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昀
如何回應他者的召喚,這是后列維納斯倫理學面臨的首要問題。在形而上學中,在場的意識-主體-我在再-現中把握對象,生產同一的意義,造成了主體對他者的支配,列維納斯“倫理學”否定了意識在場,那么“我”是什么,或者從哪個位置上回應他者就成了問題。德里達在《馬克思的幽靈們》(下文簡稱《幽靈》)中給出了幽靈政治學的回答:意識缺席的“我”是幽靈,從他者的位置上書寫和回應他者。這針對的當然是再-現:在場的意識再-現生產了現在,不在再-現機制內的,就不會變成現在。不過,德里達并不認為形而上學再-現是唯一的意義生產或言說方式,而是把其歸為資本主義的,認為它只是布爾喬亞意識,可以歷史地超越。帶來這種超越的便是馬克思,他批判資本主義,在形而上學之外言說,這種書寫超越了再-現,無法得到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再-現,也不會通向現在/在場,所以“馬克思”及其言說的“共產主義”是他異的、幽靈的、不在場的。
德里達因此走出消極的分延,走向積極的將-來。與早期單純強調差異推延了形而上學的意義出場不同,他在《幽靈》中不斷號召我們聆聽馬克思的指令,在對“馬克思”這個幽靈他者的回應和期待中進入將-來。期待是一種朝向未來的努力,保留了期待,就保留了過去奔向未來的動力學。另一方面,又因為這是幽靈馬克思召喚的他者-“我們”的期待,并非形而上學主體的期待,不會通向現在/在場,也不會通向主體對客體的征服。相反,“我們”始終處于與他者的關系中,在他者的位置上書寫,維持對他者的“正義”,由此進入全新的政治學,進入未-來。所以,《幽靈》不是推延了“共產主義”的出場,而恰恰是召喚其到來,召喚全新的將-來。這讓幽靈書寫不同于朗西埃的“歧見”、南希的“獨多性”和巴特勒的“講述”。要看清這一點,我們必須首先認識德里達有關時間的看法。
時間是《幽靈》中的關鍵詞,德里達在此談到了一種非現在也永遠不會變成現在的時間性即“將-來”,認為這是“共產主義”的場域,抵抗資本主義再-現,因此也是“幽靈”的場域。他針對的雖然是再-現,但卻是從胡塞爾的時間意識入手的。胡塞爾認為我們的時間感知來自意識流動,現在是意識再現或現在化的結果。他在《內時間意識現象學》及《關于時間的貝爾瑙手稿》中強調,時間是由意向性意識建構的,我們在意識河流中與他者的相遇,不是他者給我留下印象,我把握他者的呈現,因此有了一個原呈現在當下的顯現,相反,在我遇見對象之前,早已有前攝意向期待著相遇,現在只是某個前攝意向的充實——即對象A與前攝意向期待的A’相遇、同一化或共時化——和滯留:“每個回憶中都含有期待意向,它們的充實會導向當下。”前攝或期待是時間的本源和動力:“每個原初建構著的過程都是通過前攝而被激活的,它們空泛地建構和接受來者,使它得到充實。”(胡塞爾 96)現在則是期待建構的,早已被預料,只是某個意向期待的現在化或再-現。
其中強調的是來的對象與期待的同一,同時也是意識的自我同一:我們在意識河流中遇到的并非赤裸他者,而是自己的意向、意識,現在/在場即某個意識意向的再-現或現在化,未來也是早已被預見、承諾和決定的未來現在,從根本上排除了意識遭遇他異事物的可能性。另一方面,不在預見和規劃內的因為無法再-現而不會現在
,只能是“幽靈們”。然而,德里達也在此看到了幽靈的超越性,有如列維納斯筆下與他者的“意(識之)外”相遇:相遇不在我的意向期待中,因而中斷了我的意識,中斷了時間的流動,超越了再-現/現在的秩序,如南希所言,超越了“被再現的現在時間”,“不再是時間”,“尚未成為時間”(Nancy,La
Pens
ée
Derob
ée
