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薇 杜雙雙
(貴州民族大學,貴州·貴陽 550025)
生產性保護的概念自提出以來,一直是非物質文化遺產研究的熱點之一。聚焦生產性保護中非遺的表演化、商品化、真實性、整體性,學者們展開了激烈的討論。有的學者認為要避免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過度商業化與旅游化,強調非遺核心技藝的完整性保護[1][2]。另一部分學者則認同市場作用,主張根據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特點針對性發展[3][4]。2012年,《文化部關于加強非物質文化遺產生產性保護的指導意見》發布,將生產性保護界定為:“在具有生產性質的實踐過程中,以保持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真實性、整體性和傳承性為核心,以有效傳承非物質文化遺產技藝為前提,借助生產、流通、銷售等手段,將非物質文化遺產及其資源轉化為文化產品的保護方式。”[5]因此,各級部門隨之開展了一系列的生產性保護基地建設工作。
瑤族藥浴早在2008年就被列為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以其多種植物配方對風濕類、皮膚類、婦科類疾病的良好療效聞名。通過2011年政府投資改造瑤族藥浴設施,2013年編制《高華村瑤浴休閑度假旅游區修建性詳細規劃》,貴州省從江縣高華村成為了區域內最有吸引力的瑤浴主題文化旅游村寨。2014年,高華村被貴州省文化廳命名為“高華瑤浴非物質文化遺產生產性保護示范基地”。村民們積極種植藥浴藥材,開辦體驗藥浴的農家樂,獲得了豐厚的經濟收入。擁有“藥浴谷國家AAA級景區”“瑤浴之鄉”稱號的高華村,2019年接待游客達1.8萬人次,總收入約216萬元。瑤族藥浴這一日常生活洗浴方式,開始由尋常變得不同尋常,從瑤族村民日常生活中凸顯出來成為民族文化的表現方式和當地人們的主要經濟來源。
高華村位于從江縣翠里瑤族壯族鄉東部,是一個瑤族村寨,海拔850米左右,氣候屬中亞熱帶溫暖類型,1月最冷平均氣溫為8攝氏度左右,7月最熱平均氣溫為28攝氏度左右,四季溫暖如春[6]。
高華瑤族以愛好泡藥浴而聞名。村民的藥浴分為日常保健藥浴、治病藥浴、月子浴和儀式性藥浴4種。
日常保健藥浴是每晚每個人都要泡5~10分鐘的一種日常洗浴方式。藥浴中的原材料是自己或家人上山采摘的藥用植物,可直接熬煮,也可晾曬后再熬煮。熬煮的藥水放入特制的杉木桶中,一家老小按照輩分次序和男性優先的原則依次進行沐浴浸泡。
治病藥浴則是根據病情,有針對性地配藥、上山采藥,然后進行熬煮,每天泡兩次,早晚各一次,每次最少半個小時,泡到病情康復為止。
月子浴是專門針對產后婦女實行的藥浴。一般生完孩子滿3天之后,產婦就開始洗藥浴,此時的藥浴原材料也多采用消炎、補充氣血、恢復體力的藥材。
儀式性藥浴是指在人舉行出生禮、度戒(成人禮)、喪葬儀式時施行的藥浴。這種類型的藥浴主要強調象征意義,有“潔凈”身體或洗去污穢的寓意。
高華村民實行的這4種藥浴,在原材料的配方以及植物的采摘上也各有不同,體現了瑤族與當地生態環境、社會生活互動形成的藥浴知識體系、多元的家庭實踐行為和整體性的觀念系統。下文將從傳統藥浴的原材料、加工、使用空間和浸泡規則逐一闡釋。
