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銳
摘 要:在認罪認罰案件辦理中有必要強化偵查活動監督,其關鍵是要解決線索發現難和檢察官工作負擔重、監督效率低的問題,要防止片面追求適用率和辦案效率,關注辦案質效;強化檢察官的偵查活動監督意識;強化證據合法性審查;推動值班律師發揮實質性作用;運用和優化偵查活動監督智能輔助辦案系統。
關鍵詞:認罪認罰 辦案質效 監督意識 證據合法性審查 智能輔助辦案系統
在認罪認罰案件中,犯罪嫌疑人與偵查機關的對抗性減弱,偵查活動監督可能被忽視。根據筆者近期進行的問卷調查,在受訪的161名檢察官中,有86.34%的檢察官都認為,在認罪認罰案件的辦理中應當強化偵查活動監督,61.72%的檢察官認為在認罪認罰案件中的偵查活動監督更容易被忽視,67.28%的檢察官認為在認罪認罰案件中開展偵查活動監督難度更大。可見,如何在認罪認罰案件中提高檢察官強化偵查活動監督的意識,破解偵查活動監督的難題,強化偵查活動監督,是一個值得研究的課題。
一、在認罪認罰案件辦理中強化偵查活動監督的必要性
首先,強化對偵查活動的監督,保障偵查活動的合法性,是保障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自愿性的前提,也是保障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正當性的前提。只有在犯罪嫌疑人的認罪認罰是自愿的前提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才具有正當性。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包括認知因素和意志因素兩個方面的要求。行為人必須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行為選擇的法律后果是什么,即認知因素。在此基礎上,行為人選擇為或者不為、如何為,即為意志因素。[1]犯罪嫌疑人只有在認知正確和意志自由的前提下所做的選擇才是自愿的。刑訊逼供和威脅等非法取證活動會侵犯犯罪嫌疑人的意志自由,引誘、欺騙等非法取證活動,包括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予以錯誤或不當的解釋則可能導致犯罪嫌疑人的錯誤認知,其他違反法律規定的偵查行為也都有可能影響犯罪嫌疑人的自由意志和正確認知,因此,要保障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保障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的正當性,就必須強化對偵查活動的監督,確保偵查活動的合法性。
其次,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特點決定了認罪認罰案件的偵查活動中可能存在違法行為,但這些違法行為卻不易被發現或容易被忽視,因此在認罪認罰案件中尤其要強化偵查活動監督。一方面,由于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公安機關在取證時有可能加快節奏、降低標準,導致證據存在瑕疵,程序存在疏漏;另一方面,這些瑕疵和疏漏卻不容易被發現或容易被忽視。從檢察官的角度來看,在認罪認罰案件中,檢察官的辦案重心往往是放在說服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上,因此對偵查活動中是否存在違法行為容易忽視。從犯罪嫌疑人的角度來看,如果其選擇認罪認罰,往往也不會就偵查活動中的違法行為提供線索;從法官的角度來看,由于認罪認罰案件的審理程序相對簡單、快捷,對抗性弱,因此法官也很難在審理活動中發現偵查活動中的違法行為。出于上述兩方面的原因,對于認罪認罰案件,更應有意識地強化偵查活動監督,避免因為對抗減少而導致偵查活動監督的弱化。
最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高適用率決定了在認罪認罰案件辦理中強化偵查活動監督,有利于檢察機關偵查活動監督能力與效果的整體提升,從而也有利于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現代化。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前提與標志之一就是國家權力行使的規范化,而國家權力行使的規范化在刑事訴訟領域最集中的體現就是偵查活動的規范化。2019年12月,檢察機關辦理刑事案件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比例已達83.1%。2020年,盡管疫情期間受看守所封閉、值班律師難以到位等因素的影響,適用率一度有所下降,但1至8月整體適用率仍達到83.5%。[2]因此,在認罪認罰案件辦理中強化偵查活動監督,意味著絕大多數案件的偵查活動可以受到更嚴格的監督,有利于從整體上提高偵查機關行使國家權力的規范化水平,保障犯罪嫌疑人的合法權益,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現代化。
二、在認罪認罰案件中強化偵查活動監督的難點
在認罪認罰案件中強化偵查活動監督存在主客觀兩方面的難題:
從主觀方面來看,檢察官在認罪認罰案件中往往更缺乏強化偵查活動監督的積極性。這主要有以下幾方面的原因:其一,檢察官沒有在法庭上就證據合法性予以證明的壓力,因此也就容易忽視證據合法性的問題。在非認罪認罰案件中,控辯雙方之間的對抗比較強烈,在法庭審理中,辯方往往會就偵查活動中的違法行為提出強烈質疑,檢察官將面臨證據合法性證明的壓力,因此,為了避免此種壓力,檢察官在審查逮捕和審查起訴階段就非常關注證據的合法性問題,從而也就會更加重視對偵查活動的監督。而在認罪認罰案件中,控辯對抗減弱,辯方一般不會再就偵查活動的合法性提出質疑,檢察官也就不具有證明證據合法性的壓力,從而更容易忽視偵查活動監督。其二,在認罪認罰案件中,檢察官更關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率和辦案效率,而偵查活動監督無助于甚至會影響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率和辦案效率,這也導致檢察官在認罪認罰案件的辦理中缺乏深入開展偵查活動監督的積極性。