14)。這便是“將-來”,幽靈的時間:如果期待對象與期待的同一或共時化是確立現在的基礎,“將-來”中沒有這種同一,也就沒有現在,其中的空時化不是前攝-再現這種連續統,不會通向生產現在的共時化,只能是永遠的“歷時”。因此,將-來與再-現/同一化/共時化確立的空時界限或此刻時點毫無關系,也不涉及本源和目的(對象與期待的同一)問題,用德里達的話說,它不是(被等待的)彌賽亞降臨經過的大門。相反,它因為打破了前攝-充實或期待-實現的再-現機制而中斷了意識,中斷了時間流動,造成時間的脫節。將-來發生在胡塞爾的時間意識之外,超越了再-現機制,不會帶來現在/在場。這讓德里達看到了意識遭遇他異性襲擊的可能。他用馬克思改造了胡塞爾,并不認為再-現意識就是唯一的意識,而是把其歸為形而上學或者布爾喬亞的意識,馬克思則帶來了超越它的可能。此處的解釋框架是一種激進的語言決定論:形而上學再-現作為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生產了布爾喬亞意識,馬克思批判資本主義,在形而上學之外書寫,必然會帶來不同于布爾喬亞意識的“意識”。但因為它超越了形而上學,超越了再-現機制,不會通向現在/在場,只能是“幽靈的”。換言之,既然現在/在場是再-現規定的,不在再-現機制內的無法再-現,就不會有現在/在場。馬克思在再-現機制外言說,因此不會產生現在/在場,所以“馬克思”及其言說的“共產主義”必然是非再現的、他異的、幽靈的。
“馬克思”或“共產主義”不在場。這有兩層涵義:首先它無法得到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再現,其次它不會如再-現那樣生產現在/在場。在第一個層面上,不在場(be present)并不意味著未上場(entre),只意味著未曾得到再現。但它早已上場,從馬克思宣告“一個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徘徊”開始就已然上場,一直在場上,在歐洲徘徊:《獻詞》就把《幽靈》獻給了“真正的共產黨人”,被白人右翼極端分子殺害的南非共產黨總書記哈尼(Derrida,Spectres
12/xiv)。這表明“馬克思”早已上場,只是被資本主義傳播手段遮蔽了,所以人們無法確定它是否上場,有如《哈姆雷特》中的鬼魂,早已在舞臺上,人們卻無法確定它是否來了,它只是似乎
上場了,“鬼魂上場,鬼魂退場,鬼魂再上場”,循環往復(Spectres
17/xix)。這種不確定并不關涉其上場與否:它早已上場,且一直在舞臺上,只關乎在場:它出乎意料,不會按照前攝-充實的方式再-現,被意識捕捉,所以人們提到它時總是帶著疑問:“它來了(?)”它早已來了,卻處于已來又未-來的狀態,雖然被遮蔽,卻作為幽靈早已、一直、始終在舞臺上游蕩。即,“共產主義”或“將-來”上場了,卻沒有運轉在時間意識的舞臺上,沒有按照期待-實現的時間化模式運轉,而是終結了這種目的論的時間化,廢黜了時間(的目的),一切因此變得開放和不確定,所以無法確定它是否“來了”:沒有前攝,就沒有等待的對象,沒有期待的目的,就沒有來的與目的的同一。所以“它來了(?)”的問題不在于來了與否,而在于無法確定來的即我等待的對象。馬克思批判資本主義,超出了布爾喬亞意識的期待,所以不會有他的到來與期待的同一,形成現在。但是“他”早已來了,我們必須像哈姆雷特一樣,聆聽“他”的召喚,開始重整乾坤的行動。以莎劇為引子,德里達不是想說“共產主義”被推延了,而是呼吁我們回應早已上場的幽靈,它“自馬克思以來”(Derrida,Spectres
40/19)一直在歐洲徘徊,我們必須給予回應——“現在該維護馬克思的幽靈們了”(Spectres
22/1),也一直在回應:“一直在言說那個幽靈,一直在對那個幽靈言說,和它一起言說,尤其是因此讓一個幽靈言說。”(Spectres
32/11)只有如此才會有超越資本主義的將來:“沒有馬克思,沒有有關馬克思的記憶,沒有馬克思的遺產,就沒有將來。”(Spectres
