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萌
戲仿,又稱諧仿,是在自己的作品中對其他作品進行借用,以達到調侃、嘲諷、游戲或致敬的目的,屬二次創作的一種。戲仿在1990年左右呈現擴大化趨勢,作者不再局限于那些傳統、專業的作家。2006年網絡科技愛好者胡戈對陳凱歌耗時約3年、投資超過3億的電影《無極》進行了戲仿,僅在10天左右的時間就將這部120分鐘的電影通過剪輯與重新配音制作成了一部只有20分鐘左右的短片——《一個饅頭引發的血案》,該片雖引起了網民的瘋狂轉載與熱捧,但也招致導演陳凱歌的不滿,最終由胡戈道歉而平息。2017年臺北地檢署對“X分鐘帶你看完電影”的電影解說作者谷阿莫進行起訴,認為其對盜版視頻剪輯并重新配音,旁白內容的批評性多于贊賞,使得版權方損失慘重,谷阿莫隨后為自己的合理戲仿行為進行了辯解,案件最終不了了之。網絡科技的不斷發展給著作權法帶來了諸多威脅,著作權不完善的地方日益顯現,大眾言論自由、合理使用與侵犯原作者著作權之間的界限還十分不明晰。
我國著作權領域中,對于合理使用的概念和范疇,在《著作權法》第二十二條(二)中做出了闡釋:為介紹、評論某一作品或者說明某一問題,在作品中適當引用他人已經發表的作品。這種情況是可以不用經過著作權人許可,且不用向其支付報酬的,但應當指明作者姓名、作品名稱,并且不得侵犯著作權人依照本法享有的其他權利。筆者的理解是,這里的“適當”引用明顯是根據原作被引篇幅長短來判斷,如果在戲仿作品中呈現出來的原作品篇幅較長且存在無創新、將原作的思想內涵重復表達的現象,則是超出了“適當引用”的限度。戲仿引用作品是為了表達戲仿者自己的觀點,闡釋自己的看法,服務于自身的創作目的,原作品在二次創作的新作品中是處于輔助性的地位,要保證觀眾能夠準確地知曉評論人討論的對象與批評的重點,“引用”行為是必須的。美國《版權法》判例承認:必須允許“模仿諷刺作品”充分地使用原作中的內容,甚至引用原作中最突出和給人留下最深刻印象的部分,以確保能夠“喚起”人們對原作的回憶。但對原作的引用只是為了“喚起”,戲仿中要含有大量比例的“轉換性使用”內容,即以原作為原材料而進行的個人觀點闡釋以及新的美學思想表達,而侵權的關鍵點就在“度”上,超越了“喚起”范圍的多余部分可能具有侵權嫌疑,但這個“喚起”范圍卻是因人而異,引用多少才是合理,“適當”的程度是什么,很難通過某個固定標準來做界定。日本學者古澤博曾總結“適當”引用的范圍:引用詩詞類以外的作品,一般不能超過兩千五百個字,或者引用的比例不能超過百分之十。《俄羅斯著作權法實施細則》對引用他人作品時的數量限定為10000個印刷符號。“適當”的界限在我國是沒有明確的法律定義的,尤其是視頻類作品的著作權問題,這也給戲仿視頻的合法性與否帶來了接二連三的爭議。
美國版權法判斷合理使用的四要素中曾提到對所引用部分的質與量的多少作為判斷標準。筆者認為僅僅通過所引用的原作的數量多少、核心與否來判斷是否符合“適當”的概念也是不甚合理的,還應關注到所引原作在戲仿作品中的占比,以及是否包含了大量的創新內涵、視角與信息。德國自由使用制度第3條規定:對他人作品的使用只能作為自己創作作品的誘發因素,先前作品的獨創性只占新作品獨創性的很小比例。在埃爾斯米爾音樂公司訴國家廣播公司一案中,NBC在一個短劇中根據一首廣告歌曲《我愛紐約》創作了新歌,該曲引用了原作的曲調,但歌詞改為“我愛索多瑪”,重復了三次,這種行為幾乎是對原作內容的全部引用,但是判決認為:對原作的引用沒有超過必要的限度,這是為了表達諷刺效果所必須的,而且該歌曲在短劇中僅出現了18秒,這不能認定是一個非常大量的引用。這表明,在戲仿作品中若所引內容占比重很小,與原作間不具備替代性,且包含大量新的價值與功能,則該戲仿符合“合理使用”的標準。有學者稱:“一般而言,如果戲仿作品與原作的差別很大,那么不論戲仿作品使用原作的數量是否巨大都是正當行為。”美國早就通過判例推翻了“全盤式的復制可以推定排除合理使用規則的適用”這一說法,尤其是當“轉換性使用”成分足夠多時,大批量的復制更是可以被看作合理使用。