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涌



2020年12月18日,文化和旅游部發布了關于第五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名錄推薦項目名單的公示,讓更多的“非遺”項目走進了人們的視線。自2001年昆曲成功申遺以來,我國“非遺”概念下的保護工作也進入了第20個年頭,成績之大,有目共睹。而早在國家剛剛明確提出“非遺”保護目標之初,我國民間的諸多有識之士就積極投身于各類“非遺”項目的搶救和保護事業之中,并做了大量卓有成效的工作,福建著名收藏家施政強便是其中的先行者之一。本期,我們要講述的便是,施政強和國家級“非遺”永春紙織畫的故事。
指間上的千年絕技
永春地處福建省東南部,古稱桃源,四面峰巒環繞、山清水秀、景色宜人,一灣桃溪穿城而過,獨特的地理、人文條件,孕育出了不少“明星”代言,尤其是兩項國家級“非遺”項目——紙織畫和白鶴拳,已經與“永春”二字緊緊相連,成為了一種約定俗成。作為當地特有的民間技藝,永春紙織畫與杭州絲織畫、蘇州刺繡、四川竹簾畫并稱為“中國四大家織”,具有深厚的文化內涵和獨特的藝術意蘊,充分體現出了永春人民的勤勞與智慧。
所謂紙織畫,顧名思義,就是繪畫和編織相結合的藝術品。追根溯源,乃是古代宮廷繪畫藝術與永春民間竹編相結合的產物,是早期貴族、文人和民間工匠合作出現的藝術品,后來轉移到了民間,成為“民眾藝術”。一般說來,紙織畫的制作程序可分為畫、裁、織、裱四道工序,首先在空白的宣紙上畫好圖畫,用銳利的裁紙刀將畫幅裁切成纖細的經線,另外用潔白的宣紙裁切成同樣粗細的緯線,再將經線用漿糊固定在織紙機上,像織布那樣將緯線一根根穿織到經線里去,織成經緯分明、線條縱橫的圖畫,即紙織畫。經線和緯線的寬度為2毫米,越細越美觀,越細越難織。織好以后,還需將人物的臉部、手部和鳥的嘴、眼用同類淡色進行加補。為了方便張掛,還必須將紙織畫加以裱褙,才是完整的作品。這樣一來,紙織畫除了保持中國畫自身品格之外,又多了一種“霧里看花”的朦朧之美,堪稱一絕,其畫面近看紙薄痕交織、經緯分明,遠觀則像覆蓋了一層紗,如同仙境、若隱若現。永春紙織畫的題材豐富多彩,有人物、山水、花鳥、書法等,常用于懸掛廳堂、點綴書房或作為饋贈親朋好友的珍貴禮品。
根據史料記載,永春紙織畫的產生最早可追溯到隋末唐初,迄今已有一千多年的歷史,深受達官貴族、文人墨客的喜愛。早在唐代,詩人鄭維在見過紙織畫之后,欣然賦詩:“何物離披最可人,紙間經緯別有因;阿誰巧作維摩手,就里揮毫稱絕倫;遠山一角都人妙,烘云托月景偏真。”明人田藝蘅《留青日札》所記載的“嘉靖中沒入嚴嵩家,有刻絲、納紗、紙織等畫之名,則其來久矣”,則明確了兩點:一是在明代之前,紙織畫的制作工藝已經相當完備,所出產品成熟精美;二是紙織畫在當時已經被上流社會人士視為具有收藏價值的藝術品了。到了清代,永春紙織畫工藝直接為皇家服務,現存北京故宮博物院的清代乾隆年間紙織畫《清高宗御制詩十二扇屏風》就是其中的巔峰之作。清代泉州翰林陳肇仁則在《紙織畫白鶴幢詩》中寫道:“是真非真畫非畫,經緯既見分縱橫;我聞桃源場中客,妙技別出關徐荊;并力勞作萬萬縷,縷以素紙痕分明;煙云斯須出素手,筆墨化盡恒畦盯。”詩中同樣表達出對紙織畫的高度贊賞和喜愛之情。
遺憾的是,由于歷史發展、社會變遷等原因,紙織畫自清末后開始經歷了將近一個世紀的沉寂,同時受技術、傳承與市場等方面因素的制約,其規模不但沒有擴大,反而處于瀕危的態勢,僅有的市場也主要得益于海外華人華僑的訂單。直到新中國成立后,在黨和政府的重視和當地藝人的努力下,才使得永春紙織畫重新煥發了生機,此間出現了以黃永源為主要代表的老藝人,打破傳統傳承模式,將紙織畫制作工藝開枝散葉,并產生了巨大的推動力和影響力;改革開放以來,涌現出了一批紙織畫制作匠人,他們深受黃永源的影響,傳承技藝并大膽創新,同樣起到了不可忽視的重要作用。2011年5月,永春紙織畫被正式列入第三批國家級“非遺”保護項目。
