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耀剛 李君
摘 要:現行刑事再審抗訴制度存在以糾錯尤其是糾正實體性錯誤為主要功能,片面強調法律監督權屬性或訴權屬性,程序啟動時間及次數不受限制等問題。在以審判為中心訴訟制度改革背景下,刑事再審抗訴制度應當在堅持糾錯功能的基礎上,兼顧保障人權、維護裁判既判力功能;在法律屬性上堅持法律監督權第一屬性地位,同時兼顧訴權屬性;應明確刑事再審抗訴的法定事由,規范、審慎啟動不利于被告人的刑事再審抗訴。
關鍵詞:以審判為中心 刑事再審抗訴 特殊救濟 法律屬性
《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2018修改)第254條第3款規定了檢察機關的刑事再審抗訴權,在以審判為中心訴訟制度改革背景下,應當如何界定刑事再審抗訴制度的功能、價值、法律屬性,以及如何規范其適用的法定事由,均有研究、探討與完善之必要。
一、刑事再審抗訴制度的功能與價值
長期以來,我國刑事再審程序包括刑事再審抗訴程序秉持的是“實事求是、有錯必糾、不枉不縱”的訴訟理念,其目的在于盡可能及時有效地發現、糾正錯案,以維護訴訟當事人的合法權益。我國刑事訴訟法對刑事再審抗訴程序的啟動未作任何限制,不僅對是否有利于被告人未作區分,而且對再審抗訴的次數和時間也未作必要的限制,只要檢察機關發現生效裁判“確有錯誤”,任何時候均可啟動刑事再審抗訴程序。
不可否認的是,過于強調刑事再審抗訴制度的“糾錯”功能,體現出一種純粹的程序工具主義價值取向,與以審判為中心訴訟制度改革的要求不相適應,“必然會使裁判的確定性、穩定性、法的安定性等訴訟法的基本原則受到嚴重損害,同時也使被告人面臨隨時被追訴的危險,這與當前堅持程序正義和人權保障的現代刑事訴訟理念相違背”[1]。
筆者認為,應在堅持刑事再審抗訴制度糾錯功能的基礎上,將人權保障、既判力等現代刑事司法理念與價值融入其中。
(一)人權保障
伴隨著法治與人權理念的發展,保障人權尤其是保障被告人人權已漸漸成為現代刑事司法的一項重要原則和基本價值追求。
若刑事再審抗訴制度以追究被告人刑事責任為最終目的,那么辦案人員就會主要從控訴角度出發,注重對有罪判無罪、量刑為輕型類案件的監督,而忽視對審判程序是否適當、是否有利于維護被告人合法權益等因素的考量。因此,“應當借助于利益衡量和價值判斷等工具,兼顧控制犯罪和保障人權的目標追求,在對立的多種雙重范疇中找到平衡點和統一性,達到‘雙方皆服的公正結果”[2]。應確立“有利于被告人”的指導原則,在錯案糾正方面,對有利于被告人的錯案糾正,應該采取客觀標準,堅持“有錯必糾”;而對于不利于被告人的錯案糾正,應該根據一事不再理和既判力理論進行嚴格限制,原則上不予糾正。[3]此外,要特別注意保障刑事被害人的合法權益。在被害人請求對生效刑事裁判提出抗訴時,檢察機關應當高度重視、客觀審查。對于被害人提請抗訴而檢察機關不予抗訴的,應當建立較為完善的釋法說理機制,可探索建立不予抗訴聽證程序,消除訴訟當事人的疑惑與誤解。
(二)既判力
既判力原則要求,對生效裁判所確立的事實與法律關系不得無故作出新的相矛盾的裁斷,不得對生效裁判已確立的訴訟標的和訴由再起訴爭。從我國刑事訴訟法及相關司法解釋的規定來看,我國刑事再審抗訴制度對諸如“一事不再理”或“禁止雙重危險”等原則并未予以明確。
我國刑事再審抗訴制度主要是以“糾錯”功能為主,以追求客觀真實、實體公正為目標導向,只要檢察機關發現生效裁判“確有錯誤”,無論生效裁判的審級、裁判時間是什么,以及是否已執行完畢,均可依法提出抗訴,且對于檢察院抗訴的案子,接受抗訴的法院必須啟動審判監督程序進行重新審理,導致即便是生效裁判也始終處于一種不確定、可推翻的狀態,這既不利于樹立法院權威,也會削弱社會公眾對司法程序和法院裁判的信任。[4]筆者認為,在以審判為中心訴訟制度改革背景下,刑事再審抗訴制度應在追求實體公正與維護生效裁判既判力之間實現平衡。檢察機關應審慎客觀地啟動刑事再審抗訴這一“特殊例外”的救濟程序,防范濫用抗訴權。
二、刑事再審抗訴權的法律屬性
在我國檢察權的權屬體系中,刑事再審抗訴權是從屬于檢察權的一項重要檢察權能。對于刑事再審抗訴權的法律屬性,我們有必要結合刑事再審抗訴制度的“特殊性”來綜合評析。
