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新中國成立70余年來,我國邏輯學界發生過數次大規模的邏輯學討論,都直接或間接地與形式邏輯相關。形式邏輯本是邏輯學研究中的一個基礎概念,但很多新的邏輯理論為自身存在的正當性所進行的辯護,都采取了否定或者質疑形式邏輯的策略。實際上衡量一個新的理論是否創新或發展了邏輯,重要的依據不是它的自我辯護方式,而是它是否首先遵循了邏輯的內在機制。邏輯學作為一個學科有其特定的研究對象,也有其特定的研究方式,邏輯學就是形式邏輯。
關鍵詞:形式邏輯;辯證法;辯證邏輯;非形式邏輯
中圖分類號:B812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21)01-0117-07
2017年以來,王路教授和鄧曉芒教授關于康德哲學產生了諸多爭論①,這些爭論既涉及對康德哲學不同研究方法的堅持,也涉及對康德哲學理論的不同理解,如是否應該區分“真”與“真理”,以及如何正確評價康德的邏輯觀等。在這些爭論中,有一個概念被雙方不斷提及但態度立場反差巨大,這個概念就是形式邏輯。王路教授認為康德的先驗邏輯建立在尊重和遵循形式邏輯的基礎之上,而鄧曉芒教授則認為先驗邏輯建立在對形式邏輯的批判和摒棄之上。作為一個學術后進,本文無意在王路教授或鄧曉芒教授的立場之間做出是非判斷,而是想表明兩位教授關于形式邏輯的這種爭論,在中外哲學界和邏輯學界都發生過,甚至新中國成立70余年來國內邏輯學界的諸多爭論,如邏輯如何現代化、辯證邏輯的學科定位、普通邏輯的課程性質等,也都直接或間接與對形式邏輯的不同認識和理解有關。形式邏輯是邏輯學研究中的一個極其平凡而又普通的概念,但圍繞著它,為什么會發生如此之多的爭端和爭議?人們關于形式邏輯的爭議,背后爭論的問題到底是什么?本文試以新中國成立70余年來國內三次邏輯學大討論為視角,給予這些問題新的審視,并由此對形式邏輯本身的學科定位和范圍界定予以更加確切的闡釋和詮釋。
一、形式邏輯與辯證法
形式邏輯是我國學術界最早引入的西方概念之一。早在1917年的《先秦名學史》里,胡適就把西方的傳統邏輯翻譯為“法式的邏輯(formal logic)”,這實際指的就是形式邏輯,形式邏輯也隨即被認為是邏輯學的代名詞,成為我國邏輯學研究中的一個基礎性概念。但有意思的是,學術界關于形式邏輯的態度非常奇特:平常的邏輯研究中,人們都認為形式邏輯是一個沒有爭議的概念;但一旦新的邏輯類型開始出現,人們關于形式邏輯的立場就會出現動搖和搖擺。新中國成立的70余年里,隨著辯證邏輯和非形式邏輯等新的邏輯類型相繼出現,人們關于形式邏輯的立場就出現了重大變化,而這樣的變化就體現在三次全國范圍內的邏輯學大討論中。
20世紀五六十年代,我國學術界圍繞著形式邏輯與辯證法的關系,展開了一場曠日持久的全國性大討論,而這場討論的焦點問題就是形式邏輯是不是辯證法(即哲學):如果形式邏輯是哲學的話,它與馬克思主義哲學特別是辯證法之間的區別是什么;如果不是,形式邏輯自身的價值何在?在這場討論中,有兩種針鋒相對的有代表性的觀點:一種觀點認為,形式邏輯不是哲學,更不是形而上學,形式邏輯與辯證法的關系是具體學科與哲學的關系,持這一觀點的代表人物是周谷城、王方名等學者;另一種觀點則認為,形式邏輯與辯證法一樣,是哲學,但形式邏輯是一種初等的“靜止”的哲學,辯證法是進步的“運動”的哲學,持這一點觀點的代表人物是馬特、江天驥和馬佩等。這場大討論看起來是邏輯與辯證法之爭,但實質卻是對形式邏輯的學科性質進行徹底地思考和反思,因此這場邏輯學大討論對于形式邏輯乃至邏輯學在我國的發展影響深遠。