非遺保護的文化堅守
一種藝術形式的產生與發展與社會生產發展水平、人們生活需求是息息相關的,以永春紙織畫為例,從物質性上說,它們所展示的信息讓我們看到了技術的“巧”與藝術的“精”,從非物質上說,它讓我們認識到人類社會變遷過程中的發展軌跡。但是,紙織畫作為民間藝術瑰寶,卻在歷史變革中險些消失殆盡,精品亦鮮有流傳,個中原因,是十分值得我們深思的。在施政強看來,作為延續了一千多年的民間藝術,尤其是承載了無數紙織畫匠人的精神聯系,以及作為海內外永春兒女的鄉愁載體,紙織畫絕不能被湮沒在歷史當中。為此,早在從事收藏之初,施政強便矢志收藏流散于民間的紙織畫精品。
采訪中,記者問起個中緣由,沒想到還源于施政強的家學淵源和家族情結,這要從清代永春州內桃城北門施厝的施錦亭說起。施錦亭乃是當時聞名四方的永春五大紙織畫商號之一,其所擁有的紙織畫技藝傳承、興盛于清乾隆年間,其經營者施氏一族宅心仁厚、樂善好施,為當地文化事業的發展做出了杰出的貢獻。在清末時期的傳承人里,施氏一族中的施傳棋(琪)、施傳梗(景)、施傳彩和施傳村四兄弟,均從事永春紙織畫的制作,,可惜至清未失傳。其中,施傳棋便是施政強的曾祖父。施家祖厝亦曾遺留有多幅家族傳世的施錦亭永春紙織畫佳作,施政強自小便多次上手欣賞過,至今依然記憶猶新、歷歷在目,可惜的是,這批紙織畫因舊城改造,至今不知流落何方,實為一件大憾事!但也因此,在施政強心中種下了一顆無比熱愛永春紙織畫的種子。
“面對逝去的歲月,我們無能為力,但我們能做的就是與時間賽跑,搶救保護好我們珍貴的文化遺產。”采訪中,施政強感慨道:“希望我的工作能夠喚起人們的緊迫感,共同把紙織畫的搶救和保護工作做得更加深入和扎實,這樣才對得起祖先和子孫后代。”
雖然紙織畫的制作者是民間藝人和編織工匠,但在過去,受居住條件和消費能力的制約,紙織畫只有在貴族、士大夫和文人中間欣賞和消費,且保存條件較為苛刻,流傳至今的古代作品寥寥無幾。根據記者的不完全統計,目前有據可查的國有博物館館藏紙織畫作品,除了前述北京故宮博物院珍藏的《清高宗御制詩十二扇屏風》外,還有安徽博物院收藏的兩幅清代紙織畫《花鳥圖》,以及首都博物館珍藏的清代紙織畫《福壽圖》等少數作品,流傳民間的也是少之又少,清代之前的紙織畫至今也未能見到實物傳世。幸運的是,經過多年艱辛收集和精心積累,如今施政強的紙織畫收藏已經頗具規模,不乏堪比博物館藏品級別的珍品之作。
這里記者要重點介紹一下施政強珍藏的清末民初時期的紙織畫《福祿壽三星圖》,全畫為人物工筆紙織畫,尺幅巨大,長140、寬84厘米,主要人物形象為福祿壽三星,福星手捧如意,壽星持龍頭拐杖,祿星懷抱嬰兒,下有一狀元模樣的男子,還有一手舞足蹈的孩童,左上有“施懷德墨”的落款以及“懷德乾記”之印。通過這件作品,我們可以直觀地體會到紙織畫人物編織過程的復雜,福祿壽三星的服飾顏色鮮艷,用色靚麗,色彩艷而不俗,整體和諧,給人以舒適的感覺。特別是從人物的面部、頸脖、手部膚色上,我們可以看到被穿插在緯線部分的白色絲線是有色彩過渡的,而在服飾上我們可以看到明顯的經緯線交叉,加之補色的使用使人物面部特征更顯立體感,從而使畫面在觀賞時具有一種朦朧的質感。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這件作品所使用的材料為礦物彩和真金,百年時光,歷久彌新,至今仍熠熠生輝。在目前民間能夠見到的紙織畫收藏之中,精彩程度尚無出其右者,極具文物價值和歷史價值。