36/14)德里達把“馬克思”/“共產主義”與再-現剝離開來,號召我們承接馬克思的形而上學批判,展開書寫的革命,讓幽靈得以“閃現”(apparition,而非顯現或現象在場,appearance)。他認為這是馬克思的指令,早已發出,一直在要求我們回應,號召我們展開超越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書寫,只是在當前,指令被遮蔽了,出現了各種群魔亂舞的解讀:《共產黨宣言》中幽靈是單數的,“一個幽靈,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徘徊”(Derrida,Spectres
22/2),只有一個,非常肯定的一個,但是在當下的傳播方式中,指令未得到很好的解譯,才有了福山等人的言論,乃至“馬克思主義往何處去”的疑問,各種亂象的幽靈們。因此,首先要為指令去蔽,在驅魔中重返馬克思,聆聽馬克思的召喚,展開非再-現的書寫。這是“馬克思”交付或“承諾”給我們的責任,也是我們對其的回應。這種書寫因為超越了形而上學,必然是未來的,也只能發生在未-來中。吸收了“馬克思的精神”的德里達認為:形而上學只是當下的意識形態,是可以超越的,只是馬克思認為它可以歷史地克服,德里達反對目的論的時間觀,強調克服形而上學的書寫因為不在再-現機制內而是將-來(Fritsch 97-101)。Spectres
269/214),這是非再-現意識的“意識”,不在場的“意識”。馬克思的指令召喚的“我們”也不可能在場,變成形而上學的主體,只會“是”馬克思這個幽靈他者召喚的他者-我們,“作為(和)他者的我”(Derrida,Spectres
12/xvii)。德里達也由此進入不在場的第二層涵義:馬克思的幽靈不會生產現在/在場,而是召喚我們展開非再-現的書寫。德里達強調:“馬克思”一直在召喚,要求我們回應。“共產主義”早已成為一種述行(performative)話語,一旦發出便會作用,引起我們的反應,產生某種“意識”。但這并非形而上學主體的意識,而是他者的或他異的“意識”,因為它是“馬克思”這個幽靈他者召喚來的。我們作為被召喚的對象,只能從他者的位置上回應“馬克思”,回應幽靈他者,因此產生的言說也是他者的言說,缺乏現在/在場的言說,幽靈的言說。德里達把“召喚”引入列維納斯倫理學,認為“我”是他者召喚來的,必須等待他者的將-臨,同時也是等待我的將-臨。將-臨不是因為未發生,而是因為這是主體和對象缺席的等待:首先,我不在場,因為我是他者召喚的對象,他者的到來和召喚才能讓我成為“我”;其次,等待的主體不在場,等待的對象當然也不在場。但是我必須等待,因為只有他者的到來才能讓我成為我(Martinon 142-154)。所以,我對他者的將-臨充滿期待,且必須充滿期待,因為我期待的就是“我”,他者召喚的“我”:“一切都是從那個幽靈的閃現開始的,更確切地說,是從等待這一閃現開始的。那期待急切、焦慮而又迷人。”(Derrida,Spectres
22/2)幽靈未曾顯形,卻注視著我們,我們看不見它,卻感覺到了幽靈的注視,也覺出了自己的責任:“這個幽靈他者注視著我們
,我們覺得被它注視[……]它將規定所有他者的行為。”(Spectres
28-29/7)他者的行為即我的行為。他者的召喚是“我”的前提條件,“我”是他者召喚的“對象”,所以我必須等待他者,在等待中成為“我”(更準確地說是“我們”,非一的復數)。德里達在此顛倒了形而上學的主體-對象關系,不是意識-我把握和確立對象,而是我是“馬克思”這一幽靈他者召喚來的,必須期待其的將-臨,滿腔熱忱地期待,在期待中進入將-來。這是我對他者的回應和責任,也是我作為他者的責任。這種責任從根本上改變了布爾喬亞主體決定的我他關系,進入了與他者一體的(列維納斯)“倫理學”:“我們”變成了他者,說著他者的語言,與他者一起言說,其中沒有再-現/現在/在場,也沒有意識的自我同一,以及對他者的征服,因此充滿了政治涵義,那便是對他者的正義。德里達說《共產黨宣言》“召喚或召集那沉默的鬼魂的初次到來,和那不會作答的靈魂的閃現[……]它把政治權力帶入了層層的重復中”(Derrida,Spectres
32/11)。所以我們必須“學會和鬼魂一起