拋開這場大討論背后復雜的國際背景和政治因素,只談學理的話,關于形式邏輯,人們公認的一個事實是,這個概念首先是康德提出的,以區別于他提出的“先驗邏輯”。其實,在集中論述其先驗邏輯理論體系的著作《純粹理性批判》里,與先驗邏輯對應的邏輯,康德更多地稱之為“普遍邏輯”或“一般的邏輯”。康德認為,普遍的邏輯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純粹的邏輯,一種是應用的邏輯。其中,純粹的邏輯只管思維的形式,而不管思維的內容,是“我們抽調了使我們的知性得以實行的一切經驗性條件,例如感官的影響,想象的游戲,記憶的規律,習慣的力量,愛好等等,因而也抽調了一切成見的來源……普遍而純粹的邏輯只與先天原則打交道,它是知性的法規。也是理性的法規”②。與此相對應,如果普遍的邏輯包含了對主觀經驗性條件下知性運用規則的關注,就成了應用的邏輯。康德認為,純粹的邏輯與應用的邏輯的關系,就像純粹的道德學與德行論一樣,前者只考慮一般必然的道德律,而后者考慮的則是人們或多或少所屈從的情感、愛好和情欲的阻礙之下的道德律,也就是要考慮經驗性的和心理學的一些原則。在此基礎上,康德提出先驗邏輯這一概念。康德認為,無論是純粹的邏輯還是應用的邏輯,都抽調了一切知識與客體的關系,只考慮一般的思維形式。而思維是知識的重要來源之一,人們在純粹的思維和經驗的思維之間,還存在著一種先驗的思維,“它使我們認識到某些表象知識先天地被運用或只是先天地才有可能”③。先驗邏輯也由此應運而生:“這樣一門規定這些知識來源、范圍和客觀有效性的科學,我們也許必須稱之為先驗邏輯,因為它只與知性和理性的法則打交道,但只是在這些法則與對象先天地發生關系的范圍內,而不是像普通邏輯那樣,無區別地既和經驗性的知識、又和純粹理性的知識發生關系。”④
通過康德的這些論述,我們可以發現,與“先驗邏輯”對應的概念是“普遍邏輯”,先驗邏輯這個概念也只能通過普遍邏輯才能說得清楚。康德認為,先驗邏輯研究的是先驗的知識,而所謂先驗的知識,就是那些不是來源于經驗,而是先天地與經驗對象發生關系的可能性知識,也就是說,先驗邏輯不僅研究思維的形式,也研究思維的內容,知識這些內容不是來自于經驗,而是來自于先驗。先驗邏輯由此也與普遍的純粹邏輯和普遍的應用邏輯區別開來,因為普遍的純粹邏輯只研究思維的形式,而普遍的應用邏輯則與經驗性知識相關。先驗邏輯關注的是思維的形式和先驗的內容,其研究內容正是在與普遍邏輯的區分中得到說明。
而關于普遍邏輯,康德雖然將其區分為純粹的邏輯和應用的邏輯,但康德認為,只有純粹的邏輯才是科學,因為邏輯學是一門自亞里士多德以來就嚴密、確定和明晰的學科。作為一個邏輯學教授,康德完全清楚邏輯關注的對象與經驗和心理學的知識都是無關的,因為邏輯學所關注的規律都是必然的和普遍的,獨立于任何經驗,也獨立于任何思維的體驗和現象,因為這種思維的規律“只與思維的形式有關,而與思維的質料絕對無關”⑤。邏輯學也不用知道思維的實際發生過程,因為邏輯學關注的是知性在思維中應當如何活動,這一點,就像在其《邏輯學講義》里所總結的那樣:“邏輯是一門理性的科學;是一門思維的必然性法則的先天的科學,但不是關于特殊對象的,而是關于一切一般對象的;邏輯因此是一般知性和理性的正確使用的科學,但不是主觀地使用,亦即根據知性是如何思維的經驗(心理學)的使用,而是客觀的使用,亦即根據知性應當怎樣思維的先天原理來使用。”⑥在此基礎上,康德總結出普遍的純粹邏輯的兩個基本特征⑦,其一是只關注思維的形式,其二是與經驗無關。其實第二個特征,即與經驗性原則和心理學知識無關,是對第一個特征的進一步說明,也就是純粹的邏輯只研究思維的形式,不研究思維的內容,也與任何的經驗無關。所以,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接下來的論述中,有的時候會稱這樣的邏輯為“純然形式”⑧的邏輯,康德由此也成為邏輯史上第一個提出“形式邏輯”這一概念的邏輯學家⑨。