另外一幅清末民初時期的紙織畫作品《祿仙圖》,題材寓意吉祥。眾多的人物、瑞獸聚分布于畫面的恰當位置,造成強大的視覺沖擊力,更以色彩濃淡和人物錯落來分出距離、層次感,整體不失變化,質重而靈動,足見匠心。值得一提的是,這幅《祿仙圖》還出現在了中央電視臺科教頻道《探索·發現》欄目的紀錄片《手藝》第八季《紙織永春》當中,一同出鏡的,還有施政強的另外兩幅藏品,那便是老藝人黃永源的《松鶴圖》和《壽八仙圖》。
說起黃永源,那是上個世紀永春紙織畫制作技藝能夠繼續流傳和發展的關鍵性人物,可謂居功至偉。而對于紙織畫創作來說,能夠獨立掌握畫、裁、織、裱全部四道工序的匠人才能稱得上是真正的名家,黃永源無疑是其中的優秀代表。
黃永源出生1904年,14歲便開始學習紙織畫制作技藝,19歲起就能獨立制作各種規格的漆籃、紙織畫成品,并隨著時代的潮流而有所改革創新。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飽受戰亂之苦,永春紙織畫作坊只剩下黃永源的“黃芳亭”一家。在這種境況下,黃永源毅然拜入“莆仙畫壇人物第一家”李霞門下學習“仙游畫派”技藝,之后將所學引入紙織畫創作中,使原來以花鳥、山水、神像為主的紙織畫題材更加豐富多彩。新中國成立后,永春紙織畫重新獲得生機,許多回國探親的老華僑紛紛咨詢求購,黃永源十分高興,更是精心制作,以應需求,當時地方政府部門也給予了積極的支持,不斷推薦他的作品參加國內外的各類展覽。黃永源的紙織畫精品,不僅被選送參加我國各級的美術展覽,還遠赴二十多個國家和地區的五十多次國家博覽會和展覽會進行公開展覽,其中,《和平頌》《百花齊放》《松鶴圖》《興修水利》等作品在英國倫敦博覽會展出,受到海外華人華僑和國際友人的交口稱贊。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里,永春紙織畫藝人出于生計考慮,嚴守技藝秘密,形成了“傳媳不傳女、父子相傳,外人不傳”的陳規陋習,致使永春紙織畫不但發展緩慢,而且幾度陷于瀕危的境地。新中國成立后,為了使一息尚存的紙織畫不至滅絕,黃永源夫婦放棄陳規陋習,公開授徒,以永春縣文化館和工藝廠為基地,開辦永春紙織畫培訓班,為永春培養出一批紙織畫人才,遍布永春縣的桃城、五里街、吾峰、達埔、岵山等鎮。這是永春紙織畫傳播史上的最高峰,到現在為止都沒能超越這一傳播規模。人們不會忘記,正是黃永源拯救了瀕臨失傳的民間傳統藝術。嘔心瀝血、鞠躬盡瘁,這八個字無疑是他一生的真實寫照。
在施政強的紙織畫的珍藏當中,有相當一部分藏品便出自黃永源之手。他告訴記者,黃永源的畫品、藝品和人品,始終是他極為崇奉和學習的楷模,但遺憾的是,由于種種原因,黃永源的作品長期散落在海內外民間收藏者的手中,很多精品被藏家收藏之后基本秘不示人,也有部分作品由于保存不當等出現損壞甚至瀕臨消亡,導致其真正藝術價值不能充分展現和被人們所認知,廣大藝術愛好者也無法全面地觀其藝術風貌。為此,十余年來,施政強積極奔走,憑借一己之力建立起了一定規模的黃永源作品珍藏,如今,他的心愿便是希望將來有機會將這些作品集結出版并公開展出,集中展示黃永源的藝術成就和藝術探索歷程,以此告慰一代紙織畫宗師。
可以說,回首多年來的紙織畫收藏,施政強無疑是幸福的,因為過去的日子里有它們相伴;展望未來的生活,施政強也是滿足的,因為今后的日子里他還將繼續為永春紙織畫的傳承與發展奉獻自己的力量。如果說人生有千百種成功,從施政強的收藏經歷來看,最好的一種應該就是,所得皆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