生活”,從正義“不在在場
的地方”進入“不可能的和不可思的”倫理政治學(14/xviii)。“不可能”不在于不會發生,只在于不是布爾喬亞主體之能(agency),“不可思”則是它超越了再-現意識,超越了知的領域,因而超越了形而上學對對象的規定,或者主體對他者的征服。這從根本上克服了現有的倫理關系,讓我們進入未-來。就倫理學而言,這帶來了全新的他我關系,我不再是征服對象的主體,而是始終處于與他者的關系中,從而帶來了界限的脫節或解體,包括意識界限、現在時點等。德里達指出:幽靈邏輯“比本體論或者存在之思更大更有力”(31/10),因為它突破了主體-對象的界限,也突破了主體間的界限,讓“我們”進入無限。無限即“我”,“我”即無限,無意識在場的“我”,與他者一體的“我”,他異的“我”。甚至都不能說我是什么,因為是再-現意識確立的,所以有了哈姆雷特之問——“是還是不是”(To be or not to be),存在還是不存在成了問題,因為確立存在的意識中斷了。用德里達的表述就是:“我不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Derrida,Spectres
64/42)沒有人能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包括馬克思本人。相反,“我”既不是
馬克思主義者,也不是一個
馬克思主義者:首先,馬克思主義者批判資本主義意識形態,批判形而上學,不會成為形而上學的主體/存在/是/在場;其次,“他”在再-現機制外言說,其中沒有對象與意識的同一,所以也沒有這種同一確立的一。“我”的言說根本缺乏同一性,只會生產“剩余”:“多于一(plus d’un),也必然多于一。”(Spectres
36/14,英譯本強調的是多個馬克思的精神)這便是南希所言的“獨多性”,他我的“共同體”。這是激進的他我關系,也是激進的未-來,它超越了再-現,也超越了其生產的我他關系。“我”作為幽靈他者召喚的對象,從“將-來”的他者(而非在場的主體)的位置上維持著與他者的關系,也維持著對他者的正義,“與他者的關系——可謂就是正義”(Derrida,Spectres
48/26),超越正義概念的“正義”。德里達強調,我們不能對正義保持沉默(Spectres
75/37),必須展開非形而上學的書寫,維持他我關系,維持他異性。這是共他者一體的言說,我作為(和)他者的言說。這種“言說”對于布爾喬亞“學者”是不可能的,對于“一般的觀眾”(我們)卻或許是可能的(Spectres
33/11)。“學者”活在再-現的世界里,看不見非實體或者未顯形的幽靈,觀眾卻感覺幽靈上場了,和哈姆雷特一樣退出了知的場域,參與了幽靈戲劇的上演。God
,Death
,and
Time
115),完全沒有意識在場,所以無法確定“它來了”。他把胡塞爾現象學中的意識設定為普遍的,只有意識缺席,“我”才有遭遇他異性襲擊的可能性。但是這樣一來,我如何承擔相遇承諾的責任便成了問題。列維納斯也明確表示,我只是被動反應,根本無法承擔對他者的責任,反應“來自一己之自由的彼岸”(Otherwise
Than
Being
10)。德里達在此與列維納斯分道揚鑣。他接受了被動性的說法,但是認為胡塞爾現象學中的意識只是形而上學的意識、邏各斯中心主義的意識,是資本主義意識形態,卻非唯一的“意識”,因此有了在其中和不在其中的區別。對幽靈他者的“期待”便在形而上學之思以外,因此也是他者的期待,期待對象-我的“將-臨”,沒有最終到來的“將-臨”。“來”延宕了,卻非如列維納斯所言,是因為意識缺席,而是因為無法確定來的東西與期待的同一。所遇與前攝的同一是胡塞爾現象學的核心,期待意向決定將要到來的,但是在對幽靈他者的“期待”中,沒有意向性意識在場,沒有期待意向的再-現,也就沒有來的東西與其的同一。因此不是不確定“我”是否遭遇了他異性的襲擊,而是無法確定遇到的是否是我期待的,我是遇到了我等待的他者-彌賽亞,還是只是偶然遭遇了一個“意外”?