高華村不做藥浴農家樂的村民日常洗浴所使用的主要藥材是崖豆藤、半楓荷(當地稱為薄楓荷) 兩種。洗月子浴必用的藥材石風車子在日常生活中也會使用。這3種藥,當地人稱為大藥,在大多數人家房前屋后都有移栽的現象,尤其是老人,房前屋后會種得比較多,避免年老后要經常上山采藥的不便。
在我國中醫藥學體系中,半楓荷是治風濕、痛風的主藥;崖豆藤的功效也是主治風濕和痛風;石風車子則主要有補氣血的功效。在瑤族傳統知識體系中,村民認為日常泡的薄荷楓和崖豆藤有消除疲勞、恢復體力的功效,婦女月子浴使用的石風車子則有快速愈合傷口、恢復力氣的功效。通過對村里的非遺傳承人和村干部進行訪談,筆者匯總出藥浴部分植物一覽表如下,見表1。高華村的村民對于這些常用藥的形狀、生境等有著一套自己的傳統知識,雖現在大部分常用藥已經規模化種植,但是關于藥材的信息仍隱藏在藥材瑤語名字中,如:崖豆藤,瑤語稱為libangji,意思是生境通常在懸崖邊,喜歡攀沿著巖石生長,具體見表1。

表1 瑤浴部分植物一覽表
可以看出當地瑤族藥浴主要治療痛風、風濕,以及感冒、發燒等常見病癥,這與當地山林密布、海拔高、氣候濕寒的自然生態環境息息相關,日常藥浴的藥材選取、培育是當地人民與自然環境互動,經過時間的考驗而積淀流傳下來的傳統知識體系。
治療藥浴在植物配方上根據治療的病情各有不同。同時,在采摘方式上也更具有隱秘性。首先,治病藥浴使用的藥材必須來自山林,不能使用種植基地栽培的藥材。采藥的那天,采藥師傅清早就要用布包著一些米偷偷出門。如果路上遇到有人問,你去哪里?去干什么呀?就得馬上回家,改天再去采藥。當順利地到達采藥地點時,需要放幾粒米在準備采摘的藥材植物旁,并且對藥材說:“我是誰誰誰的孩子,祖先將藥方傳給我,請你保護我,我要給誰誰誰治病”之類的話。上述儀式細節體現了當地瑤族對于“萬物有靈”的信仰殘存。村民認為秘密出行可以避免惡鬼干擾,采藥時自報家門可以獲得植物神靈的保佑,使得治療藥浴具備“神性”,更加靈驗。
儀式性藥浴主要在當地瑤族的出生禮、成人禮(度戒)、死亡儀式上使用。在出生禮上,新生兒和母親一定要用藥浴清洗身體,并且由師傅對新生兒灑藥浴水,表示清潔血污,從此他才是一個干凈的人,可以步入人世;度戒藥浴雖然配方與平時一樣,但講究藥材采摘必須由家中的成年男性親自上山區采摘,女性不參與;死亡儀式上的藥浴,當地瑤族會加入一種長滿刺的藤來進行熬煮,當地人認為這種漢語意思為“藤王”的植物具有讓身體、靈魂潔凈的效用,能有效地祛除身上不潔的東西,嚇退惡鬼。
高華村的瑤族傳統藥浴針對不同時間、不同的病情、不同的人生儀式都有不同的藥浴來進行處理,這其中不僅蘊含著當地瑤族長期以來面對潮濕生態環境以及不同疾病的豐富的藥理性知識,還蘊含著多元、整體的自然觀念。
高華村村民日常藥浴的藥水熬煮都是在廚房進行的,多是由家中女性熬煮。多數家庭熬煮時使用當地鐵鍋熬制一大鍋藥水,也有老年夫妻使用小鋁鍋熬煮僅夠兩人使用的少量藥水。楠竹和杉木是當地使用的燃料,家家戶戶都有種植,也都有儲存。目前高華村所有人家都使用這兩種燃料,不使用電或煤氣。煮藥的鍋專門用來熬煮藥浴藥水,不做他用。有的老人在不熬煮藥材的時候也會將藥材放在鍋中浸泡。不論你何時打開鍋蓋,都會看到藥材。熬煮的藥材一般只有上文提到的崖豆藤薄、荷楓、石風車子這3種大藥。熬煮之前先去取事先砍伐儲存好的楠竹或是杉木備用,鍋中加入清水和經過簡單捆綁制成的藥材(不需要剁碎),待水沸騰后繼續熬煮30~40分鐘即可。夏天熬煮時間可減少一些,冬天則可延長一些。熬藥一般在下午5點左右進行。熬好藥水后,將特制的竹篾和篩子放于鍋中,用勺子在竹篾中將藥水舀出,這樣可以很好地過濾藥渣,然后倒入灶邊的杉木桶中放涼。瑤族村民通常飯后泡澡,如果做了農活出汗多的時候則會在飯前泡。當天煮完的藥并不會直接丟棄,一般會第二天再熬煮使用一次后丟棄。
