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紫菁
(上海大學 外國語學院,上海 200000)
《一雙絲襪》(A Pair of Silk Stockings)是美國女作家凱特·肖邦(Kate Chopin)于1897年的短篇小說,自其面世以來,學術界多從女權主義的視角對其進行解讀,圍繞著女性在家庭責任與自我實現的矛盾中的掙扎與覺醒等方面展開;也有學者從消費主義對自我意識的建構、影響或操作這一角度進行探討;最近幾年也有學者關注到《一雙絲襪》中情節背后的敘事暗流,揭示作品以自然主義為主導的隱性敘事如何與情節相互作用。
近年來,西方學術界研究的“空間轉向”也帶來文學領域對“文學空間”的研究和探討。福柯(Michel Foucault)認為在所有文明中存在某些真實的位所,它們被設計成為社會體制的真實的場所和現實的場所,盡管它們實際是局部化的,但它們全然不同于它們所意指或反映的各種位所,是被實現了的烏托邦,這樣的空間被福柯稱為異質空間(Foucanlt,22)。異質空間是福柯重要的空間批判理論,即是將部分的空間納入知識、權力與文化分析的范疇。本文將以福柯的異質空間理論為架構,研究索莫斯夫人的自我意識在商場、餐館、劇院和電車等異質空間內的發展。
作為傳統意義上的家中的“天使”,索莫斯太太把自己的全部都奉獻給了家庭。鄰居們時不時會聊起過去的“好日子”,而她自己卻從不沉湎在這類病態的回憶中。一是因為她的生活已經被繁多的家庭活動所填滿,二是“因為在目前的環境中,她的心態已經截然不同——‘病態’(morbid)一詞凸顯了她在新環境中的眼光變化”(申丹,78)。病態指的不是回憶本身,而是指回憶這一行為。“人們把她關在家里,培養她的溫柔和懶惰,似乎她自然而然不需承擔重要的任務,人們也不允許她們在任何時候和任何地方比針和線想得更多”(Sigusch,43)。作為一名背負著沉重的家庭責任的已婚婦女,沉浸在已經逝去的少女時代是毫無意義的。但是索莫斯太太可以避免回憶過去,卻沒有辦法控制對于未來的恐懼,而對于未來的恐懼本質上是對于衰老的恐懼,對于生命本身的恐懼。盡管社會規則的教化和規訓可以壓制個人的自我意識,但是潛意識深處對于死亡的焦慮依然提醒著索莫斯太太,她自己也是一條鮮活的生命這一事實。
偶然地,“一雙絲襪開啟了索默斯太太對自身生存狀況的反省過程”(曾桂娥,83)。文中用蛇與絲襪相比,使人聯想到《圣經》里化身為蛇的撒旦。蛇引誘了夏娃,而絲襪引誘了索莫斯太太,在其心中撒下了“原罪”的種子。絲襪由此產生了異質作用,不再僅僅是擔任女性的裝飾品,同時也成索莫斯夫人自我意識的開端和欲望的具象。商場也因此成為了福柯所說的偏離性異質空間,索莫斯太太在商場里進行的一系列消費行為都偏離了社會要求母親要把家庭放在第一位的觀念。商場成了紓解個體欲望的異質空間,在這里索莫斯太太可以暫時忘記孩子們的需求,忘記社會習俗規則對于母親的要求,只享受消費帶來的快感。鮑德里亞(Baudrillard)在《物體系》(The System of Objects)一書中指出“消費的對象,并非物質性的物品和產品,而是在于,把所有以上這些〔元素〕組織為有表達意義的東西;它是一個虛擬的全體,其中所有的物品和信息,由這時開始,構成了一種符號的系統化操控活動”(Baudrillard,222-223)。服裝之所以對于索莫斯太太具有如此大的吸引力,是因為它可以在想象中同時給予她世界和自我。于她而言,修飾和衣著方式改變了她的內在價值,選購商品的過程逐漸增強了索莫斯太太對于自己身體的自信心。在商城這一異質空間里,索莫斯太太從為家庭操勞到完全忘卻自我的母親轉變成關注自我需求、重新發現自身的魅力的女人。