然而,如果我們如馬克思那樣,超越邏各斯中心主義,就會發現“意外”恰恰是“我”的期待。因為“我”期待的是幽靈,無法對象化的幽靈,“我”也不會因為把其對象化而成為主體。缺乏等待的主體和對象,就不會有再-現,即對象與期待的同一,只有無法現在的幽靈,有關其的言說也必然是超越再現語言的。我們必須而且只能用非再現的書寫回應幽靈的召喚,在書寫中成為“我們”。列維納斯強調意識缺席,德里達強調的則是意識缺席的期待,認為我們滿腔熱忱地期待非預料的東西,期待與幽靈他者的相遇,同時也是與超越形而上學、意識、在場、主體性的“我”相遇。
雖然目的(end)是開放的,但是保留了期待,就保留了時間向未來發展的可能,這是“將-來”不同于列維納斯倫理學,也不同于早期德里達的“分延”的地方。同樣是反對在場,列維納斯反對的是普遍的意識在場,以此來終結前攝意向的職能,當然也終結了時間的本源或動力。在其后期著作中,經驗中的相遇變成了遭遇上帝或彌賽亞的“面孔”,強調倫理學即“面孔中命令的普遍性”(Levinas,“The Paradox of Morality” 177),這種普遍性把被動性或意識缺席普遍化了,缺乏可以帶動過去向未來發展的動力。德里達反對的則是作為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在場形而上學,以及胡塞爾現象學中的同一化和共時化,卻沒有否定期待本身。但這是幽靈的期待,意向性缺席的期待,只是模糊的等待,卻缺乏等待的主體(和對象),因此也不會有對象與意識的同一化和共時化,不會變成現在/在場,所以是歷時的、將-來的,他異的空時化。這是他者的期待,也是對他者-“我”的期待,雖無意識前攝將-臨的對象,但“我”熱切地期待“他者”降臨,因為期待而有了過去邁向未來的可能性。
這種熱誠的期待,德羅(Neal Deroo)稱之為“激進的承諾結構”,認為幽靈的承諾雖然阻止了存在在在場中的凝結,卻是“未來的承諾”。他認為德里達努力調和胡塞爾和列維納斯,調和前攝概念中包含的線性的、建構性的未來,和列維納斯末世學中非預料的、開放面對他者的到來的未-來。尤其是在德里達的“期待”中,線性的過去向未來發展和開放面對他異性一起,構成了“未-來的雙重運動”:“期待不僅向著未來努力,也等待未來的到來。”(Deroo 130-131)德里達因為保留了期待,所以保留了向未來發展的動力學,又因為并非意識的期待,所以未-來是開放的。這是《幽靈》中的馬克思元素,德里達用“馬克思”改造了“彌賽亞”,把彌賽亞歷時化甚至歷史化了,如弗里奇(Matthias Fritsch)所言,他重構了馬克思的“歷史承諾”,提出了一種“后烏托邦”的承諾話語,雖然缺乏終極的未來投射,卻可以容納歷史書寫,保障政治目的(Fritsch 6)。
“指令”帶來行動,幽靈改變歷史,生產了不同的“意識”,也置換了基于再-現的空時化。德里達在《幽靈》中強調,馬克思的批判帶來的不是問題,而是“地震般的事件,實踐
事件,思想在此變成了行動
,變成了肉體和體力的經驗”(Derrida,Spectres
270/214),革命的經驗。作為行動的書寫,不是布爾喬亞學者之思,而是“完全不同”(“Ousia
etGramme
” 65)的書寫,是“流通停滯”(Spectre
257/203)的語言革命,革了現在/在場、主體、意識、意義、交換價值等的命。德里達也一改先前的消極,召喚我們積極回應馬克思。與《論書寫學》和《聲音與現象》中單純揭示邏各斯中心主義的自我解構不同,《幽靈》一直在回顧馬克思是如何在資本主義意識形態之外書寫的,并且明確反對把馬克思“去政治化”,或者把其帶來的起義、暴動和革命等潛能“中立化”(Spectres
61/38),強調我們必須對馬克思的指令作出應答,必須回到馬克思,回到他對資本主義鏡像的批判,并且聲稱這種批判是“前解構的”(Spectres
269/214)。馬克思的批判克服了現有意識形態,把“我們”帶入“另一種語境”(Derrida,Spectres
254/201),帶入未-來。他召喚的書寫超越了資本主義意識形態,所以是未來的,又因為超越了現在/在場而讓我們遭遇他異的未-來。我們應該聆聽馬克思的指令,展開幽靈的書寫,“把游蕩引入概念建構”,尤其是在場、現在、存在等概念,在驅魔中超越現在,進入將-來的空時(化),這便是馬克思的幽靈承諾的未-來:“這些地震般的事件來自將來,它們產生自時代不穩固、混亂和脫-節的基礎。沒有這種脫節或者失調的時代,就不會有歷史和事件,不會有公正的承諾。”(Spectres