從比較法角度看,英美法系國家嚴格遵循“禁止雙重危險原則”,檢察官上訴權受到嚴格限制。如在美國,檢察官無權對法院作出的無罪判決提出上訴。而在大陸法系國家,檢察官則享有與被告人同等的上訴權,但對于生效裁判的法律救濟,各國法律規定差異較大。《法國刑事訴訟法典》規定,檢察官和被告人均享有對重罪和輕罪法庭判決的上訴權,但為了維護法院生效裁判的權威,未賦予檢察官對生效裁判的申請再審權,意味著檢察官對生效裁判無權表示異議。[5]在德國,檢察官則可以對生效裁判申請再審,如《德國刑事訴訟法典》第359條、第362條分別規定了有利于被定罪人的再審和不利于被告人的再審,并分別規定了各自的法定情形。在日本,檢察官和被告人享有同等的再審請求權,其“再審的救濟”對象是已受到有罪判決的被告人,且僅允許為了被告人的利益而請求再審。[6]由此觀之,對于生效裁判的再審,多數國家采取的是一種極為審慎的立法姿態,嚴格限制檢察官對生效裁判申請再審,并將該“申請再審權”定位為標準意義上的“訴權”,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檢察官客觀義務之履行。
而在我國,對于刑事再審抗訴權的法律屬性即權力性質問題,長期以來爭議頗多。第一種觀點認為,刑事再審抗訴權是人民檢察院依照法定職權,通過刑事訴訟活動,要求對人民法院確有錯誤的判決、裁定重新審理的審判監督權力。[7]該觀點系檢察權“一元論”的核心觀點。[8]第二種觀點認為,刑事再審抗訴權并不具有否定法院裁判的效力,在出席再審案件庭審時,檢察官作為控訴方,與辯護方享有同等的訴訟權利。刑事再審抗訴權實質是訴權的延伸,屬于訴權的范疇。[9]第三種觀點認為,刑事再審抗訴權具有法律監督權與訴權的雙重屬性。[10]
筆者認為,我國刑事再審抗訴權既非單純的“監督權”,也非典型的“訴權”,而是一種具有典型中國特色的兼具法律監督權屬性與訴權屬性的檢察權。當然,在以審判為中心訴訟制度改革背景下,需要在實踐中突出法律監督權第一屬性地位,并兼顧訴權屬性。
(一)法律監督權屬性是刑事再審抗訴權的第一屬性
檢察機關是國家法律監督機關,檢察機關對刑事訴訟活動進行監督是我國刑事訴訟活動的一項基本原則。“作為基本原則,其意義就在于檢察機關不是在訴訟活動的某個階段或某個局部行使某些具體的監督權力,而是對刑事訴訟各個階段、參與到刑事訴訟中的各方主體的訴訟活動進行法律監督。”[11]可以說,將法律監督權屬性確定為刑事再審抗訴權的第一屬性是這一基本原則的必然要求。這也就意味著檢察機關作為監督者應及時發現生效裁判“確有錯誤”,及時提起刑事再審抗訴以糾正該錯誤裁判,防止其消極不利后果進一步蔓延,并應在訴訟參與過程中實現對刑事再審程序的法律監督。
(二)訴權屬性是刑事再審抗訴權的特別屬性
在刑事再審抗訴中,檢察機關并非啟動新的訴訟,而是以再審抗訴的方式指出人民法院生效裁判的錯誤,要求通過恢復原訴訟程序來糾正“確有錯誤”的裁判。由此,從推進訴訟恢復的角度來看,刑事再審抗訴具有鮮明的訴權屬性。依據刑事訴訟法及其相關司法解釋的規定,在刑事再審抗訴程序中,檢察人員在開庭時出示、宣讀、播放新獲取的證據,其舉證、質證活動即具有指控犯罪的“訴”的性質。
當然,刑事再審抗訴權雖具有訴權屬性,但其與訴訟當事人的上訴和申請再審不同,其不是基于當事人的權益產生的,而是基于國家賦予檢察機關的法律監督權而產生的。
三、刑事再審抗訴的法定事由
刑事再審抗訴的法定事由,即檢察機關對生效裁判啟動刑事再審抗訴程序的必備緣由。我國刑事訴訟法第254條第3款規定了檢察機關提出刑事再審抗訴的事由,即“已經發生法律效力的判決和裁定確有錯誤”,此表述過于概括和抽象。為增強可操作性,《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以下簡稱《刑事訴訟規則》)對該條規定予以明確與具體化。綜合上述規定來看,我國刑事再審抗訴事由以實體性事由為主,程序性事由為輔,并以列舉的方式予以明確。在以審判為中心訴訟制度改革背景下,由于法律及相關司法解釋對再審抗訴事由的規定缺乏內在邏輯,加之以“糾錯”為核心功能的制度設計,現行刑事再審抗訴制度往往無法充分實現保障人權、維護裁判既判力的功能與價值。
筆者認為,應當以追求司法公正為基本原則,在追求實體正義的同時更加注重程序正義要求,明確刑事再審抗訴的實體性事由和程序性事由,規范、審慎啟動不利于被告人的刑事再審抗訴。
(一)實體性事由
《刑事訴訟規則》所確立的刑事再審抗訴事由大多屬于實體性事由,且未區分是否有利于被告人,也未區分事實錯誤與法律適用錯誤,未能體現出刑事再審抗訴的“特殊救濟”功能。