可以看出,在康德的理論中,形式邏輯這一概念的內涵是與普遍的純粹邏輯相當的,用來特指邏輯研究思維的形式,因而也與任何經驗性的原則和心理學的知識無關。從中可以看出,在康德看來,形式邏輯就是普遍而純粹的邏輯,也就是邏輯之作為科學的本身。先驗邏輯是對邏輯的認知,既然邏輯學本身與經驗無關,但它最終還是要應用于經驗,康德就預設人具有一種先驗的認知能力,這種能力先于知性和理性,在先驗的范圍內對邏輯的范疇進行認知,從而使得邏輯的規則也可適用于經驗。這一點,正如有學者所言:“康德構建的先驗邏輯并不是邏輯的,而是認知的,他的先驗邏輯實際上為我們提供了一種人把握邏輯,并應用于經驗的認知圖景。”⑩而形式邏輯作為一門專門研究思維形式的學科,它所關注的是推理的有效性(有效形式),其本身是與哲學相區別的,更不等同于形而上學,這一點一直是西方邏輯學界的共識,也是西方邏輯發展的主線。
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這場關于形式邏輯與辯證法的大討論最終使得形式邏輯的學科性質得到了澄清和辯護,這一點正如毛澤東所言:“formal logic本身就是formal的,要把它同辯證法混同,甚至改成辯證法,是不可能的,它是一門獨立的學問,大家都要學一點。”B11正是通過這場大討論,形式邏輯的學科性質在國內學術界得到了普遍的承認,形式邏輯的課程也重返大學的課堂,邏輯學的發展整體呈現出一種欣欣向榮的景象。當然,這場邏輯學大討論也存在著重大的遺憾,那就是這場辯論所討論的形式邏輯概念是一直圍繞著傳統形式邏輯而進行的,而其實早在19世紀末,經過弗雷格和羅素等邏輯學家的努力,形式邏輯已經完成了現代化的過程,擺脫亞里士多德以來邏輯過于拘泥于自然語言的局限性,而建立起人工語言,實現對推理的演算,這就是數理邏輯。數理邏輯作為形式邏輯的現代發展階段,其對語言深層結構的把握和處理,無論是廣度和深度,都遠遠超過了傳統的形式邏輯。數理邏輯從19世紀末開始推動了西方哲學的重心轉向邏輯,這是20世紀西方哲學的主流趨勢。但囿于時代原因,這一點并沒有被這場邏輯學大討論所重視。
二、形式邏輯與辯證邏輯
如果說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形式邏輯與辯證法的大討論澄清了形式邏輯與哲學之間的關系,凸顯了形式邏輯獨有的學科態勢,那么這場大討論本身遺留下的一些問題,為改革開放后的中國邏輯學界新的邏輯爭論埋下了伏筆。這場新的邏輯爭論以“形式邏輯的現代化”為契機,其中出現的焦點之一就是,是否應該以辯證邏輯為統帥來實現邏輯的現代化目標。這樣一種新的爭論背后是辯證邏輯與形式邏輯的關系問題:辯證邏輯與形式邏輯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辯證邏輯是否是形式邏輯的高級發展階段?可以看出,這場辯論既與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形式邏輯與辯證法相聯系,又體現出相當不同的特點,那就是這一時期邏輯學的觀念已經深入人心,人們已經意識到辯證法是哲學而不是邏輯,辯證法并不是形式邏輯的發展趨向和維度。但隨著辯證邏輯在中國的興起和逐步發展,新的問題是:辯證邏輯是否是形式邏輯的高級發展階段呢?這是邏輯學內部的一次論爭,更是一種邏輯觀之爭,這場爭論從改革開放初開始出現興起,并一直延續到21世紀初的第一個十年。