270/214)。所以我們必須重提有關馬克思的記憶,突破遮蔽幽靈的再-現,解譯馬克思,“不只解譯,還要行動,或者把解譯(解讀)變成一場‘改變世界’的變革,人們就會樂意接受馬克思的重返或者重返馬克思”(Spectres
61/38)。只有這樣才能撕開再-現的面紗,書寫異質的他我關系,讓幽靈閃現。這種書寫召喚變革卻不會召喚在場,是無知的書寫,但“這種不知并非缺陷”(Derrida,Spectres
68/45),而恰恰是倫理性的書寫,不是我用概念把對象客體化,而是在書寫中維持與他者的關系,維持我的異質性。如列維納斯所言,與他者的關系把維持關系的責任交付于我,我必須回應,這是相遇承諾給我的責任(Levinas,Totality
and
Infinity
)。就經驗中的相遇而言,這意味著進入與他人的對話,和有關未來的協商,但是如何與幽靈他者對話?那就是聽從其召喚,展開他異的書寫,從而成為他者。他者召喚我:“來!”“它來了”就是“我來了”,雖然沒有確立現在的意識在場,無法確定“來”的問題,但是“我來了!”從等待他者的將-臨開始。因此我們需要新的“語言”,去“理解”這種“來”,去傾聽“來!”的命令,去“表達”那種不確定性:“強加在來之上的反常壓力。它踩在來之上,落在遠離一切位置的東西上,通過來和已來兩個詞之間的微妙差別,比如,將-來、事件、降臨等,或者來去的動詞形式和變形,宣傳或者宣稱自己。”(Derrida,“Pas” 23)與他者的關系承諾的不是在場的形而上學意識,征服他者,而是他異的我,維持與他者的關系。“我”是他者召喚而“來”的,說著他者之“言”,他者先于并高于“我”,其中沒有主體的自我超拔。就政治學而言,其中隱喻著對話和協商的倫理,“我”在關系中與他者共商未來,所以后《幽靈》的德里達大談友愛或者世界主義的問題。但這種未來是未-來,因為其中只有超越形而上學的對話,而沒有對象與意識的同一化,幽靈他者的對話始終指向不會在場的將-來,因為我從未成為把握他者的主體,把幽靈他者對象化,或者為其強加一種終極意義。將-來是異質的,不是也不會變成再-現機制中的現在,相反,它既不“屬于”也不“給與”時間或現在(Derrida,Spectres
17/xix),而是“超越一切活的現在,讓活的現在脫節[……]不與活的現在共時
”。它“已死”也“未生”(Spectres
14/xviii),卻永遠不會現在。將-來的書寫不會通向形而上學的再-現,或者構建交換價值的鏡像,而是讓其解體,其中只有他者的書寫,并無布爾喬亞主體在場。它甚至不同于解構:解構是形而上學的自我解構,將-來的書寫則是形而上學之外的書寫,是我作為(和)他者的書寫,前者是舊制度的解體,后者是新世界的到來,解體中沒有未來,到來卻是指向未來的,不同于現在的將來,只因為不在舊制度中而是將-來。德里達因此解決了后列維納斯倫理學的核心問題:消解主體后如何討論“未來”?畢竟,帶來不同于現在的未來,才是對他者的正義,才是對馬克思最好的回應,提到馬克思就必須提到將來。然而,在(黑格爾和)胡塞爾那里,未來總是主體意識帶來的,如果“我”只是他者,未來就成了問題。另一方面,德里達早就開啟了目的論未來的解構,甚至提及現在向未來的過渡就可能陷入目的論的泥潭。幽靈書寫如何通向非目的論的將-來,就成了無法回避的問題。
La
Pe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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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ro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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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一來,“歷史”也停留在了永遠的“現在”:沒有了現在/在場,也沒有了未來(現在)。從(黑格爾和)胡塞爾的角度看去,推延了規定現在/在場的意識出場,也就推延了時間和歷史的產生,時間變成了空間,停留在無限延展的“現在”中——時間的分化和延宕。朗西埃的歧見場域中不會有同一的意義或最終的協議產生,南希的獨多性則是混沌的肉身,其政治理想也是“非功效的共通體”(Nancy,La
