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海鋒
經過20世紀俄國形式主義、英美“新批評”、德國接受美學等學派研究者的拓進,文學閱讀觀念終于走出“作者中心”的一元觀念局限,“文本中心”“讀者中心”閱讀理論極大豐富了觀察文學閱讀的觀念視角。在前后相繼的歷時關系外,諸種閱讀理論還呈現為拼圖般共時均衡關系。
教學圍繞教材選文展開,教材選文又多以經典文學作品為文本來源。教材選文的文樣是多元的,基于創作意圖、文體、風格等要素形成的選文素質差異巨大。文樣差異為催生多元閱讀理論提供了素材依托;閱讀理論的豐富,無疑又為閱讀教學建構起堂皇的武庫。具體到單篇選文教學,面對諸多均衡存在的閱讀理論,并非信手拈來隨意擇取,而是藉由選文素質與閱讀理論的氣質綜合考量。閱讀教學中,執教者依托教育經驗與智慧,厘定何種閱讀理論為教學手段,便顯得尤為迫切。
抉擇作者理論,從寫作視角理解作品
在文學三要素中,作者要素無疑是先導。作品承載了作者情緒,反映作者意圖,凝聚作者風格,并由作者最終文字落實,作者是文學意義第一生產者。“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禮記·樂記》)“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毛詩大序》)“搖蕩性情,形諸舞詠”(《詩品序》)“神居胸臆”“物沿耳目”(《文心雕龍·神思》)“詩情緣境發”(唐·皎然)之類詩論闡述都是對作者要素文學地位的強調。選取作者理論作為干預教學的理論手段,不是將作者要素神化為不可忤逆的圭臬,而是盡力還原作者的文學生產過程。
文學作品,由其體裁素質歸類,又可分為作者要素真實外顯的“寫實性”作品,如詩歌、散文;作者要素內隱或消失的“虛構性”作品,如小說、戲劇、寓言等。作者理論,實質是重建作者背景意圖過程的寫作還原。散文、詩歌類作品,自然更適于借助作者理論推進教學理解。
以蘇軾《記承天寺夜游》為例,此文創作于元豐六年(1083年)十月,是他貶謫黃州的文學精品。以“致君堯舜上”為人格訴求的儒士,面對暗箭難防的官場傾軋,面對暗潮洶涌的仕途,內心是沖突的,“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臨江仙·夜歸臨皋》正寫出了蘇軾內心的這種矛盾。不過,蘇軾又特“善處窮者也”(《賈誼論》)——從慘淡處境中尋求精神解脫,這亦是此文的創作背景與意圖。基于背景與意圖的過程還原隨之清晰:要言明自身慘淡處境,繼而在其中實現精神超脫。可是承天寺中,周圍景、眼前事無一能與蘇軾慘淡處境對位。蘇軾不得不祭出如此操作:把天上月變成庭中水,把寺內竹柏化作水中藻荇——他自己造景,自己創造素材!藻荇無根、隨波逐流、漂泊無依的特征與蘇軾有了相似性。而將“庭中水”“水中藻荇”還原,則是天上皎潔明月,寺院堅貞竹柏。蘇軾低頭所見是虛幻而慘淡的人生,抬頭仰觀得到是貞潔而篤定的精神超脫。由此,蘇軾將如此復雜的寫作邏輯深埋于簡單的85字之間。這些教學內容,不借助作者理論,實現對蘇軾寫作意圖、過程的還原,便很難生成落實于課堂。
不止于此文,蘇軾的《赤壁賦》《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亦適于用作者理論為教學手段;不惟蘇軾詩文,《夢游天姥吟留別》《老王》《背影》等選文教學中,以作者理論深入,重建背景、意圖、過程,也往往更有教學收獲。
選取文本理論,著眼言語細節、留白處
雖然作者是作品生成的先行要素,但文本才是讀者直接面對的文學對象、意義蘊藏的文學載體。文學是一種含蓄蘊藉的藝術形式,文本的文字形式里存在大量的有意味的言語細節與有意無意留白。它們蘊藏的文學意義遠超作者賦予其中的原初本意,如果以作者本位為標尺,則會造成文學意義的局限與耗損。讀者則會帶著個體閱讀“期待視野”與“前理解”進入文本,造成文本超載與意義扭曲。文本理論有意切斷作者的“意圖謬見”與讀者的“感受謬見”,對文本的充分關注與尊重,并以文本為文學意義生成地,對辭句言語抽絲剝繭。
閱讀教學中,文本理論選取主要基于作者要素的缺失或無效,重建寫作過程徒勞無功,如小說等虛構性文類,甚至部分詩歌。在虛構的文學情境,或簡省含蓄的言語空間,言語細節、留白處的文學張力巨大。面對此類作品,文本理論常常可大顯身手。文本理論矚目言語細節、留白的理論傾向,對文本文學手段的展示、文學言語的品味感知、學生鑒賞素養養成,皆為有益。因此教學運用亦極頻繁。