筆者認為,在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背景下,對于有利于被告人的事由應當適度放寬,但也必須考慮生效裁判的既判力及訴訟經濟性,如生效裁判在定罪量刑上有一定偏差,罪名偏重而量刑適當或量刑在法定刑幅度內偏重的,一般不宜作為刑事再審抗訴事由;而對于不利于被告人的事由則應當從嚴限制,檢察機關“只能是在符合正義的最高利益和法律明確規定的特別情況下”才能提起對被告人不利的刑事再審抗訴。
同時,可參照日本、韓國和我國臺灣地區立法,對生效裁判區分事實認定錯誤和法律適用錯誤,并配置不同的訴訟程序。對于事實認定錯誤的生效裁判,應當嚴格限制啟動不利于被告人的刑事再審抗訴,只有當該事實錯誤會導致司法嚴重不公時才可提起,并且必須屬于法律明確規定的情形;對于法律適用錯誤的生效裁判,檢察機關應當從維護國家法制的統一、尊嚴和權威的高度審慎、客觀地啟動刑事再審抗訴,新的裁判結果僅針對原生效裁判中法律適用錯誤,“如果該裁判有利于被告人,則應宣告撤銷原判、發回重審;如果裁判內容不利于被告人,則該裁判效力不溯及原終審裁判,僅對之后的案件具有約束力”[12]。
(二)程序性事由
我國刑事訴訟法及相關司法解釋對于生效裁判的程序性違法情形重視不夠,且相關規定缺乏可操作性,如對“是否影響公正審判”的認定過于依賴法官的主觀判斷。在司法實踐中,法院以“程序違法但不影響公正審判”為由對檢察機關以程序性事由提出的刑事再審抗訴予以駁回,一定程度上打擊了檢察機關的積極性。
筆者認為,可以將程序性違法事由區分為絕對抗訴事由和相對抗訴事由,并以列舉的方式加以明確,以增強可操作性。
對于絕對抗訴事由,即嚴重違反法律規定的訴訟程序的情形,諸如生效裁判的審判組織不合法、違反公開審判原則、違反法定回避規定、剝奪或者嚴重限制訴訟當事人法定訴訟權利,以及領導干部違法干預訴訟導致司法不公等情形,應當直接推定為“可能影響公正審判”,檢察機關依法提起再審抗訴的,人民法院必須開庭予以再審,不得以其他方式進行“程序補救”。對于再審結果有利于被告人的,被告人享受該程序性利益與實體性利益;再審結果不利于被告人的,則被告人僅受程序性結果的約束,其實體性利益不受影響。
對于相對抗訴事由,即其他違反法律規定的訴訟程序的情形,諸如未及時送達訴訟文書等“可能影響公正審判的”情形,檢察機關應當慎重提起刑事再審抗訴,只有當該程序性違法可能會導致嚴重的司法不公,且在有利于被告人的情形下方可提起。
注釋:
[1]柳斌、段炎里:《刑事再審程序糾錯功能之重塑——以審判階段錯案的發現和糾正為視角》,《中國刑事法雜志》2014年第6期。
[2]杜邈:《刑事審判監督理性化研究》,載孫謙主編:《檢察論叢》(第17卷),法律出版社2012年版,第240頁。
[3]參見陳學權:《刑事錯案的三重標準》,《法學雜志》2005年第4期。
[4]參見卞建林、王貞會:《檢察機關基于法律錯誤提起再審抗訴之探討——以馬樂案為例》,《河南社會科學》2016年第10期。
[5]根據《法國刑事訴訟法典》第623條的規定,司法部長可以為了被判刑人利益申請再審。
[6]參見 [日]松尾浩也:《日本刑事訴訟法》(下卷),張凌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99頁。
[7]參見穆紅玉:《我國刑事抗訴制度若干問題研究》,載孫謙、劉立憲主編《檢察論叢》(第2卷), 法律出版社2001年版,第372頁。
[8]檢察權“一元論”認為,我國檢察機關屬于國家的法律監督機關,檢察機關所享有的諸如刑事公訴權、審查批捕權、刑事抗訴權等均屬于我國檢察機關“法律監督權”的一項具體權能,均歸屬于“法律監督權”。
[9]參見劉計劃:《檢察機關刑事審判監督職能解構》,《中國法學》2012年第5期。
[10]參見孫謙主編:《檢察理論研究綜述:1979-1989》,中國檢察出版社1990年版,第283頁。
[11]張雪妲:《關于檢察機關職權的爭議及思考》,載孫謙、劉立憲主編《檢察論叢》(第2卷),法律出版社2001年版,第185頁。
[12]吳楊澤:《刑事抗訴制度現狀及完善——以2014年全國刑事抗訴裁判文書為樣本》,《人民檢察》2017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