲,2007: 272)
譯文:‘I’m too old a piece of tofu for you to swallow,’ she replied. ‘Old tofu tastes the spiciest,’ I told her! (Lovell, 2007: 7)
在漢語文化語境下,“吃豆腐”通常表示男人調戲女人、占女人便宜之意,如茅盾在《子夜》里也寫過:“你不要慌,我同女人是規規矩矩的,不揩油,不吃豆腐。”例(44)中的“吃老娘的豆腐”被譯為“Flirting with me”,省略了“豆腐”的意象。其實,作者已經為讀者提供了語境——“在織云的乳峰上捏了一把”,所以織云才說“吃老娘的豆腐”。有具體語境支持的話,直譯也不失為上乘選擇,不僅能夠傳達漢語的特殊表達,還能體現原文特殊的認知方式。例(45)中的“吃我的豆腐”就再現了原文的意象,并和后面的“Old tofu tastes the spiciest”形成搭配,很大程度上再現了原文的藝術之美。
很多性隱喻表達的文化個性較強,如“拈花惹草”“眠花臥柳”“桃花官司”等,譯者對之往往進行刪減處理,不利于傳達“性是植物”的概念隱喻。如例(6)被譯為“You would rather die at the hands of a woman, since you’d become a romantic ghost?” (Goldblatt, 2016: 441);例(7)中的“拈花惹草”被譯為“... involved in any monkey business”(同上: 22);例(4)被譯為“A lawsuit over a sex scandal, it sounds nice.”(同上: 441);例(3)中的“水性楊花的淫婦兒”被譯為“She’s a slut!”(同上: 485)。《廢都》中還有“水性楊花的浪蕩女人”之說(賈平凹,1993: 123),被譯為“a wanton woman with loose morals” (Goldblatt, 2016: 129)。例(4)的譯文更加失敗,原文“多中聽的名字”指的是“桃花官司”,僅僅用“sex scandal”譯之,試想這會“sounds nice”嗎?其實,像“寧在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等文化個性不是太強的隱喻表達,也不妨再現原文的意象,畢竟中西都有以花喻(女)人的文化傳統。針對跨文化適應性較強的隱喻表達,如“性是動物”的隱喻型性話語,譯者大多都是再現,譯文讀者也很容易理解。如例(14)中的“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哩”被譯為“They said a woman is like a wolf in her thirties and a tiger in her forties.” (Goldblatt, 2016: 326),例(16)中的“如果是往常,他早就會像下山猛虎一樣,把這個小母羊抱在懷里”被譯為“In days past, he’d have easily held this little lamb in his grasp, like a ferocious tiger that had come charging down off the mountain” (Goldblatt, 2012: 168)等。一般而言,隱喻表達的文化個性越強,跨文化適應性就越弱,譯者就越傾向于刪除其中的意象,尤其是孤零零的隱喻意象。如果原文的隱喻表達比較豐富,具有語篇建構的功能,哪怕其文化個性較強,譯者也會對之再現。
(46) 小婊子,你以為你是什么?你不過是一只破鞋,男人穿兩天就會扔掉,你現在讓六爺扔到我腳上了。現在隨便我怎么治你,我是你男人。(蘇童,2005: 86)
譯文: Who do you think you are, you little whore? A worn-out shoe, that’s what you are, one that men wear for a day or two then throw away. Sixth Master gave you to me, and I can wear you any way I want. I’m your husband. (Goldblatt, 2000: 98)
(47) 因為破鞋偷漢,而她沒有偷過漢。(王小波,2001: 1)
譯文: Because, to be damaged goods, she had to have cheated on her husband, but she never did. (Zhang & Sommer, 2007: 61)
