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瑞欽
(湖南大學,湖南長沙 410205)
卡夫卡曾經在行將崩潰時寫到存在于自己身體內的“兩個時鐘”:“內心的鐘以魔鬼的速度,或者說著了魔的速度在瘋跑,外部的鐘則以慢騰騰平常的速度走著。除了兩個世界發生分裂以外,還能有什么呢?兩個世界的確分裂著,或者說至少以一種可怕的方式互相撞擊。毫無疑問,內心進程的瘋狂速度是有多種原因的;最明顯的原因是內省,它不允許任何感覺或印象定型,而是一定會緊緊跟上,使感覺或印象成為意識,只有內省可以成為一個感覺或印象,反過來它又被新的內省所逐。”主觀的心理感受被客觀世界的現實力量撕裂,瞬間的碎片化的感覺沉浸于審視社會和觀察自身的飛掠和加速之中,要捕捉這些轉瞬即逝的印象,就需要在無數重復浮現的心理循環間建立內省意識,從而形成內省自身到把握現實再到反思自我的追逐。
兩個世界的時鐘是卡夫卡的靈肉辯證法,一方面是主體敏銳意識到現實社會阻滯著精神創造物的誕生,同時企圖與現實社會的同化努力宣告失敗以后又陷入不可遏制的絕望;另一方面是物質世界賦予個人的力量的超越性,同時又慣于依賴熟知環境的固有形式支配自我的精神結構。靈與肉之間的奇異糾纏,往往是肉占據上風,使個體重復同化而不得-發覺而苦痛-反抗而妥協-崩潰而絕望-毀滅而解放的荒謬過程。“同化-發覺-反抗-崩潰-毀滅”的鏈條就是罪的過程,個體拋棄自省而又時時驚覺,小心翼翼地模仿舊世界的生存法則;罰就是主體與客體之間這般關系永無休止的輪回,“靈”漂泊無依而又蒼白無力,“肉”并非新世界的代表,必將與舊世界一同沉沒。
卡夫卡并沒有執著于個人童年不幸經歷的陰暗記憶,助長潛藏在心底深處的陰郁,也沒有理所當然地認為成長以后舊世界的崩潰必將迎接新生的到來,而是轉向對充斥著動蕩和崩潰的時代的審視以及對自我痛苦更大范圍內的剖析。造物者已然崩潰,被創造之物依舊保持慣常的生活,而卡夫卡是造物者與被創造之物的中間物。
卡夫卡經由父親自幼時以來的威權壓迫以后生發出的樸素愿望,就是盡力捕捉童年時期為數不多的溫馨時刻和健全心智存在的回憶。不幸的是,這些卡夫卡著墨不多的純凈的片段描寫并不是主色調。卡夫卡心底擁擠著的形形色色的感覺,而真正扎根于記憶深處的碎片是“村莊被厚厚的積雪覆蓋著,城堡山蹤影皆無,霧靄和夜色籠罩著它,也沒有一絲燈光顯示出這座大城堡來”。
個人化的萎縮是最為容易的,似遠在彼得堡的朋友那般,實際缺乏必要的社會聯系,也企圖退縮到男歡女愛的狹窄的私人空間——走向作為社會最小限度組成單位的二人家庭,而在這狹窄的領域內自我主宰以及主宰他人的急切愿望可以輕易實現——這一端就是格奧爾格。
《判決》粘結著如此鮮明的作者自傳色彩,然而卡夫卡既不是置身事外而孤絕掙扎的遠在彼得堡的朋友,也不是投身于同質社會的被異化的格奧爾格,更不是文本的任何一個人物的話語,而是結尾處落水時呼喊的那一聲消逝之音——盡管發出吶喊而又迅即被喧囂聲淹沒,但仍舊妄圖引起活著的世人必要的注意。
卡夫卡顯然把自己審判給舊世界。他希望舊世界的消亡是迅疾的,甚至不顧舍棄自我的生命,主動把自己所經歷過的和覺察到的痛苦埋解到一部部荒誕作品中,聲稱舊世界的滅亡也并不意味著新世界的降臨。一切的荒誕現實和社會的人,只是一切可能的中間物——它將成為而且已經成為社會先覺者痛苦的總根源,而他的上帝也不動聲色,既不聽取禱告施以援手,也不俯視蒼生判罰善惡,只是冷眼旁觀。
格奧爾格、遠在沙皇俄國的朋友、行將結為夫婦的未婚妻、待在二層閣樓陰暗房間的父親,上述人物之間的關系可以說微弱到難以覺察究竟處于何種層次,甚至于小說也不動聲色地揭露著家庭成員之間關系的冷漠。
格奧爾格聲稱擁有遠在俄國的至交好友,而那位朋友得知格奧爾格母親去世以后也不過是用枯燥的語言表示慰問;格奧爾格實際上則是對照著朋友流潦倒困頓、舉目無親的情況建立起自己的優越感的;行將與格奧爾格結為夫婦的未婚妻,不過是屬于“一個冷漠的男人和一個冷漠的女人”又一個婚約;已經連續幾個月并未踏足過父親起居室的格奧爾格,平時也是互不打擾的生活在同一空間,忽然關心起父親的衣食起居來,只是盤算如何奪取一切事務的控制權。