走出商場后的索莫斯太太并沒有結束消費,而是在城市漫游,繼續自己的探索自我之旅。她踏進了一家有著“輕手輕腳的侍者”和“上流社會的人們”的餐館。“在這所有位所中使我感興趣的是某些場所,它們具有連接其他所有位所的令人好奇的特性,但卻是以這樣一種方式,即它們把一系列關系懸擱、中立化或顛倒了。”(Foucault,22)餐館本來是提供食物的場所,但這家餐館成為由索莫斯太太對上層階級日常生活的想象所構成的一個異質空間——它被顛倒成了供她“游戲”的場所,供其在餐館里玩著“假裝比自己社會等級更高的人士”的把戲。她精心設計了自己的食譜,比起優先考慮能夠飽腹的食物,索莫斯太太選擇了小牡蠣、水芹豬排、白葡萄酒等口味清淡的食物和飲品,“中產階級懼怕意識形態,他們在飲食方面也同樣害怕味道強烈、辛辣的食品”(Fussell,136),索莫斯太太通過點菜傳達出自己的品位,同時配合其所扮演的階級角色。
除此之外,“異位總是假定了一個開放和關閉的系統,這個系統使異位孤立起來,并使之同時具有可滲透性。只有在準許的情況下才能進入,但這之后卻要擺出一定數量的姿態動作”(Foucault,28)。在餐館這一異質空間中,其他的顧客也拘謹地處理自己的言行,用以維持餐廳的格調。餐館使得人得以短暫地與外部世界分離,索莫斯太太沉浸在上層階級理所應當如此的想象中,迎合著經營者和其他時刻共同打造的氛圍。臨行前服務員的禮待,“向她鞠躬,似乎把她當成一個具有高貴血統的公主”,更是體現了“異質空間的對于其他空間的想象性和補充性作用”(Foucault,27),消費讓她能夠以主體的身份審視著周圍的一切,使得她確認了此刻的自我不同于家庭所賦予的身份和階層,滿足了她對理想自我的想象。
從餐館出來后,索莫斯太太選擇去劇場看一出日場戲,以進一步釋放自己。一般而言,日場戲上映時間與人們的工作時間相撞,只有擁有一定經濟實力且不需要勞動的人才會有空閑去看日場戲,因此劇場不僅是看戲的場所,也是彰顯人們身份地位的異質空間。“她沉浸其中,自得其樂”,享受著與周圍的上流人士相同的悲喜。在劇場這個異質空間里,她不再扮演賢妻良母的角色,暫時擺脫了曾經束縛在身上的枷鎖。此刻她終于擁有居于主體的機會,觀察周圍發生的一切。
在故事的結尾,電纜車是將索莫斯太太從繁華熱鬧的街區帶回家中的交通工具,同時也發揮著把其從夢境般的生活帶回現實,使其從自身所構建的異質空間中抽離的功能。但是,電纜車自身同時又構成了另一種“權力異質空間”。在電纜車里,個人的一舉一動都暴露在他人的目光之下,遭到他人的審視和評價,我們必須做到行為老實、得體,以達到集體的規范和要求,從而保證自己能夠在這個空間里占有一席之地。公眾空間將不同的命運和時間的主體聚集到一起,是一種具有短暫時效的異質空間。但是這種異質空間同樣也時刻處于權力或者說監視之下。
電纜車里女主人公對面坐著的陌生男人不僅使得二者形成了性別對照,同時也形構成了一種主客關系。“就這位男人與女主人公的關系而言,男人是凝視的主體,女人是凝視的對象,男人的目光無論多么銳利,也無法了解這位渴望保持自我的女性的愿望”(申丹,84)。男性角色的作用似乎是作為權力的代表去研究女主人公在經過一系列如夢般的經歷后,是否還能回歸到自己原本的角色之中。而他人的目光不僅沒有將女主人公帶回現實,讓其對自己的一系列消費行為進行反思,反而是近一步引出了她不想回到現實的愿望。“每一種文化、每一種文明都存在著這樣的空間,一方面它與現實場所并存,另一方面又與現實場所相抗辯,不斷地重新表象、解釋甚至顛覆它, 它們是‘實際起作用的烏托邦’”(汪行福,14)。《一雙絲襪》中的電纜車既是發揮運輸作用的真實場所,體現權力運作的異質空間,同時也是女主人公借以逃脫家庭、逃離社會束縛的異質空間。