針對辯證邏輯和形式邏輯的關系問題,中國邏輯學界出現了兩種對立的觀點:一種觀點認為辯證邏輯是形式邏輯的高級發展階段,辯證邏輯與形式邏輯的關系如同高等數學與初等數學的關系;另一種觀點則認為辯證邏輯根本不是邏輯,辯證邏輯與形式邏輯的關系更不等同于高等數學與初等數學。其中,持前一種觀點的代表人物馬佩教授認為,辯證法的確不是形式邏輯的高級發展階段,但辯證邏輯以辯證思維形式為研究對象,其研究內容是辯證概念、辯證命題、辯證推理以及對立統一思維律、質量互變思維律等,辯證邏輯相對于形式邏輯而言,就是邏輯發展的高級階段。B12但宋文堅教授和諸葛殷同研究員則針鋒相對地認為,辯證邏輯所謂的辯證思維形式,特別是辯證判斷,如S是非S、如果P則非P,是一種“詭辯術”B13;王路教授則進一步認為,辯證邏輯依然是辯證法,而不是邏輯B14。縱觀國內邏輯學界這些圍繞著辯證邏輯與形式邏輯的關系的爭論,他們其實是圍繞兩個核心問題展開討論的:首先,馬克思恩格斯著作和黑格爾著作中關于辯證邏輯的提法和說明,能否為辯證邏輯本身作為邏輯的存在方式做出有力的辯護;其次,辯證邏輯所研究的辯證思維形式的性質如何,它們是否是真正的思維形式。
針對第一個問題,我們必須提及黑格爾,因為黑格爾被認為是辯證邏輯的創始人,他的《邏輯學》一書也被認為是創立了辯證邏輯的知識體系。但有意思的是,黑格爾本人從來沒有用“辯證邏輯”來稱謂自己的邏輯理論。不滿意于亞里士多德以來的邏輯發展模式,黑格爾認為邏輯學只研究形式不研究內容是反映不出時代精神的變遷的:“假如精神的實質形式已經改變,而仍然想保持舊的教育形式,那總歸是徒勞;這些舊形式是枯萎的樹葉,它們將被從根株發生的新蓓蕾擠掉。”B15于是,黑格爾從“是”這一西方語言中最常用的語詞出發,引出了“不”和“辯”兩個概念,并由此構造出一種不同于亞里士多德的邏輯。但盡管如此,黑格爾只是把這種新的邏輯稱為“思辨邏輯”,或者干脆稱之為邏輯。而關于“辯證邏輯”這一概念的提法和出處,我國邏輯學界經常引用的是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中的一段話。在談及黑格爾的邏輯時,恩格斯說:“辯證邏輯和舊的純粹的形式邏輯相反,不像后者滿足于把各種思維運動形式,即各種不同的判斷和推理形式列舉出來和毫無聯系地排列出來。相反地,辯證邏輯由此及彼地推出這些形式,不把它們相互平列起來,而使它們相互隸屬,從低級形式發展出高級形式。”B16支持辯證邏輯的學者認為恩格斯在這里把黑格爾的邏輯稱之為“辯證邏輯”,這是“馬克思主義的經典作家創立了唯物辯證法,也創立辯證邏輯”B17。但也有學者提出質疑,他們認為這只是一種翻譯和理解的歧義:在原文中,“辯證的(dialektisch)”一詞是形容詞,“辯證的邏輯”與“舊的邏輯”相比,后者則被恩格斯形容為“純粹的”,這說明恩格斯清楚地意識到“辯證的邏輯與形式的邏輯不同,形式的邏輯是純粹的,辯證的邏輯是不純粹的,二者是有根本區別的。但是這樣一來,所謂的‘辯證邏輯也就沒有什么特殊的意義了”B18。由此可見,除去學術之外的因素來看,恩格斯的這段話并不能為辯證邏輯本身做出有效的證明或有力的辯護。