唐人王昌齡《從軍行》(四)的閱讀教學中,借助文本本位的閱讀理論,可產生出乎意料的教學結果。“青海長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以“長云”“雪山”“孤城”等獨特的異域意象,構建出一片將士據守孤城、回望玉門故地的邊塞生活情境。“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兩句順此種情境建構予以情緒抒寫。文本描寫涉及寫作地點、時間,唯獨沒有明確抒情主體,或者僅有模糊抽象的“將士”這一集體人。文學是個人的藝術,集體人是不具備文學抒情能力的。抒情主體的不確定,恰是文本言語層面一處巨大留白。要確定詩作情感指向,只能借助文本,對模糊抽象的集體人進行清理:如果抒情主體是一主動投軍的韶華少年,邊塞之上百戰黃沙、戰甲磨穿,遠望玉門以及之后更遠的朝廷故土,發出“不攻破樓蘭敵國誓不歸還”的吼聲。往大處看,這是保家衛國的英雄壯志;往小里看,這是建功立業的個人豪情。無論如何,其中都滿溢著盛唐氣度。如果抒情主體是被迫應征的軍卒,遠離故土親人,百戰殺伐幸未被屠做刀下之鬼;即便戰甲磨穿,但軍令如山:樓蘭敵國不破,休要做夢罷兵。往大處看,言語間滿滿是對戰爭荼毒的控訴、對統治者窮兵黷武的不滿;往小里看,更多是對生死難保的憂慮無奈、對故鄉親人的思念。
兩種文學情緒近乎“南轅北轍”,卻“和諧”地內隱于文本之下。只有在切斷對王昌齡抒情主體的預設還原、只有切斷對讀者抒情主體的期待,文本承載意義的張力才會彰顯。在《從軍行》(四)這一教學個案中,文本理論的選擇明顯優于作者理論的執迷。
確定讀者理論,以開放姿態延伸文學意義鏈
作者、文本中心的閱讀理論皆將文學意義生成置于封閉系統,但文學的達成卻必須借由閱讀,缺少讀者閱讀的文學作品尚不能稱其為作品。無論從群體,抑或個體,讀者都是極為復雜的精神存在。介入閱讀的讀者不可能如白紙一張,他攜帶著自我精神史以及社會發展史的印痕,以自己強烈的閱讀期待視野“印證”作品世界,并形成超出作者熔鑄、文本承載的意義可能。所謂“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千個哈姆雷特并非莎士比亞,或《哈姆雷特》的,而是歸屬那一千個讀者的,文學意義生成藉由讀者理論進入開放系統。讀者理論,并非對作者、文本要素的枉顧,而是要充分考慮文本承載力、作者文學情境基礎上,發揮讀者對文學的再創作,對意義的二次生成。
寓言是假托故事寄寓意味深長道理的文學體裁樣式。其創作特殊性有三:一、作者采用虛擬手法,將寫作情境架空,甚至以動物的形式敘寫故事,由此作者要素中的背景、情緒、過程等要素內隱,甚至消失。這讓作者理論的開掘失去了閱讀意義。二、寓言常反映社會公共問題,少在個人私情續駐留。這讓讀者以公共身份介入寓言意義再生有了文學可能。三、寓言創作主體性強,作者甚至愿意在寓言中主動揭示寓意,如《伊索寓言·蚊子與獅子》文末就有“打敗過大人物,卻又被小人物打敗”這樣的主旨揭示。所謂“世異則事異”,遷變時代與寓言寓意極易錯位,這又為讀者介入寓言意義生成,實現寓言故事與當下時代對位提供了可能。讀者理論之于寓言教學,是最為合宜的理論抉擇。
以《愚公移山》為例,在萬物互聯的信息時代,“古代人民改造自然的大無畏勇氣”“以為代表愚公的持之以恒、不言放棄的民族精神”“生產力不發達條件下,人們借助幻想借助超人力量征服自然”等寓意認識,很難滿足弘揚傳統、教育學生的時代需要。從時代發展入手,以讀者理論介入,從個體與系統的角度解讀,則別富新意:愚公之可敬在于將自己嵌入“天地人”的關系大系統中,并堅定履行系統中個體職分(搬山);在個體持續運轉后,系統開始啟動——“子孫荷擔者三夫”“令人京城氏之孀妻有遺男”“子子孫孫無窮匱也”是人之要素的動轉;“山不加增”而減損是地之要素的動轉;操神之神“告之于帝”“帝感其誠,命夸娥氏二子負二山”,是天之要素的動轉。河曲智叟則是未能系統思考個體努力之意義的代表。如此解讀,在寓言寓意與時代發展同步之外,對學生學習也有了教育意義:只有個人先努力行動起來,家長、同學、教師等外部因素才會動轉,形成“天地人”動轉的眾神搬山式學習進化神話!
教材選文篇篇有品,閱讀理論種種有味。課堂教學中,只有從教材選文與閱讀理論的品與味,做細致深入的教學思考,在諸種閱讀理論中做出科學的教學抉擇。由此,閱讀教學才能沿著有趣、有味、有益的思維路徑,綻放于課堂、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