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守瑞
(遼寧大學日本研究所,遼寧沈陽 110000)
文學是全人類共同的精神財富,當一種文學思潮在某個國家涌現時,它并非“足不出戶”,而是在一定程度上對其他國家、 民族的文學創作與文藝批評活動產生影響。但在具體影響的過程中,鑒于民族文化的獨特性,自然會在接受過程中發生“變異”。作為近現代世界文壇上重要的文學思潮之一的自然主義文學也不能脫俗。“‘自然主義’一詞最初是指學者所從事的博物史工作,而后又指自然科學和生物學,并于19 世紀進入美學領域。1865年,法國作家左拉對其進行系統的理論闡述。”[1]左拉指出,自然主義文學理應強調文學的科學性與客觀性,注重表現遺傳和環境對人的影響,真情實感的流露應當是小說家創作的第一要義。這股來自歐美的思潮“旋風”刮向了日本,催生了日本的自然主義文學。
與經歷了暴風驟雨的法國資產階級革命不同,1868年的明治維新是一次不徹底的資產階級革命。不徹底也給日本思想啟蒙運動帶來很大的妥協性[2]。因此日本知識分子亟待要求自我意識建構,無法形成真正批判之精神。盡管滋生了有跨時代意義的自然主義文學,但仍無法擺脫時代固有的局限。作為日本自然主義文學流派的重要作家兼文論家的田山花袋,學生時代曾在老師尾崎紅葉的影響下秉承了自然主義文學的創作特質,同時又大膽書寫性欲,其具有“自我告白” 性質的小說理念甚至影響了后來的“私小說”。而在中國現代文學史里,被評論家們冠以“自序傳抒情小說家”的郁達夫在作品中充斥著“私小說”的影子。在日期間,“他攻下了幾門外語:日語、英語和德語……課余閱讀了大量的古今中外的文學作品。”[3]田山花袋的小說《棉被》一經發表后便有市無貨,供不應求。我們有理由合理推測,郁達夫在留學時曾閱讀過當時發行量極高的田山花袋作品。經資料的篩選與梳理,筆者轉引前人的考證資料,“郁達夫在日記中曾有三次提及田山花袋的記述,分別是1930年5月15日、6月8日以及1934年7月24日。”[4]其中,在第三次的日記里郁達夫寫道,“打算寫一點東西,可是滯氣又來,難動筆矣。讀田山花袋之《緣》,為《蒲團》之后集,前數年曾讀過一次,這一回是第二次了。”[5]在日記中郁達夫記載了自己對花袋不同時期創作的作品之閱讀感受。對花袋小說的反復閱讀,足以見得郁達夫對其作品的喜愛。郁達夫與花袋在現實生活中是否交流過已無從考證,但我們有理由相信,在某個櫻花簌簌而落的庭院里,在繁星點點閃爍的夜空下,一位在異國他鄉勤學的少年,在手捧小說頁頁含英咀華時曾與小說作者進行了深入而密切的靈魂交流。
日本自然主義文學流派雖然異彩紛呈,自然主義理論體系也各有千秋,但其主要的文學觀念之輪廓還算相對清晰。大致有三點:“強調‘無理想’‘無解決’的‘平面描寫論’”“強調‘貼近自然’,追求一個‘真’字”“強調人的本性的‘自然性’”。花袋在其文論作品《露骨的描寫》中也強調“露骨的描寫”,無所顧忌甚至讓讀者感到戰栗的“露骨”與“大膽”也傳達出花袋的創作觀,那便是“去技巧化”“原原本本對現實生活進行照相機式的實錄”。正如其《描寫論》中所提到的“平面描寫論”“不要求解決任何人生問題,僅僅將所見所聞的日常生活細節原原本本地記錄下來就夠了”。作為生物屬性的人,性欲自然是花袋筆下無法脫離的敘述重點,小說《棉被》便是圍繞著主人公時雄“性欲”的產生、隱藏、扭曲、爆發、崩潰這幾個階段進行情節的鋪展,真實地揭露主人公欲望的變化以及心理狀況的波瀾起伏。叔本華曾言,欲望得不到實現便會痛苦,欲望實現了卻感到無聊。因此《棉被》中不時還有主人公欲望無法實現的哀傷情感存在。