傳統藥浴的制作加工體現了當地的社會性別分工,男性平時在山上做需要消耗較大體力的農活或者是去別人家里、周邊村寨做小工,女性則主要負責家畜家禽的飼養、較輕的農活和日常藥浴的熬煮。因日常藥浴植物都是草本類植物(治病的藥浴會加入木本類植物),加工方式較為簡單,只需要用手折斷、纏繞,或者用鐮刀砍割。而且因為一家人共泡同一桶藥水,所以,藥液熬煮加工中不論是準備燃料、水和藥材,還是后續的舀藥等程序,所耗費的時間和精力都比農家樂瑤浴經營要少,一切都貼近日常生活最實際的需要。
在高華村,瑤族民居按照原材料劃分基本只有兩種,純杉木和磚木混合。無論是何種材質建的房屋,其內部的空間安排基本保留了傳統樣式。以杉木房為例,由于居住地大多處于山坡上,因此建造房屋時底層為一半實地、一半懸空的干欄式房屋結構,多以木柱支撐,隨著經濟條件的改善,也出現部分家庭改用紅磚、混凝土結構。房屋一般三層,其中神龕是房屋最核心的神圣空間,位于房屋的二層,通常面對著山的方向。一樓用于圈養牲畜,三樓用于儲存糧食和晾曬藥材。人們會根據自己的生活習慣和具體情況進行調整,但無論對這些空間進行怎樣的改動,火塘和神龕都會同處在二樓的同一空間內,且該空間面對著山,而廚房和該空間之間必定有遮擋。
不做藥浴接待的普通村民,藥浴的浴桶多擺放在二樓廚房位置。理由有二:一是根據房屋結構,一樓往往地勢低洼或者是半邊樓,二樓地勢較高,僅有下水管道也在二樓,在二樓泡藥浴與該村地勢和水流方向有關,方便村民將泡完后的藥水直接倒入排水系統;二是根據村寨和房屋供排水管網情況與水管的構造,該村的自來水系統是近年來為了發展藥浴在村寨高處修建蓄水池后才安裝的,原有的水流系統與管道是村民用竹子自制根據村中水勢建造的。因此,在使用水管之前,使用竹子引水排水。值得注意的是,高華瑤族反復強調,如果屋內有神龕,則不允許除主人外的任何夫妻或者情侶同房。當地人認為這是不潔的,會對主人家造成危害。即使是主人家的親戚或者父母來到這家留宿,當晚也是要分房睡的,神龕意味著絕對潔凈,所以浴桶絕對不能放在神龕前,多放在廚房。
即使經營藥浴農家樂的村民,日常藥浴時仍是按照傳統“一進一出”的方式進行。如果家中有賓客時,會讓客人先泡,而后按照先男后女,先老后幼的順序洗浴,年幼的孩子可以跟爸爸或媽媽一起泡。洗浴時,赤身入桶,較早的木桶是圓柱形,泡澡人在里面蹲坐,藥水蓋過肩頭,現在高華村的木桶為橢圓形,泡澡人半躺在里面,藥水與胸部持平。村民泡澡一般5~10分鐘,1次即可。如遇洗頭,并不會在木桶中進行,而是使用另外一個水盆來洗頭,或者直接淋浴。藥浴的木桶只用來盛放藥浴水。
在進行治療藥浴和月子浴浸泡時,浸泡規則有所不同。治療藥浴要求病人輔以內服藥。月子浴有代際差別。當地生育醫療條件改善之前,瑤族女性在家生產,生產當天就要進行浸泡,1天1次,每次的時間多為半個小時到1個小時之間,以個人感受為主。現在,由于多去醫院生產和剖宮產手術的因素,當地女性一般在生產3~7天后出院回家的時候才泡第一桶藥水。
高華地區瑤族的傳統藥浴,無論是原材料采摘、藥水熬煮、洗浴空間還是浸泡規則,都蘊含著當地多元的家庭實踐行為和整體性的觀念系統,是瑤族與當地生態環境互動的智慧結晶,維系著民族內部的生產、生活和社會交往。