筆者在閱讀中國當代小說的過程中,發現很多作家都會用“破鞋”這個意象來塑造人物形象和建構故事情節。在中國文化語境下,“破鞋”指與多個男人有不正當關系的女人,是對女人的一種蔑稱。例(46)對小說人物的塑造就很典型,出現了很多相關隱喻表達,生動地道出了織云在五龍心目中的形象與地位。“破鞋”被譯為“worn-out shoe”,與前面的“little whore”相呼應,譯文讀者并不難理解這個意象的意義。原文“扔到我腳上了”的隱喻表達對應譯文沒有出現“腳”的意象,但把“現在隨便我怎么治你”譯為“I can wear you any way I want”,很大程度上補償了原文的審美損失。試想,如果把“Sixth Master gave you to me”改為“Sixth Master gave you for my feet”,再加上后面譯者添加的“I can wear you any way I want”的隱喻表達,效果是不是會更好一些?例(47)中的“破鞋偷漢”四個字道出了女人被稱為“破鞋”的原因,譯文中的“damaged goods”太泛了(并且“破鞋”二字在《黃金時代》中反復出現,是一核心意象),不如直譯,直譯的話至少可以建立起兩者的邏輯關聯,也有助于向目的語文化輸入新的性話語表達。莫言在《蛙》中也曾利用“破鞋”意象來建構故事情節——紅衛兵把一只破鞋掛在姑姑脖子上示眾,姑姑誓死反抗的故事。譯文中也多次出現了“worn-out shoes”, “worn shoes”的意象,但似乎很難與“破鞋”的喻義建立起關聯。原文中有這么一句,“姑姑后來說,反革命、特務,這些罪名都可以忍受,但絕對不能忍受‘破鞋’的稱號”(莫言,2012b: 71)。對應的譯文為“I could bear up under the labels of counter-revolutionary and special agent, Gugu said, but not harlot, not ever” (Goldblatt, 2014: 86)。這里的“破鞋”卻被意譯為“harlot”,刪除了其中的關鍵意象,如果稍加變通,譯為“but not harlot—a worn-out shoe”,整個破鞋的喻義或象征意義便能與小說情節圓融無間。莫言的《豐乳肥臀》中有這么一句,“獨乳老金戴著一頂高帽,脖子上還掛著一只破鞋”(莫言,2001: 307),被譯為“... but Old Jin was, along with an old shoe that hung around her neck, as a sign of wantonness.” (Goldblatt, 2012a: 446) 葛浩文顯然理解“破鞋”的真正所指,直譯之外還添加了一個解釋(as a sign of wantonness),也有利于譯文讀者了解這種獨特的意象。“女人是破鞋”也是一種概念隱喻,可歸在“性是實體”的概念隱喻之下。
(48) 連個過渡都沒有,趙大頭一下就入了港。李雪蓮二十一年沒干過這種事了,一開始有些緊張。沒想到趙大頭入港之后,竟很會調理女人。(劉震云,2016: 174)
譯為: Big Head Zhao then steamed right into the harbor. After twenty-one celibate years, Xuelian was understandably nervous, but he was barely in the harbor when she discovered to her surprise that he was an experienced sailor, and she relaxed. (Goldblatt & Lin, 2014: 136)
原文中的“入港”指男女交歡,特指男人的陰莖進入到女性陰道里的那一刻,就像船只進入了港口。這種隱喻表達也很有中國特色,《紅樓夢》中曾多次出現過,如第十五回形容秦鐘和智能偷歡時的“這里剛才入港”(曹雪芹、高鶚,1974: 172)等。在具體語境的支持下,如例(48)中的“李雪蓮讓趙大頭剝光了。趙大頭也脫光了自個兒的衣服”等,譯文讀者也很容易想象其中的隱喻關系,所以譯者使用了“steamed right into the harbor”, “in the harbor”對之進行了再現。難能可貴的是,譯者還把原文的“竟很會調理女人”譯為“he was an experienced sailor”,通過添加一個“sailor”的意象,強化了原文的隱喻修辭場。原文隔了兩三頁又有“接著又入了港”(劉震云,2016: 178)之說,對應的譯文為“He returned to the harbor” (Goldblatt & Lin, 2014: 139),同樣再現了這種修辭認知。霍克思把《紅樓夢》中的“這里剛才入港”處理為“the ship was in the harbor” (Hawkes, 1973: 299),也是再現,并且順勢添加了“the ship”的意象,更有利于激發讀者的審美想象。
中國當代小說中的性話語是多種多樣的,其中以隱喻型和委婉型最為常見。本文針對其中的隱喻型性話語及其英譯進行研究,發現“性是植物”“性是動物”“性是戰爭”“性是農業”“性是食物”的概念隱喻最為常見,對應的隱喻表達也多姿多彩,是小說文學性和審美性的重要表現,譯者不可等閑視之。這些概念隱喻反映了中國人理解和體驗性的特殊認知方式,譯者要盡量通過各種手段對之進行再現。通過系統的例證分析不難看出,譯者的再現并不是很到位,很多生動的隱喻意象與隱喻表達被刪除了,審美效果打了很大的折扣,也很大程度上弱化了原文的性隱喻修辭場,不利于傳達中國人對性的認知和表達方式。譯者刪減較多的是那些文化個性較強或不參與文本建構的性隱喻表達。針對跨文化適應性較強或參與文本建構“場力”較大的隱喻表達(后者主要指在文本中多次出現,或在上下文中有諸多類似的隱喻表達,共同發揮著建構故事情節、塑造人物形象、增大闡釋空間等作用),譯者往往是再現的,效果一般也比較理想。當然,譯者有時也會增添一些相關的隱喻表達,強化了原文的隱喻修辭場,譯文的審美效果也會隨之提高,但這種現象并不多見。隱喻型性話語體現的不僅是一種審美化的語言表達,更是一種認知和思維方式,在中國文學對外譯介與傳播過程中,要注意通過系統地運用各種語言手段傳遞這種認知和思維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