在某種意義上,郁達夫與魯迅可謂是旗鼓相當。魯迅先生以其犀利的眼眸與深邃的思索,孺子牛般的虔敬之心靜觀世界、記述中國,尤其是他的現實主義小說針砭時弊,在五四時期鼓舞了大量的文壇后輩;而郁達夫憑借其作品中重視自我感覺的書寫、張揚個性的浪漫主義小說,對“靈與肉”“愛與欲”問題的大膽揭露與書寫,為五四時期青年個性之啟蒙提供了來自文學的力量。可以說,郁達夫是中國現代抒情小說的開創者。在《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這部文學史論著里,作者高度評價了郁達夫的文學史地位,此前針對郁達夫筆下近乎“病態”的情欲書寫,學界的態度褒貶不一。但《三十年》則從“民主與科學”“西方人道主義思想”“日本‘私小說’”[6]3 個角度對郁達夫的情欲書寫進行肯定。花袋身為日本自然主義文學前輩,對后輩們的“私小說”影響巨大;而“私小說”又與郁達夫“自序傳”理念不謀而合,皆是“自我告白”與“自我剖析”之作。
一部小說創作結束了,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結束了。在小說文本背后,隱藏著作者進行創作時的文學觀念,它們伴隨著語言符號這些視覺工具,傳遞到讀者的腦海中,“接受” 這樣一個行為便悄無聲息地發生了。當然,接受并不是“全盤式”的吸收,而是“有所篩選”“加以選擇”的變異。“接受與影響中最重要的因素有時不一定是影響源本身,而恰恰是被影響者所處的環境及其時代的要求。”[7]郁達夫對花袋的接受亦如是。除了對花袋對“性”大膽書寫的借鑒之外,郁達夫也進行了貼合時代要求的“過濾”與“改造”,那便是五四時期啟蒙敘事之創新。
《棉被》可謂是一部具有承前啟后意義的小說,其前承以往自然主義作家創作理論經驗之大成,后啟“私小說”“心境小說”之敘述模式。《棉被》這部小說里的男女主人公時雄與芳子正是真實世界中花袋與其女弟子美知代的映射,是花袋真實經歷的記述,也是其“告白之書”,花袋在其中毫不掩飾地書寫自己的戀愛故事和因性欲所遭受的煩惱。日本知名文藝評論家島村抱月曾評價《棉被》為“肉體的人赤裸裸的懺悔錄”。身為男主人公的小說家時雄厭倦了每天起床看同一張臉,于是心中便產生了隱秘的欲望。當女學生芳子寄宿在自家時,時雄雖然有想法但沒有采取什么行動,在這一階段的時雄一直是隱藏自己的欲望,甚至通過轉移注意力等方式壓抑自己的欲望。直到時雄得知芳子早已經有了男朋友田中,因此他倍感煩惱,試圖作為芳子和田中的愛情守護者來設法延緩兩人的愛情進程,壓抑的欲望逐漸扭曲,時雄一反常態,他的行為甚至有些“變態”。當時雄從反復試探芳子,得知了芳子與田中早已經發生過性關系后,時雄的欲望終于爆發了。伴隨著情節的逐步推至高潮,時雄一氣之下趕走了芳子。芳子走后,時雄抱著殘存著芳子味道的棉被,“難以形容的女人那令人思念的油味兒和汗味使得時雄的心怦怦直跳。棉睡衣壓在臉上,盡管領子上的天鵝絨格外的臟,卻只是盡情地聞著那令人懷念的女人的氣味。性欲、悲哀和絕望,一股腦兒地進入了時雄的心。時雄蓋著那條棉被,穿著棉睡衣,將頭埋在那冰冷、骯臟的天鵝絨領子上哭泣。”[8]這段生動的心理和行為描寫足以在文學史里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也能充分地說明花袋“大膽的、露骨的”對人之復雜性的思考。
與時雄的壓抑相似,郁達夫的短篇小說《空虛》(又名《風鈴》)中也塑造了對欲望進行壓制的男性形象質夫。質夫不斷地面臨著“性的苦悶”,無法向躺在身旁來借宿的日本女子做出內心真正想做之事,甚至采取了與時雄一樣的舉動——即感受被子上殘存的氣味,“質夫把兩手放到身底下去做了一個緊抱的形狀,他的四體卻感到一種被子上留著的她的余溫。用鼻子深深地在被子上把她的香氣聞吸了一回,他覺得他的肢體部酥軟起來了。”[9]在之后的故事情節中對同鄉的k 女士的沖動也無疾而終。欲望得不到宣泄的質夫幾乎是病態的,終日在苦悶中彷徨拉扯,將曾經完整的魂靈弄得疲憊不堪了。但郁達夫明顯不僅是為了自我告白與剖析,質夫的“苦悶”不僅是個人欲望壓抑的“苦悶”,也是當時積貧積弱的中國之“苦悶”。因為“國之不國”,所以“人不像人”。病態的少年承載著國族命運的隱喻,個人與祖國就那樣緊緊地聯系在了一起。正如郁達夫在其家喻戶曉的代表作《沉淪》中曾經悲憤地寫道:“祖國呀祖國! 你快富起來,強起來吧!你還有許多兒女在那里受苦呢!”