在“高華瑤浴非物質文化遺產生產性保護示范基地”建設之后,高華村的藥浴結合著旅游呈現出多方面的發展變化,種類多樣的日常藥浴被統一規范化的藥浴體驗旅游產品所取代,基于服務的現代市場觀念也使得原材料種植、藥水加工、洗浴空間、浸泡規則等在旅游進入后都發生了新的變化。
瑤族藥浴最多有幾十種中草藥。在高華村被評為瑤族藥浴的非遺生產性保護示范基地后,高華村將瑤藥種植納入了林下經濟發展規劃。規劃種植面積2000畝,村中每戶人家都在基地有土地,做旅游接待的農戶可以承包其他村民的土地或者向其他村民收購藥材。基地種植的主要品種是常見藥材,主要有半楓荷、崖豆藤、鴨腳羅傘、石風車子、草珊瑚、野姜、毛桂、香港鷹爪花、大血藤、金鉤藤、云南樟、瓜胡木等10余種中草藥。接待客人們的藥浴藥材通常由瑤藥基地提供,一桶藥材最少10余種,多達30余種,客人們的藥材配方根據每家每戶的藥材儲備稍有不同,但其主料不外乎上述植物。為了提升游客體驗,針對游客的藥浴,在藥材上盡可能地多元化、豐富化,增加了一些活血的藥材。在訪談中,被訪談者常常提及他們給游客的藥材不會選藥性很強的,因為很多游客第一次泡或者很少泡,不像他們瑤族經常泡,藥性太強游客們受不了,出現過客人在泡澡時因時間過長而暈倒的情況。有的農家樂主人坦言:“我們現在做旅游,游客是來玩的,但求無功,不求有過,萬一給客人泡出問題了,我們也承擔不起。”雖然藥浴以對各種病癥的功效而聞名,但在旅游瑤浴中使用的藥材仍然主要是以活血、養生功效為主。
對于有特殊需求、來治病的游客或者病人,很多農家樂經營者都僅僅提供住宿,治療則是由村中藥浴傳統知識非常豐富的兩位非遺國家傳承人來進行。這也是針對具體病癥,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接受治療。在高華,瑤族藥浴的旅游享受和治病功效對于游客來說是分離的,村民們的態度也是謹慎的。藥浴的功能因為面向不同主體——族內群體還是族際群體,發生了顯而易見的變化。
由于鄉村旅游所帶來的藥浴產業化的發展,大量的游客進入高華村進行藥浴體驗,原有的藥材數量已經無法滿足日益增多的游客需求,村里進行了中草藥生產基地的開發和中草藥的規模性種植,對于藥浴植物的種植數量和種類都進行了規范化、規模化管理,游客藥浴藥材由各家各戶在種植基地采摘,若還是無法滿足,則可以向村里的中草藥合作社統一購買。“旅游+藥浴”的發展模式,除了帶給高華村經濟效益之外,也對生態環境提出了挑戰,原有自然生長的藥材植物和燃料已無法滿足游客日益增長的需求,倒逼其改變傳統模式進行藥材規模化種植和生產。有些藥材需要幾年才能長成,由于氣候和藥材儲量的不同,近年來該村已經出現頻繁到廣西境內去采摘藥材的情況。同時,燃料改革也迫在眉睫,不斷增強的長期燃料需求對于當地生態環境的影響值得警惕。
中草藥種植基地的出現使得當地的年輕村民很少進山采摘藥材,關于藥材的瑤語命名所顯示的藥材性狀及生長環境描述對于當地年輕人來講,沒有了具體實踐的機會,意義面臨消解。游客常用藥材的固定化也使得藥浴中關于不同病癥的治療、不同藥材使用的相關傳統知識陷入無人繼承的窘狀,人們逐漸地減少對這部分藥材的使用,將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具有藥浴養生保健功能的常見藥材上,這對于具有豐富內容以及治療功能的藥浴來說面臨著走向單一養生功能的危險。