這樣一來,關于辯證邏輯的論辯焦點集中體現在第二個問題,即辯證邏輯的研究對象上:辯證邏輯是否真的有獨屬于自己的不同于普通邏輯的研究對象呢?支持辯證邏輯的學者認為,辯證邏輯的研究對象是與普通的形式邏輯不同的,辯證邏輯研究的是辯證邏輯思維形式及其規律,而辯證思維形式主要包括辯證概念、辯證命題、辯證推理和辯證思維的基本規律等。其中,關于辯證概念,馬佩教授就認為,辯證概念不同于普通概念,普通概念只是對事物相對穩定狀態下某些規定性的反映,而辯證概念則是“能夠具體反映事物內部矛盾、事物之間矛盾以及它們的發展、轉化的概念”B19。辯證命題則是“對事物的矛盾及其發展、轉化進行具體斷定的命題”B20。馬佩教授和金順福教授還各自構造出辯證邏輯的一整套符號體系。但關于辯證邏輯的這樣的研究對象,很多學者提出了質疑。首先,關于“辯證概念”,宋文堅教授認為這個提法是不能成立的,因為邏輯學作為一門關于推理的學科,研究命題和概念的目的都是要服務于推理,形式邏輯研究概念,主要是從概念作為構成命題和推理的“詞項(term)”著手的,也就是說,主要是從概念的指稱和外延方面來考慮的。B21而一個概念是否是辯證概念,其本身依據的標準卻是內容上或內涵上是否有辯證性,這與邏輯的精神是背道而馳的。其次,“辯證命題”這一提法,宋文堅教授認為這一說法也是不成立的,因為一個命題是辯證命題還是非辯證命題,其本身無法從命題的形式加以確定,只能是從命題所表達的思想加以分析,也就是說,“辯證思想的辯證性來自于思想內容,辯證思想的辯證性不取決于它的形式”B22,而思維的形式才是邏輯學的研究對象。諸葛殷同研究員則從另一個角度對“辯證思維形式”提出質疑,他認為就目前國內辯證邏輯所做的工作來看,辯證思維形式化的形式建構,都偏離了邏輯學關于邏輯常項的基本要求,“這些公式不遵守使用常項和變項的規則,混淆詞項和命題的區別、自然語言和人工語言的區別,缺少量詞……”B23,因此他認為這些成果都不是邏輯理論。
這場關于辯證邏輯的爭論,看似圍繞著辯證邏輯的學科性質展開,其涉及的基本問題還是集中在對形式邏輯的基本看法上:形式邏輯所開展的只從形式方面對推理進行的研究路徑,是否是一種有局限性的研究?可以說,對形式邏輯能力的質疑貫穿于辯證邏輯研究的主題。黑格爾所提出的辯證邏輯概念直接來自于對形式邏輯只研究思維形式不研究思維內容的質疑,他認為這樣的研究反映不出時代精神,辯證邏輯本身就是黑格爾創立的既研究思維內容又研究思維形式的新邏輯典范。即便是在現代邏輯的觀念深入人心的今天,辯證邏輯的研究還是基于形式邏輯形式化有局限性的觀念之上。支持辯證邏輯的學者認為,即便是現代邏輯,也只是普通思維,無法解決辯證思維的問題,更不要說現代邏輯以形式化為標準,本身就是一種狹隘的視角。而實際上現代邏輯作為形式邏輯的當代形態,其處理推理的能力較之于傳統邏輯已有了質的飛躍,當代人工智能的發展也不斷受益于現代邏輯的成果,而辯證邏輯對現代邏輯形式化的質疑,其實還是想突破形式邏輯的研究范式,從形式和內容兩個方面研究邏輯。但邏輯學作為一門科學,有其特定的研究對象即有效推理,和特定的研究路徑,這就是從形式上研究推理,只有這樣的研究路徑,才能實現對推理有效性的關注。這一點,正如蒯因所言,任何擴大形式邏輯乃至邏輯學的行為,都是不自然的。B24
三、形式邏輯與非形式邏輯
非形式邏輯的興起是近年來邏輯學研究領域的重要動向,這一動向甚至被稱為邏輯學的“實踐轉向”。B25伴隨著非形式邏輯引入中國邏輯學界并縱深發展,關于非形式邏輯就一直爭議不斷,并引發了近年來學術界的數次大討論。其中,支持非形式邏輯的學者認為非形式邏輯代表著邏輯學的未來發展方向,高校邏輯教學的現代化就是應該以非形式邏輯替代現有的邏輯教學內容;而反對非形式邏輯的學者則認為,非形式邏輯已經脫離了邏輯學本身的研究路徑,不是邏輯,也不應成為高校邏輯學改革的方向。這樣一來,圍繞著非形式邏輯的爭議可以歸結為兩個問題,首先是非形式邏輯是不是邏輯,其次是非形式邏輯是否應該是高校邏輯學改革的方向。而后一個問題實際上與前一個問題密切相關,邏輯的教學畢竟還是取決于邏輯的觀念。因此,這兩個圍繞著非形式邏輯的問題還是與形式邏輯密切相關:形式邏輯的形式化是否是一種過了頭的苛求,其是否需要以非形式邏輯的研究作為有效的補充?