從客觀方面來看,認罪認罰案件中的偵查活動監督既存在偵查活動監督中的普遍難題,也存在其自身特點,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從監督線索的發現來看,在認罪認罰案件的辦理中發現監督線索尤為困難。一方面,檢察機關發現偵查活動違法線索的重要途徑之一就來自于犯罪嫌疑人的舉報和控告,但是在認罪認罰案件中,犯罪嫌疑人一般不會主動提供偵查活動違法的線索;另一方面,出于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率和訴訟效率的追求,加之庭審控辯對抗壓力的減小,檢察官在認罪認罰案件中的訊問主要著力于確認犯罪嫌疑人是否認罪和說服犯罪嫌疑人認可量刑建議,而容易忽視偵查活動監督線索的收集,在證據審查方面往往也會更加粗疏,而難于發現偵查活動違法的線索和情況。
其二,從監督的開展來看,在認罪認罰案件的辦理中,開展監督所需要克服的辦案任務繁重而個人時間、精力有限的矛盾尤為突出。偵查活動監督開展難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最根本的原因是檢察官的時間和精力有限,而辦案任務繁重,難以兼顧。如果檢察官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去進行偵查活動監督,其他的困難大多是可以克服和解決的,但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在檢察環節實際上大幅地增加了檢察官的工作量,包括需要通知值班律師提供法律服務、與犯罪嫌疑人及值班律師進行協商、說服犯罪嫌疑人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就量刑問題提前跟法官溝通等諸多工作,這些方方面面的溝通工作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導致檢察官更難以分出時間和精力深入開展偵查活動監督。
其三,從監督效果來看,認罪認罰案件偵查活動中的違法行為一般比較輕微,可以通過口頭方式予以通知和糾正,相對來說,更容易獲得公安機關的理解和配合,較易取得成效。偵查活動監督能否取得成效,主要取決于公安機關是否配合。一方面,偵查活動監督本身缺乏剛性,如果不能取得公安機關的理解和配合,檢察機關提出的監督意見就會被擱置;但另一方面,如果偵查活動監督通過公安機關內部考核指標的設置取得剛性影響,又可能會因其對辦案單位及個人具有較嚴重的影響而更加受其抵制。而在認罪認罰案件中,由于公安機關一般不需要采取程度嚴重的違法取證行為,因此需要糾正的違法行為一般都是相對輕微的,往往可以通過口頭方式予以通知和糾正,對辦案單位和個人也不會產生過重的影響,容易取得公安機關的理解與配合,較少受到強烈的抵制。
綜上,要強化認罪認罰案件辦理中的偵查活動監督,關鍵是要解決線索發現難和檢察官工作負擔重、監督效率低的問題。
三、在認罪認罰案件中強化偵查活動監督的對策
在認罪認罰案件中,應當從如下幾個方面入手,強化偵查活動監督。
(一)防止片面追求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率和辦案效率,關注辦案質效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全面實施之初,由于工作量、工作難度大大增加,檢察辦案普遍存在不敢用、不愿用、不善用的問題。2019年1月檢察環節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率只有20.9%,2019年6月仍只有39%。[3]針對此種情況,最高人民檢察院提出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率要達到70%的要求。最高人民檢察院提出這一要求是有合理依據的,即刑事案件一審后認罪服判率在80%以上、判處3年有期徒刑以下刑事案件也在80%以上,根據這一情況,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率達到70%是具有現實可能性和合理性的。但是,隨著實踐的深入,各地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率要求方面出現了層層加碼和排名攀比的情況,由此導致檢察官不得不將有限的精力都投入到想辦法提高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率方面,而出現了一些不應有的情況:一方面,犯罪嫌疑人及其辯護律師可能會利用檢察官提高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率的迫切心態,將之作為爭取更寬緩的量刑建議的籌碼,與檢察官展開談判,而檢察官也確實可能因為片面追求適用率而在量刑建議方面作出不適當的讓步;另一方面,檢察官也可能為了追求適用率,通過不當解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等方法,形成對犯罪嫌疑人的心理強制,使其不得不做出認罪認罰的選擇。可見,片面地、不切實際地追求高適用率,可能影響認罪認罰案件辦理的質效。張軍檢察長2020年10月15日在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二十二次會議中所作的《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人民檢察院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情況的報告》中明確指出,辦案質效有待提升是當前落實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主要問題和困難之一,并在深化落實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工作措施和建議中指出,要狠抓準確規范適用,不斷提高辦理認罪認罰案件質量與效果。可見,在適用率達到最高人民檢察院要求的基礎上,下一步的工作重點應當轉向提高辦案質效,而不是通過排名攀比無限制地拔高適用率。提高辦案質效反過來也會促進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率的穩步提升,形成良性循環。