在旅游實踐中,熬藥地點、勞動分工和藥水準備過程都發生了變化。在參與農家樂旅游接待的人家中,煮藥地點有細微的不同,普通人家都是在廚房中煮藥,經營藥浴農家樂的一些大戶因煮的藥較多,會在二樓廚房旁辟出一間房子做灶臺,專門煮藥,而一些小規模的農家樂則還是在廚房內熬藥。熬藥的性別分工開始松動,女主人繁忙時,男主人也會承擔熬藥的工作。與普通家庭不同的是,他們在熬藥時,會將加工好的藥包放入鍋中熬煮,一般一鍋藥水放3包藥材,藥包里的藥材也比普通人家的要多些,一般10種左右。值得注意的是除非客人有特殊要求,要求藥水煮濃一些,主人一般不會將藥水煮得很濃,防止有些客人的身體不耐受藥性,發生昏厥等。熬好藥后,將藥水盛入藥桶的過程,做農家樂和不做農家樂的家庭也有明顯不同。做農家樂的家庭,政府都協助做了統一的硬件改造。木桶都在一樓,煮藥的地方在二樓,一樓、二樓之間有專門的下水管道,在二樓煮好藥后,將藥水舀入管道中,一樓的客人打開水龍頭,就可直接將藥水放入藥桶中,農家樂旅游戶泡澡的藥桶里會有一次性的浴袋罩在桶中,一客一換。客人煮完藥的藥包,一般煮完一次就會直接丟棄,下個客人再換新的。
農家樂旅游戶煮藥的設備也在不斷升級中。在2018 年,筆者所住的農家樂主人就與其弟弟和同村另一個農家樂大戶,因為熬藥的鍋效率太低,一次性煮不了太多的藥而下山采購器材。經過商量,設備廠老板按照他們的要求將原來蒸餾酒用的大型鋁制蒸餾器進行了改造和設計。該設備經過改造后,外觀與制作蒸餾酒的設備一樣,只是內部保溫效果更好,仍沿用木材和竹子作燃料。現在村里幾個大戶,包括縣城瑤浴經營店鋪都在使用這種最先由他參與設計的設備。在訪談中,他還對煮完一次就丟棄的藥材表示不舍,認為一味地砍竹子和杉木,滿足不了給日益增多的客人熬藥的燃料需求,想要將煮完的藥材和一些草料加工成燃料,這樣就可以解決燃料不足、藥材浪費的問題,而且有利于該村的生態環境。
高華村瑤族藥浴因為經營農家樂的這一批創業的年輕人發生了較大的改變。在政府的支持下,年輕人發揮主觀能動性,對藥浴的藥材種植、藥液制作、水網管道和浸泡洗浴流程等都進行了改造,以求更加便捷。在實地調研中,我們可以看到普通人家的藥浴加工方式正在向農家樂的藥浴加工方式轉變。最明顯的是,因為政府資金的支持,很多人家都安裝了藥浴藥水管道。我們也可以推斷,現有的加工模式和加工器材仍會在未來的實踐中發生變化,尤其是燃料的供給,必將走向電力或者是燃氣等更加環保、更具效率的供給方式。
高華村最初出現旅游藥浴時,為了方便、節省人力與物力,浴桶一般是直接放在熬藥的廚房鍋灶旁,方便煮好藥后,直接舀進木桶中。現在大部分民居一樓都改造為泡藥浴的場所,養殖家畜一般在離房屋不遠處搭建牲畜棚。水資源的開發和管道技術的升級也令藥浴空間的改變成為可能。村民委員會在山頂統一修建了蓄水池,給家家戶戶二樓廚房與一樓浴室之間都安裝了專門用來盛藥浴藥水的管道,改變了傳統依托人力搬運山泉水和藥湯的境況。
旅游除了給當地的藥浴浸泡空間帶來了規范化、規模化的改造外,還令當地瑤族的神圣空間產生了變化。上文提到,有神龕的家庭是十分避諱夫妻同住的,即使是親戚也不例外。因此,在有神龕的農家樂的人家中,即使有空床位,也不愿意接待同住的夫妻或者情侶,會告訴客人沒有房間了。只有當客人同意分房睡時,才會接待,但是因為實際情況會比較麻煩,有些客人也不愿意分房睡。因此,當地的年輕人開始建造二樓沒有神龕的新房子,方便接待夫妻或者情侶游客。人們通過建造沒有神龕的新房子,將日常生活空間與旅游空間進行區隔,使之互不侵擾。發生這種變化的原因有二:其一,從空間的性質上來說,在高華村有限的空間內發展旅游,當地瑤族居民的日常生活和旅游的融合,導致其神圣空間和旅游空間不可避免地存在交織,游客的介入令當地的神圣空間受到“不潔”的威脅;其二,游客所帶來的豐厚收益促使村民轉變思路,謀求發展,建造新的空間來應對神圣空間受到污染的威脅。