其實,最早提出“非形式邏輯”這一概念的是德國邏輯學家肖爾茲。20世紀30年代,在回顧整個邏輯的發展歷史時,肖爾茲以現代邏輯作為立足點和評判標準,把亞里士多德的邏輯和數理邏輯歸為形式邏輯,與此同時,他把康德的先驗邏輯等認識論的內容歸為“非形式邏輯”,即“歸屬于科學論而又與形式邏輯不同的東西”B26。肖爾茲認為,亞里士多德邏輯和數理邏輯代表著形式邏輯的兩個發展階段,代表著充分發展的邏輯狀態;與此相對應的是,非形式邏輯雖然與形式邏輯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甚至是“它的下層基礎具有形式邏輯的性質”B27,但非形式邏輯缺乏形式邏輯的研究機制,只能是“最廣義的獲得科學知識的工具的理論”B28。肖爾茲甚至還把穆勒的歸納理論也歸入非形式邏輯的范圍之內,但這一看法并沒有受到當時邏輯學界的普遍重視。
而非形式邏輯這一概念的重新流行則與20世紀60年代以來北美邏輯學界所提出的批判性思維有密切的關系。那個時候,一些加拿大的邏輯教授開始關注和研究日常語言中的論證和說理,并以此來培養學生的批判性思維,這是一種不同于當時風頭正勁的數理邏輯的做法,他們不追求人工語言和形式化,而是回歸于自然語言,對自然語言中的論證和辯說進行分析、評估和構建,這種新的思潮和動向就被稱為“非形式邏輯”。雖然發展至今非形式邏輯內部也沒有就非形式邏輯本身形成統一的清晰明確的定義,但非形式邏輯的學者們基本趨同于約翰遜和布雷爾對非形式邏輯的解釋,那就是“非形式邏輯是邏輯學的一個分支,它的任務是為分析、解釋、評估、批判和構建日常對話中的論辯而發展出非形式的標準、準則和程序”B29。而非形式邏輯之所以是“非形式的”,在很多專家看來是因為非形式邏輯“并不依賴于形式演繹邏輯的首要分析工具,即邏輯形式的觀念。也不依賴于形式邏輯的主要評估功能,即有效性”B30。
20世紀80年代,非形式邏輯的觀念開始傳入中國,中國學術界在論證理論、謬誤論等方面也取得了一系列的理論成果,“非形式邏輯”和“批判性思維”的課程也在高校的邏輯教學中逐步盛行。但關于“非形式邏輯”的學科性質的爭論,在國內邏輯學界一刻也沒有停止過。支持非形式邏輯的專家,如吳堅認為,高校的邏輯教育改革應該以非形式邏輯即批判性思維為方向,因為它們“向原有的邏輯觀念和原則提出了強有力的挑戰”B31;馬佩教授則認為非形式邏輯和批判性思維都是以“自然語言論述的、非形式化的”B32論證為研究內容,其目的就是克服現代邏輯特別是數理邏輯脫離人們思維實際的弊病,是對“數理邏輯的否定”B33,也都是對高校普通邏輯教學體系的回歸和發展。而對非形式邏輯持質疑態度的學者,如王路教授則認為,非形式邏輯和批判性思維所謂回歸日常生活的推理和論證,其實是在抗拒現代邏輯特別是數理邏輯才轉而回歸傳統邏輯,這樣的做法是建立在錯誤的邏輯觀念基礎之上的。因此,王路教授認為:“‘非形式邏輯和‘批判性思維如今比較時髦,但都是不得要領的東西,最好不要把它們當作邏輯來教,以它們來談論邏輯教學改革更是萬萬使不得。”B34
可以看出,圍繞著非形式邏輯學科性質的這些論爭,背后最根本的問題還是如何看待非形式邏輯與形式邏輯的關系,以及形式化對于邏輯學的意義到底是怎樣的。非形式邏輯以“非形式化”為旗幟,號召人們回歸自然語言和關注日常生活的推理,其本質是對現代邏輯特別是數理邏輯的質疑、抗拒和否定。而現代邏輯特別是數理邏輯是形式邏輯發展的現代階段,其以人工語言和邏輯演算為特征,實現了形式邏輯完全的形式化,并由此實現了萊布尼茲所提出來的邏輯推理不再“辯一辯”而是“算一算”的夢想。而在此之前,在漫長的傳統邏輯發展階段,亞里士多德的三段論理論雖然代表了傳統邏輯的最高成就,但它主要關注的是“S是P”這樣的自然語言句型的推理。而亞里士多德在三段論研究中引入字母表示主項和謂項,這對于邏輯學的發展具有決定性的意義,因為字母的使用使得人們以及亞里士多德本人更好地區別了變項和邏輯常項,并進而更關注命題的形式和結構,而不是推理的內容和表達,三段論理論也由此得以建立。亞里士多德的三段論是邏輯史上關于邏輯的最早的觀念,也是形式邏輯由此得名的重要原因和理由。肖爾茲曾說:“亞里士多德的邏輯,或者更確切地說,由亞里士多德奠定基礎的邏輯,就其僅僅涉及形式,或更嚴格地說,僅僅涉及完善的形式來說,是一種形式邏輯。”B35但遺憾的是,亞里士多德的三段論理論只是對推理結構中的主項和謂項進行了形式化的表達,并沒有對量項和聯項也進行整體的全部的形式化表達,因此這樣的研究雖然是形式的(formal),但不是形式化的(formalized),另外亞里士多德的推理理論局限于自然語言的結構,這也是導致形式邏輯在亞里士多德之后的很長一段歷史時期沒有長足發展的重要原因。近代以來,弗雷格把數學中的函數概念引入到對句子深層結構的表達中去,他克服了亞里士多德以來拘泥于自然語言結構對推理研究造成的束縛,實現了對推理的完全形式化的研究,并第一次成功地把推理轉化為邏輯演算。現代邏輯是人類理性的重要成果,它的影響并不局限于邏輯本身,它同時引發了現代哲學的重心向邏輯的轉移和當代哲學的語言轉向。可以看出,現代邏輯特別是數理邏輯繼承了自亞里士多德以來的邏輯作為一門學科的觀念,體現了形式邏輯的當代發展,是當代的形式邏輯。非形式邏輯對現代邏輯的抗拒,其本身就是對形式邏輯的抗拒。實際上,在形式邏輯這一概念中,“形式”對于“邏輯”本身而言并不是一個修飾詞,更不是一個限定詞,它與邏輯是同義的,也是研究邏輯的唯一路徑。