《空虛》在小說敘述中也有諸多相似之處,如兩部小說均采用倒敘的手法,是在上帝視角下以第一人稱敘述主人公內心起伏與情緒變化為故事線索。《棉被》從時雄得知女弟子有了男朋友開始回憶女弟子初到門下求學的故事,而《空虛》也是從質夫的回憶開始。兩部小說都是在敘述男主人公邂逅動心女性時的心理波動,也均是大膽、露骨的書寫內心的欲望。在情節結構、主要意象、敘述方式上,郁達夫都有著對花袋的效仿。但與花袋不同的是,郁達夫將筆端訴諸對社會的批判與反思,有著作家內心中更為廣闊的自我意識之舒展。這不僅是因為作家文藝觀的不同,也反映了時代環境等對作家創作的影響是難以抹去的。
生于顛沛流離的年代,一生如浮云一般的郁達夫,他的悲情、沉淪、苦痛注定與有著漫長歷史的一衣帶水的大和民族傳統文化中的“物哀”意識產生共鳴。遠赴東瀛不僅僅是求學,更是逐步接近最真實的自我。田山花袋書寫性欲的變化,是直面自我的真實,但最終只是局限于個人生活的喜怒哀樂;而郁達夫書寫性欲的苦悶,尤其對青年性欲壓抑的刻畫,在國內卻啟發了大量的新青年們自我的爆發,卸下了烙印在身上的沉重枷鎖。郁達夫的個性氣質是悲戚的。因為敏感所以關注到了常人所意識不到的東西,比如來自弱國的自卑情緒。這些都深深地影響了郁達夫,并成為其筆下絕美的歌謠。郁達夫在小說創作中存在著對田山花袋的效仿,但也超越了其囿于個人視野的局限性,形成了自己的專屬風格。
筆者喜歡加繆的一句話,世界是我們最初和最后的愛。面對時而“失格”時而荒謬的世界,“愛與誠”始終應該是我們不應丟棄的品質。因為追求真實,身為文學家的田山花袋真實地書寫心中所想,孤旅悲情的郁達夫書寫情感的真實。唯有心中有愛,筆下方能有情。郁達夫是不幸的,在抗戰勝利的曙光就要來臨之際他因被叛徒出賣而喪生。他又是幸福的,能在自己熱愛的領域里筆耕不輟,為世人留下獨具一格的凄美的詩歌與感傷的小說。在比較文學研究中,作為起點的影響源與作為終點的接受者都是非常重要的因素。但不可忽略在影響與接受中,接受者的個性特征、接受者所處的外部環境等因素的重要作用。文學接受也是“文化過濾”的一種表現,在接受的過程中發生“變異”是極其普遍的現象。正是這些大量的“變異”現象的存在也向我們說明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這一方向的存在是有必要且十分美好的。世界多變而恒擁,文學孤獨而自由。比較是一種研究方法,而文學將永遠是全人類共同的精神財富。我們可以想象,孤身赴日的郁達夫在斜陽下獨酌,并非“天下誰人不識君”的熱鬧,卻有著“斷腸人在天涯”的無盡孤獨。這種孤獨感讓他思索自身的痛苦與國家的沉疴,也讓他拿起書生的武器——筆,不斷地進行著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