福柯曾論述道,“火車是一組特殊的關系,因為它是這樣一種東西,人們穿越它,從一個點到另一點,然后它成為過往的東西”(Foucault,22),而在《一雙絲襪》中的電纜車也發揮著同樣的功能。電纜車將索莫斯太太從幻想帶回現實,其之前做出的一系列炫耀性消費也就成了過去的事,因此似乎她的自我覺醒也隨之成了短暫過去。有的學者從消費主義的角度切入,認為索莫斯太太難逃消費的牢籠;抑或是從自然主義的角度論述,認為人物對自己的命運無能為力,自由意志在環境的作用下無法發揮作用。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故事的結尾在敘述了索莫斯太太的愿望之后戛然而止,并沒有指明電纜車具體的停靠。
福柯提出“異位常常和時間的斷裂相關聯”,“異位是在人們處于某種與其傳統時間絕對的斷裂是才開始完全起作用”(Foucault,26)。故事的結束使得時間的流動同外部斷裂,電纜車內側時間停滯了,抑或是這一異質空間由于承載著索莫斯太太的愿望而與現實的時間孤立開來,被賦予了超越時間的永恒的意義。誠然,就現實來說,列車必然會有固定的停靠點,但是在這必然之中人仍然有進行自由選擇的理性和權力。它會停靠在歸家的站臺,也可能只是經過,而后繼續向前行駛,到達下一個目的地。即使索莫斯太太最后回歸了家庭,也不代表是其自我意識的幻滅。恰好相反,留戀過去和逃離現實的愿望包含了其對于權力無聲的反抗,是其自我意識進一步伸展的表現。環境雖然會限制、影響人的決定,但是人的意志的作用并不該因此被否定,人也可以選擇回歸,也可以選擇逃離,而故事的開放性結局也正因為如此而顯得意味深長。
“符號消費絕不僅僅是為了簡單的吃飽穿暖而已,它其實是消費者的一種“自我實現”,或是為了體現“自我價值”的消費,也包括“炫耀”因素在內”(孔明安,71)。索莫斯太太借由一系列消費行為踏上了異質空間的探尋之路,在其中她得以放下家庭的重擔,將社會道德的束縛放在一旁,通過營造一個自我的假象來滿足隱藏在潛意識深處的自我的需求,無聲地表達對于強加在其身上的角色定位的反抗。“在后現代社會中,地理空間已經變為了意義空間,即社會權力和社會文化的空間。烏托邦異質空間的建構本身具有巨大的隱喻性。除卻對既有空間的對抗性, 更重要的隱喻在于其本身就是某種精神與意義的具體設想”(紀秀明,53)。
在索莫斯太太所處的時代里,女性追求自我、疏通自我情感的途徑原本就不多,如果連簡單的消費行為都是外部環境對于人的牽引和主宰,那么女性如何才能被看作是自由的主體?抑或是自我的問題不單單是針對女性這一群體的問題,傳統、風尚和規范,經由教養過程被潛移默化的植入了我們頭腦中,變成了我們的習性和觀念。人的自我總是被包裹在外來束縛之下,迷失在文化“染缸”之中。我們的偏好只是受流行時尚或者消費主義文化的熏陶,而非本真的選擇。那么將這些外來束縛層層剝掉之后,剩下的是真正的自我嗎?但把文化元素全部去掉之后,人的身上就只有生物的本能,那么真正的人性是無文化的動物性嗎?
事實上,正是這些元素構成了個人的存在。環境會壓制人的自我,抑或會激發暫時龜縮在潛意識里自我的存在,但無論如何,人在面對環境時依然有違背常理的可能和自由。正如勒龐(Le Bon)所言,“基本觀念如同河水一樣,慢慢地流動。那些暫時的觀念則是河水中的小小浪花,雖并不重要,但是經常會跳出水面,比河水本身更引人注目”(Bon,4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