2003年阿比林音樂公司訴索尼音樂公司案件中,法院認為必須引用足夠多的原作內容才能更好地表達二次創作者的評價理念,如果在某些重要部分不引用原作內容作為銜接和過渡,會使戲仿作品變得突兀且不明所以,此時的復制目的、數量均被法院判決為合理使用。侵權標準應當注重戲仿作品中包含的“新”的成分的多少,即“轉換性使用”的比重如果在整部作品中占有較大比重的篇幅,能夠明顯得出該二次創作作品的創作目的是作者為表達“新”觀點所做,對原作的引用只是起到輔助作用,這樣的“引用”是偏向“合理使用”的。但在部分案例中“全篇引用”是合理的并不意味著完全鼓勵“全篇引用”,全篇引用與我國法律規定中的“適當”相沖突,也有可能會侵犯現有著作權法中對原作的復制權。而引用的篇幅少并且在戲仿作品中占比也較小,看似符合合理使用的條件,但如果引用部分完全為原作品的核心內容,也有可能構成侵權,如“哈柏和羅出版公司等訴國家雜志等”案件中,《The Nation》雜志刊登了總數為200000多字的文章,引用了《福特自傳》的300-400字,雖然從字數上看比例十分小,但它由于涉及文章重心而導致原告與合作公司的連載合同取消,對原作品市場造成了巨大損失,被告主張的合理使用沒能成立,該“二次創作”作品被判為侵權。由此看來,是否符合“合理使用”的判斷還應當以個案的具體情況為準。
我國法律沒有對“轉換性使用”做界定,也沒有將其作為判斷是否符合合理使用的標準,所以在當前法律制度下進行戲仿創作,要盡量保證戲仿作品中包含大量的區別于原作品的新的內容與視角,對原作品的引用數量應在其中占據稍小比例且處于輔助性地位,與原作品不混淆,無替代關系,只有在表達“轉換性使用”的新成分與“適當”引用之間做好協調,才有可能達到當前法律規范下“合理使用”的標準。英國對合理使用范圍的規定有48項,日本有20項,德國有15項,韓國有14項,而我國《著作權法》第22條僅規定了12項合理使用情況,應當對“合理使用”的范圍做出明確的界定,僅通過“適當”這個模糊的字眼來要求是不夠的。
戲仿作品是否合法本身存在一種悖論,戲仿作品是在原作品基礎上發展出來的新作品,要對原作進行評價就必然要引用原作內容。著作權法在保護著作權人權益時要求任何對原作品“下手”的行為都需經過著作權人同意,但實際有些著作權人只會對那些稱贊自己作品或是對自己作品有明顯積極影響的戲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而對包含大量批評性話語的戲仿行為都是持反對態度,例如谷阿莫被訴事件也是因其過于譏諷的言論而引來了版權方的不滿,而對于那些夸贊多于批評的影評類戲仿視頻制作者,版權方則沒有太多干預,這樣也容易形成“浮夸風”的局面,脫離客觀現實。《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第二十一條規定:使用可以不經著作權人許可的已經發表的作品的,不得影響該作品的正常使用,也不得不合理地損害著作權人的合法利益。但部分戲仿作品會包含批評類的言論,這也決定了這種類型的戲仿作品必然會對原著作權人帶來某些利益上的損失,這種有潛在威脅的戲仿作品是不會為原著作權人所同意的。但大量的“戲仿”性創作如果因為不被同意而予以禁止,又會在一定程度上損害大眾的“言論自由權”,也會阻礙一些優秀的批評類作品的產生。
美國學者墨杰斯等人認為,無論作品表現了怎樣的原創性,它所解釋的事實和思想是可以被任意使用的……這些相同的事實和思想可以從作者設計的場景中分離出來,可以被后人重述或重新編排,即使該作者是第一位發現該事實或該思想的。可見在美國戲仿活動是被允許的,原作者也沒有權利去強行制止他人戲仿,而我國對于戲仿作品行為的權利界定依然處于一個模糊的狀態,法律的完善嚴重滯后于信息科技的發展。隨著信息網絡技術的不斷進步,大數據的交流變得快捷又方便,資源的傳輸也變得十分普遍,每個人都是信息交流的參與者,每個人都不可避免地會對某個對象產生各種不同的觀點和看法,要想限制大眾產生新想法尤其是與原觀點相悖的想法是不現實的。“著作權作品本身就具有公共商品的屬性,作品的產生離不開對他人智力成果的利用,作品本身一產生也就成為人類文化財富的一部分”。藝術作品都是延續發展的產物,一切藝術的產生都是在繼承前人成果的基礎上所進行的,新作品不可避免地包含著過去作品的印記。