(二)強化檢察官在認罪認罰案件辦理中開展偵查活動監督的意識
檢察官在認罪認罰案件的辦理中,往往將工作重心放在說服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上,缺乏開展偵查活動監督的意識,因此,要強化認罪認罰案件中的偵查活動監督,首先要使檢察官認識到在認罪認罰案件辦理中開展偵查活動監督的必要性,強化檢察官的監督意識,一方面,檢察官在認罪認罰案件的辦理中要有強化偵查活動監督,以保障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自愿性的意識。這就要求檢察官深刻理解保障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的正當性前提,并對認罪認罰的“自愿性”標準形成準確、全面的理解,注重通過對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自愿性的審查發現偵查活動中的違法行為;另一方面,在認罪認罰案件的辦理中,檢察官也要有對偵查活動予以全面監督的意識,對于對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沒有直接影響的違法行為也要予以及時的發現和糾正,以從整體上促進偵查機關偵查水平的提高,推進國家權力行使的規范化和國家治理能力的現代化。
(三)強化認罪認罰案件辦理中的證據合法性審查
盡管在認罪認罰案件中,犯罪嫌疑人及其辯護律師一般不會再就證據合法性問題提出強烈質疑,檢察官也沒有在法庭中就證據合法性予以證明的壓力,但是,對證據的合法性予以審查,仍然是檢察機關的一項不可忽略的法定義務,也是檢察機關行使法律監督職能的必然要求。一方面,在訊問犯罪嫌疑人時,要對在偵查活動中是否存在違法行為予以重點調查,要向犯罪嫌疑人正確解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和認罪認罰自愿性的內涵,打消犯罪嫌疑人的顧慮,告知其舉報偵查活動中的違法行為不會被認定為拒絕認罪認罰,以防犯罪嫌疑人因擔心被取消從寬而不敢舉報違法行為和提供監督線索;另一方面,在查閱案卷等證據審查活動中,也不能為了追求效率而降低標準,仍然要關注對證據合法性的審查,對違反法律規定的做法要及時予以糾正或補正。為提高證據合法性審查的質效,可對偵查活動中常見的違法取證行為進行歸納梳理,在審查案件的過程中逐項篩查。
(四)推動值班律師發揮實質性作用
在當前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司法實踐中,存在值班律師資源緊缺和作用形式化的問題。從應然角度講,值班律師應當是在犯罪嫌疑人作出認罪認罰的決定之前為其提供法律幫助,以保障犯罪嫌疑人是在明智與自愿的前提下作出選擇。但是,由于值班律師資源短缺,司法實踐中,往往是在犯罪嫌疑人已經初步作出認罪認罰的決定之后,才通知值班律師為其提供法律幫助,而其實際作用只是在犯罪嫌疑人簽署具結書時扮演見證人的角色。但是,在值班律師資源比較充裕的地區,應當積極探索能夠推動值班律師發揮實質性作用的途徑,并借助值班律師的作用,發現偵查活動監督線索。例如,北京市海淀區人民檢察院是在第一次訊問犯罪嫌疑人時就同步通知值班律師介入,在值班律師在場的情況下進行訊問。福建省福清市人民檢察院則是在第一次訊問犯罪嫌疑人之前就要求值班律師提前閱卷和會見犯罪嫌疑人,在值班律師與犯罪嫌疑人已進行過初步溝通的前提下,再在值班律師在場的情況下訊問犯罪嫌疑人,并隨時保障犯罪嫌疑人與值班律師進行單獨溝通的權利。這些嘗試都有利于發揮值班律師的實質性作用,值班律師通過充分閱卷、提前會見、訊問時在場等方式,可以幫助犯罪嫌疑人作出最有利于他的選擇和為其爭取更有利于他的量刑建議,同時也更有可能打消犯罪嫌疑人的顧慮,發現偵查活動違法的線索與情況,并反映給檢察機關。
(五)運用和優化偵查活動監督智能輔助辦案系統
2020年4月1日起,全國檢察機關統一業務應用系統偵查監督平臺正式上線運行,該平臺對刑事訴訟法律規范中涉及的偵查監督事項進行了分類匯總,共明確了28類436個監督項目,[4]為開展偵查活動監督提供了操作指引和辦案輔助系統。但是在調研中,有檢察官反映,該平臺在統計偵查監督數據,為考核提供依據方面發揮了較大作用,在提高偵查監督質效方面的作用則需要進一步加強。例如,對于情節較輕的違法行為,檢察官可以以口頭方式提出糾正意見,但是在平臺中又要填寫不書面發文的原因,導致有些檢察官在工作負擔較重的情況下,可能會選擇對一般性的違法行為予以忽略,以免填寫麻煩。目前,最高人民檢察院還在與相關單位合作進行進一步的研究,以不斷地對偵查監督智能輔助辦案系統予以優化,使其更有助于偵查監督高效高質地開展。
注釋:
[1]參見楊帆:《認罪自愿性的邊界與保障》,《法學雜志》2019年第10期。
[2]參見張軍:《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人民檢察院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情況的報告》,最高人民檢察院網https://www.spp.gov.cn/zdgz/202010/t20201015_481978.shtml,最后訪問日期:2020年10月20日。
[3]同前注[2]。
[4]參見史兆琨:《偵查監督平臺4月1日正式上線 涵蓋28類436個監督項目》,《檢察日報》2020年3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