四、結語
總之,通過對新中國成立70余年來我國三次邏輯大討論的回顧和反思,我們會發現,對形式邏輯的看法之所以成為爭論的焦點所在,都是因為新的理論和新的邏輯類型的出現,國內學術界如此,國外學術界亦是如此。而形式邏輯這樣一個平凡的概念之所以成為每場爭論的焦點,是因為形式邏輯是邏輯學發展的主線,也代表著人們關于邏輯的最基本觀念。新的邏輯類型要為自己在邏輯領域爭取一席之地,必須要說明它們與經典的形式邏輯之間的相互關系。遺憾的是,很多新的邏輯類型采取的都是否定形式邏輯的策略:康德為新的先驗邏輯辯護,提出形式邏輯是純粹的邏輯,但沒有考略到邏輯的實際運用;黑格爾為新的辯證邏輯辯護,他認為形式邏輯只管形式不算內容,是反映不出時代精神的;而非形式邏輯的倡導者們也一再強調他們是對現代形式邏輯脫離日常生活的反叛,等等,不一而足,而形式邏輯的真實面貌也正是在這一次次的否定和打擊中變得模糊不清。
而實際上,縱觀整個邏輯的發展歷程,形式邏輯一直在發展進步,形式邏輯這個概念本身是經得住歷史的考驗的。亞里士多德的邏輯理論奠定了邏輯作為一門學科的內在機制,其邏輯思想從古希臘到中世紀都是人們遵循的原則。但從近代以來,隨著培根高舉“歸納”這種新工具開始對亞里士多德的邏輯進行質疑,很多新的邏輯類型的出現都以這種反叛或者是質疑的面目出現,包括后來的數理邏輯。弗雷格在建立人工語言時也說過:“對傳統東西的這種偏離是有理由的,因為迄今為止邏輯總是過分緊密地同日常語言和語法結合在一起。”B36但事實證明,弗雷格所創立的數理邏輯是對形式邏輯的重要發展,它推動了傳統的形式邏輯走向現代,數理邏輯也被看作是現代形式邏輯的典范。這也許給我們以重要啟示,那就是判斷一個新的理論是不是創新了邏輯理論,重要的不是它的自我辯護方式,而是它實際上是否遵循了邏輯的內在機制。對于邏輯學而言,其關注的對象一直都是有效推理,而這種關注是以研究推理的形式來進行,這就是邏輯的內在機制,也是邏輯學發展的主線,也應該成為新的邏輯的發展方向和自我辯護的著力點。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也需要承認的是,“形式邏輯”本身是一個有語病的概念。很多人沒有意識到對形式的關注是邏輯的內在機制,誤把“形式邏輯”中的“形式”一詞看作是緊跟其后的“邏輯”的修飾詞,進而認為在從形式的方面研究邏輯外,邏輯還有其他的研究路徑或可能。而實際上,形式是研究邏輯的唯一路徑,邏輯就是形式邏輯,任何擴大這一概念的做法都是不自然的。
注釋
①參見王路:《研究還是讀后感——關于鄧曉芒〈康德《純粹理性批判》句讀〉的幾點看法》,《河北學刊》2017年第6期;鄧曉芒:《讀后無感還是讀前有感——關于王路〈研究還是讀后感〉的幾點回應》,《河北學刊》2018年第1期;王路:《為什么要區分真與真理——回應鄧曉芒教授的批評》,《河北學刊》2018年第2期;鄧曉芒:《讀前有感和讀后無感——與王路先生再商榷》,《東南學術》2018年第5期;王路:《邏輯判斷是“消極”的嗎?——與鄧曉芒教授商榷》,《河北學刊》2019年第4期。
②③④⑦[德]康德:《純粹理性批判》,鄧曉芒譯,楊祖陶校,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42、44、44、43頁。
⑤⑥[德]康德:《邏輯學講義》,許景行譯,楊一之校,商務印書館,2018年,第10、14頁。
⑧[德]康德:《純粹理性批判》,李秋零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126頁。
⑨B26B27B28B35[德]肖爾茲:《簡明邏輯史》,張家龍譯,商務印書館,1977年,第18、20、19、20、9頁。
⑩廖德明:《康德的先驗邏輯:邏輯的還是認知的?》,《中南大學學報》2014年第10期。
B11《毛澤東的讀書生活》,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6年,第190頁。
B12馬佩、楊紅玉:《邏輯·普通邏輯·辯證邏輯》,《中州學刊》2014年第1期。
B13諸葛殷同:《“吸收論”的兩種歸宿——中國高校文科邏輯教學走向何處》,《南京社會科學》2000年第8期。
B14B18王路:《邏輯的觀念》,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182—191、76頁。
B15[德]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商務印書館,1980年,第72頁。