西方各國對于戲仿的行為都給予了一定的法律支持。2012年YouTube上大熱的針對過去大片或爛片的預告片進行批判的戲仿視頻《誠實預告片》甚至還得到2016年的艾美獎提名。瑞士著作權法第十一條第三款規定:為了創作諧仿作品或者與之相仿的作品可以借用已存在的作品。西班牙知識產權法第三十九條規定:對一部已發表作品進行模仿性滑稽表演不應當被視為那種需作者同意才能進行的改編。在法國,諷刺是言論自由的一種形式,受1789年人權宣言第十一條和歐洲人權公約第十條保護。從國外各國家的著作權法中我們可以看出,他們對于具有實質的獨創性內容、不照搬原作品的戲仿作品予以寬容的態度,法律條例也更加完善。現如今,為了使自己的戲仿行為更加合法化、規避侵權的風險,有些戲仿者采取了各種措施,如選擇與原作品著作權方合作。2017年6月,日本最大的二手市場APP“mercari”宣布將與作品著作權方合作,將二次創作物的部分銷售額以版稅形式支付給版權方,使這些二次創作作品以官方認可的形式進行銷售。這種合作使戲仿作品以原作品衍生物的名號而獲得合法的地位。還有些影評類戲仿短視頻作者選擇一些國外的經典影片作為對象,這些影片的資源一般在網絡正規渠道上可以輕易地找到,并且與原作者之間距離遙遠,產生糾紛的可能性比較低。
對著作權人的權益保護是必然的,但過度保護則是需要警惕的,二次創作者的創新性勞動不容忽視。權力不可神圣化,過度強調著作權保護可能會阻礙創新作品的產生與優秀文化的傳播,使文化界陷入一種僵化與桎梏的境地,甚至很可能形成一種“一言以蔽之”思想專制的可怕局面。著作權保護與表達自由的界限需要法律做進一步的明晰。
與西方國家的應對方式相反,從我國針對戲仿類相關作品所頒布相關文件中可以看出,目前我國對此類作品持反對態度。2018年3月22日,廣電總局曾下發文件《關于進一步規范網絡視聽節目傳播秩序的通知》,其中要求各節目視聽網站不得對經典文藝作品、廣播影視節目、網絡原創視聽節目做重新剪輯、重新配音、重配字幕,不得截取若干節目片段拼接成新節目播出……嚴格管理包括網民上傳的類似重編節目,不給存在導向問題、版權問題、內容問題的剪拼改編視聽節目提供傳播渠道……該通知一經下達,對嗶哩嗶哩彈幕網、抖音、快手等視頻網站的大量戲仿作者以嚴重打擊。為人熟知的淮秀幫、胥渡吧、一風之音這類主攻視頻配音的創作團隊面臨風險;為配音愛好者提供配音交流的APP“配音秀”也表示將配合通知要求,鼓勵用戶在不改變原作品意愿的基礎上配音;《閱后即瞎》這檔在嗶哩嗶哩彈幕網擁有143萬粉絲的電影評論節目也主動下架整改。此次通知不僅對本就存在問題的惡搞視頻進行了進一步的禁止,也對一些單純的戲仿視頻做出了限制,在未經著作權人同意的情況下只要產生了重新剪輯、配音、配字幕的行為就不為《通知》所允許。可見打擊力度十分大,也說明國家對戲仿視頻態度還是以不提倡為主,并不正面支持與鼓勵。
從嚴格意義上來說,當前網絡上流傳的許多戲仿視頻不符合《通知》中的規范,但大部分電影界資深人士都表示,此《通知》只是提供指導意見,目前對相關節目影響不大,還要看之后一系列規則的頒布。從《閱后即瞎》節目制作人王錚的觀點中我們也可以看出部分戲仿作品制作者對于“轉換性使用”重要性的認識:“影評是合理的存在,也是普遍長期的一個存在。作為網絡短視頻的創作者,需要有創作能力和創作技巧……創作的重點還在于‘創’。”法律制定是一個嚴謹而漫長的過程,國家廣電總局頒布的《通知》說明當前對于戲仿類短視頻的制作而引發的各種著作權侵權相關問題,國家首先采取了嚴厲打擊的態度。雖然對于大部分戲仿短視頻制作者來說《通知》的要求有些嚴格,但這不失為國家向完善立法方向所做的有益探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