Communaut
éD
ésavou
ée
),意在當前制度的解構,卻非新老制度的更替。一切都停留在“現在”中,雖然并非形而上學的現在,卻也缺乏對“未來”的期待,其立足點是現在的匱乏或缺席,當然也意味著未來(現在)的消解。他們的立場始終是解構,把同一性變成他異性,把主體變成他者,在空間-時間的分延中延宕意識的出場。意識確實不在場了,但也喪失了現在向未來過渡的動力學,和列維納斯一樣,他們把規定現在/在場的意識視為唯一的意識,消解了它就消解了一切。德里達在《幽靈》中卻超越了解構,走向將-來。受馬克思的影響,他把形而上學歷史化了,認為同一的意識只是布爾喬亞的意識,并非無法克服的。“馬克思”召喚的就是超越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書寫,這種書寫就是未來,就是對現在的克服,它要克服現有意識形態,在克服中通向將來,只是因為不在規定現在的意識內,才是“將-來”。所以,在《幽靈》中,德里達對“馬克思”“共產主義”“將-來”或彌賽亞的將-臨是有期待的,這種期待承諾了不同于現在的未-來,不只是現在的匱乏,還有對現在的克服和超越。這是他者的期待,無法現在/在場,但它依然是一種“期待”,對非形而上學的我、他者和未來的期待。
保留了期待,就保留了時間/歷史變化的動力,他者而非主體的期待則避免了目的論的覆轍,所以幽靈書寫也不同于巴特勒的“講述”。朱迪斯·巴特勒在《講述自我》(Giving
an
Account
of
Oneself
)和《主體的諸意義》(Senses
of
the
Subject
)中把阿爾都塞的“詢喚”和梅洛-龐蒂的“觸碰”融入列維納斯倫理學,認為是他者的觸碰觸發了感性的、前意識的我,其后在回答“你是誰”的詢喚中,“我”開始講述觸碰,講述前主體的他我關系,并把關系帶入自我構形。構形誠然是未完成的,因為我是他者的觸碰和詢喚召喚而來的,講述的也是與他者的關系,把他異性帶入了我的構形,其中的期待卻是對主體我的期待:講述是為了我的構形,預設了我在未來的到來。再鑒于巴特勒對拉康和阿爾都塞的依賴,(未來的)我必然是語言之我,用語言講述或把握他者:還是因為她把邏各斯中心主義的意識視為唯一的意識。在《幽靈》中,期待是他者的期待,也是對他者的期待,其帶來的書寫也是他者的書寫。其中的關鍵不在于超越形而上學,而在于超越作為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形而上學。它是“馬克思”召喚來的,馬克思用了不同于布爾喬亞“學者”的言說,召喚不同于資本主義的未-來。在幽靈的言說中,“我”是他者,卻是有“意識”的他者,只是不是形而上學的意識。甚至“馬克思”這個幽靈就是我內心的使命感或“欲望”,克服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欲望,而因為“欲望”的是對資本主義再-現的克服,所以是無法在場的欲望。其帶來的書寫是資本主義以外的書寫,讓幽靈閃現的書寫,因此也是再現的革命。“馬克思”的指令是超越資本主義,這樣的言說是幽靈的,卻是通向未來的,克服形而上學的未-來。
上述言說是分延的,幽靈書寫則是將-來的。就空時化而言,兩者是一回事,沒有現在/在場,只有脫節的時間。然而,分延是邏各斯中心主義內部的分延,同一的意義的自我解體,“將-來”則包含著對“未-來”的期待,只因不可能有形而上學式的現在/在場,而懸在對未來的召喚和未來的實現之間,懸在承諾及其結果之間,懸在“我來”和我的主體化之間。空懸的“是”將-來,有承諾卻無決定,有期待卻無出場,因此產生的“表達”必然不同于邏各斯中心主義。所以德里達強調,必須把“將-來”與述行的承諾表達(“來!”)區分開來,將-來“再現”讓承諾協商本身脫節的東西。