B16恩格斯:《自然辯證法》,《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545—546頁。
B17馬佩:《研究辯證邏輯,把我國的邏輯研究推進到一個新階段》,《河南大學學報》2000年第4期。
B19B20馬佩:《辯證邏輯應是邏輯而不是哲學——對金順福先生主編〈辯證邏輯〉一書的評析》,《河南社會科學》2005年第1期。
B21B22宋文堅:《辯證概念、辯證命題形式質疑》,《河南社會科學》2006年第1期。
B23諸葛殷同:《辯證邏輯究竟是不是邏輯——兩部高校辯證邏輯教材讀后感》,《哲學動態》1991年第5期。
B24Quine. Philosophy of Logic.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6, p.80.
B25武宏志、周建武、唐堅:《非形式邏輯導論》,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7頁。
B29Blair, John A and Johnson, Ralph H. The current state of informal logic and critical thinking. Informal Logic, 1987, Vol. 9, pp.147-151.
B30約翰遜、布雷爾、仲海霞:《非形式邏輯:一個概述》,《工業和信息化教育》2018年第5期。
B31吳堅:《批判性思維:邏輯的革命》,《北京理工大學學報》2007年第5期。
B32B33馬佩:《關于批判性思維的批判的批判》,《西南大學學報》2010年第4期。
B34王路:《邏輯基礎·序》,《邏輯基礎》(修訂版),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頁。
B36[德]弗雷格:《弗雷格哲學論著選輯》,王路譯,商務印書館,2006年,第5頁。
責任編輯:涵 含
Some Rethinks on the Conception of Formal Logic
— From the Point of View of Three Grand Debates of Logic in China Since the Founding of New China 70 years Ago
Yang Hongyu
Abstract:Ever since the founding of new China 70 years ago, there have been several grand debates in the field of logic, which were directly or indirectly related to the conception of formal logic.Owning to that the concept of formal logic is a basic and classic one, many new logical theories have adopted the strategy of defending the legitimacy of their own by negating or questioning formal logic. In fact, to measure whether a new theory is an innovative one in the discipline of logic, the most important criterion should not be its way of self-defense, but be whether it has followed the internal mechanism of logic. As a separate subject, logic has its own particular research object and research method, and the conception of logic is equal to that of formal logic.
Key words:formal logic; dialectics; dialectical logic; informal logic
收稿日期:2020-06-23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量詞與量化理論的哲學面向及其效應研究”(18BZX134)。
作者簡介:楊紅玉,女,河南大學哲學與公共管理學院副教授,馬佩邏輯研究中心主任,哲學博士(開封 475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