高華村在藥浴浸泡的旅游宣傳中有“三進三出”的規則。所謂“三進三出”,指的是首先進浴桶泡10余分鐘后出桶休息喝水,休息3分鐘左右,該過程稱為身體的排毒;然后進浴桶泡5分鐘左右,再出桶休息3分鐘左右,該過程稱為身體的排泄;最后進入浴桶再泡大約10分鐘,稱為身體的進補。3次泡浴共計約半小時左右,每次休息時都可以適當地喝水,補充身體蒸發的水分。并且主人會提示客人注意:空腹、過饑、過飽的情況下皆不宜泡浴,避免藥力吸收過猛或吸收不好。另外,喝酒的情況下是禁止泡藥浴的,因為藥浴的主要功效是促進血液循環,而喝酒后泡藥浴會導致心動過速,容易引發危險。
可以看出,對客人泡藥浴的要求更多,細節也更多,這是當地為了更好地讓客人體驗,將泡藥浴的傳統知識、專家指導意見和旅游經營實踐經驗結合后總結出的藥浴浸泡方法。并且,客人在泡藥浴時,遵循1人1桶藥水的原則,并不是傳統藥浴中以家庭為單位,按照輩分和性別依次浸泡,市場在這里發揮了作用。如果是客人共泡1桶,對于農家樂的主人來說,也是不經濟的。有趣的是雖然客人泡的不是同一桶藥水,但是這幾桶藥水卻是同一鍋藥煮出來的,這意味著藥水藥性的減弱和稀釋。當然,客人較多時,是由多個鍋同時煮藥,但是在客人較少時就會出現一鍋藥,3 個桶,3個客人泡的情況。
在這里,藥浴是整體的、有文化意義的,藥浴也是市場化的、被標價的。鄉村旅游的介入,令當地的藥浴展現了新的生命力,有了更加規范化、普適性、科學化的規則。藥浴隨著市場的進入具有了經濟價值,從村民日常生活的“后臺”搬到了“前臺”,從文化走向了經濟。
高華村生產性保護示范基地的建立,使得瑤族藥浴的藥材生產、加熱器材、管道技術、洗浴空間、文化禁忌等方面發生了變化。其一,旅游使得高華藥浴的原材料配方更加規范化和規模化,但其藥浴藥用的功能也逐漸變為單一的養生功能。同時,旅游日益增長的藥材需求不僅令當地的生產生計發生著變化,也對當地的生態環境發起了挑戰;其二,旅游使得高華藥浴的加工方式更加便捷,開始利用現代設施,也使得高華藥浴的浸泡空間從廚房走向浴室,同時,也令當地的神圣空間發生了變化;其三,旅游使得高華藥浴的浸泡規則更大眾化,藥浴從高華村村民的日常生活走向了市場經濟。在藥浴具體實踐形式改變的背后,實際上出現了兩個并行的知識體系、實踐系統和價值觀念,一個是瑤族族內實行的多元性、整體性的傳統藥浴知識體系,家庭性的實踐行為和出現變形的觀念系統;另外一個是旅游場景中,族際的統一化、規范化的藥浴養生知識條目,經營性的標準化洗浴旅游產品和基于服務大眾化旅游實踐和追逐利潤最大化的市場觀念。
“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生產性保護,本質是對傳統文化進行保護,使其煥發新的生機與活力,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與開發既是構建民族團結的有效路徑,又是我國文化強國的重要戰略內容。高華村瑤族藥浴的發展模式呈現了民族村寨中生產性保護的發展機理,帶給了我們新的思路。系列保護政策的扶持和村干部的推動、村里精英階層的主動創新與發展,讓瑤族藥浴的養生功能放大,基于現代市場的服務理念,瑤族藥浴以統一規范的洗浴模式和易操作的旅游體驗產品在族際間發展。同時,復雜、多元的傳統藥浴知識系統,背后蘊含的傳統知識停留在本民族族內實行,揭示了傳統知識由整體性走向單一化的變化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