這就是彌賽亞的問題式:它在“將-來”中,卻非無關時間或歷史,相反,它既在“歷史”中,又在“歷史終結”時,既來了,又未來,會讓我們時時刻刻都在猶豫“它來了!/?”,在猶豫中遭遇(目的論的)時間/歷史的斷裂。所以,《幽靈》強調“將-來”是懸在目的論和末世學之間的不確定性:“它來了!”的陳述來自目的論的發展,“它來了?”的疑問則只在歷史終結處才會被問及(Derrida,Spectres
68/45)。前者是期待和目的的實現,后者則涉及主體、意義的到來。在“將-來”中,“來”的是他者而非主體的我,沒有確定對象與期待同一的意識出場,“它來了?”就永遠是個疑問,“它甚至必須始終是可能是
”(Spectres
62/39),不會變成現在。總之,已來又未來的馬克思的幽靈們承諾了一種另類的書寫,超越現在的書寫。這便是幽靈的承諾,承諾了不同于現在的未-來:將-來不會以形而上學的在場告終,而是表現為脫節、切分或不確定性,代表著持續敞開面對他異性的承諾。因為“馬克思”,我們早已被承諾進入與幽靈他者的關系,這種關系早已“銘刻在經驗結構中”(Laclau 90),我們只能在其承諾的脫節的時間中,用全新的書寫重整乾坤。自此以后,異質的或者文學的書寫就是正義的書寫、他者的書寫、“無產階級”的書寫,在書寫中維持與他者的關系,以及對他者的正義。
注釋[Notes]
① 德里達在《聲音與現象》中用spacing (and) temporizing表達這種特殊的空時化,把其與認識論-現象學中的空間-時間區分開來,強調其的未完成(Jacques Derrida.Speech
and
Phenomena
.Trans.D.B.Allison.Evanston: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79.143)。馬丁農(Jean-Paul Martinon)在《未來性》中就此進行了詳細討論。② 為便于讀者查閱,本文分別標注了《馬克思的幽靈們》的法文版/英文版頁碼。版本分別為Jacques Derrida,Spectres
de
Marx
.Paris:éditions Galilée,1993; Jacques Derrida,Spectres
of
Marx
.Trans,P.Kamuf.New York:Routledge,1994.③ 早期有關《幽靈》的解讀基本持解構的立場,如Aijaz Ahmad,Perry Anderson,Alex Callinicos,Terry Eagleton,David Harvey,Tom Lewis,仰海峰,莫偉民等,都認為“共產主義”的出場被推延了。近年來,隨著有關德里達的現象學-倫理學研究的展開,學者們開始關注其中的時間問題,有了幽靈學的興起,也產生了不同的立場:馬丁農對“將-來”的解讀強調其對目的論時間觀的否定,德羅、弗里奇等則強調德里達的空-時化中的雙重時間運動。
④ 弗里奇的著作,如題所言,研究了《記憶的承諾:馬克思、本雅明和德里達的歷史與政治》,作者從本雅明提出的問題入手,探討該如何對待被目的論歷史排除的“記憶”。其中有關德里達的部分強調,德里達的“沒有彌賽亞的彌賽亞主義”綜合了本雅明和馬克思的歷史觀,既開放面對未來,又保留了過去帶來未來這種基本預設。
⑤ 德里達調用了言語行為理論,但是認為“述行”對于將-來的書寫都是一種限制,因為述行是陳述或命題的述行,將-來的書寫顯然是超越命題的(Derrida,“At This Very Moment” 34-35)。他認為“幽靈”一詞都太具形。
⑥ 阿爾都塞認為主體是意識形態或者語言召喚而來的,形而上學的語言召喚形而上學的主體,而《幽靈》中召喚“我們”的是“馬克思”的指令,它用了不同于形而上學的語言召喚不同于布爾喬亞主體的“意識”。
⑦ 在列維納斯后期的《異于存在或超越本質》《人道的他者》等著作中,我和他者都是絕對被動的,他者是異鄉人或者鰥寡孤獨,向我要求正義,這正義恰恰是主體性的缺席,不把他者變成被征服的對象,我是他者的人質。
⑧ 在德里達看來,形而上學的意義和資本主義的交換價值一樣,都遮蔽了差異,這是他溝通馬克思的資本主義批判和非形而上學的書寫的基礎。“流通”一詞包含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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