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似乎是處于冰點狀態,奇異地消解著人性的溫度。除卻生硬的冰冷的自以為是的人物關系模型外,其余關于人性可能的渴望和努力都不幸落空。一切的人物和那封充滿陰謀詭計的未寄出的信一樣,不過是被荒誕撥弄的對象,重復演繹著日常生活的邏輯。
卡夫卡出生于20世紀80年代初,而“世紀末”的陰云和前途末路的灰暗情緒卻支配著卡夫卡短暫的一生——猶太種族歧視和威權的壓制以及現存世界的動蕩和崩潰,使他率先凝視起人的“此在性”,進而過渡到全面的審察世界,以便判決舊世界和屬舊世界的人。
格奧爾格努力追逐著既有秩序的社會認同,渴望成為掌握權力話語的主體,因而虛偽丑陋地遵循著一切道德、日常生活邏輯,包括虛情假意地處處流露出對彼得堡朋友的心理安撫、試圖攫取年老體衰的父親的威權。
其實“弒父”是成為舊世界掌權者必然的一環,同化的首要就是“弒父”之后對自我意志的確認。父親的巨人形象被年老體衰的生物特征侵蝕,但是其精神統治的恐怖力量必須在格奧爾格成年以后被閹割除盡。從觀察父親的衣食住行開始,到宣判父親需要充足的陽光、補充營養、安排家庭醫生等一系列生活方式的改變,無一不證明格奧爾格企圖成為舊有的權力話語的主宰——蓋被的動作并不純然代表著埋葬,而是赤裸裸的試探父親讓位與否的態度以及完成弒父行為后儀式性的舉動。
顯然格奧爾格沒有預料到父親的反擊如此迅速和堅決,遠比格奧爾格自以為形式上掌握一切事態發展的主觀自信更為有力。躲在二層閣樓上陰暗房間的父親靜靜地窺伺著一切,不留情面地指摘格奧爾格的鄙俗嘴臉,了如指掌地指控格奧爾格的骯臟目的以及自以為詭計得逞以后的得意忘形。格奧爾格仍舊希望父親最后的力量耗盡以取得這場斗爭的勝利,甚至于相信此后父親再也無法掌控局面。
徹底讓格奧爾格失控的是父親過去幾年來默默為今天這場對峙積蓄著力量。格奧爾格以為拋棄過去的自我所換取的陰暗幸福決計不會暴露于真相之前,以為穩操勝券的賭局卻敗倒于父親眼皮底下的秘密活動。格奧爾格同化的努力宣告失敗以后,注定被罪惡的世界判處死亡,再也沒有發動襲擊的可能——他以為冷漠的世界還存留著人性的脈脈溫情,結果是對絕望的確信。
格奧爾格選擇的是社會化,而朋友選擇的是非社會化,但朋友既沒有體會到隨波逐流的短暫的歡樂——像格奧格爾般迎娶嬌妻、掌握增值的財富,也沒有獲取過反抗絕望的神性光輝——在異國他鄉患黃疸病死亡。
作為童年時期的格奧爾格化身的代表,朋友存持著本初之我的反叛。但這種叛逃卻是徒勞無功的,因為他既然把逃離作為擺脫既定社會秩序手段之一,抽脫于社會規則之外,就需要孤絕地創造一切,不能聽到舊世界的一丁點歡聲笑語。
非社會化是朋友執拗地選擇,但是發掘原本標志著成年男性公民自我主宰意志可能性的生理特征——絡腮胡,被成年以后社會的孤絕以及陰暗現實折磨成病態的脆弱神經。格奧爾格與朋友之間的命運較量,顯然是格奧爾格牢牢占據著上風,因為絕大部分人拒絕成為孤獨的斗士,或者說社會環境緊緊地支配著個體朝著更為不幸的方向走去,鮮有能夠依靠自省而反擊社會的個體,忍受痛苦的煎熬和前途末路的焦灼。
卡夫卡不惜把自己判處給舊世界,而且還主動把自己覺察到的痛苦消解成日常生活的荒誕劇,執拗地追逐著永恒,冷酷地擺弄著演繹整套邏輯的生機勃勃的人物裝置,一方面希冀我們以肉的歡樂的消遣抵抗也許虛無的尋求過程,免受命運必然性的屈辱和玩弄,另一方面卻憂慮人性領域永存的苦惱和思索被荒誕的邏輯所支配可能出現的后果。
同化和反抗以及逃脫的方式均以失敗告終,卡夫卡再也無法憑借人格力量的超越戰勝這種關于人的生存處境的思考,而這些方式不斷浮現于《判決》以后的諸多小說,譬如《城堡》的土地測量員K偉大的希望是被城堡所接納。于是卡夫卡決意停留在荒誕的現實處境,全面的細致的審查社會和所處的世界,冷酷無情地宣布反抗無效、逃脫無門、同化無果,已經確認絕望的必然,又弄筆于不可思議的人物行動。
卡夫卡說:“我經常想,我最理想的生活方式是帶著紙筆和一盞燈待在一個寬敞的、閉門杜戶的地窖最里面的一間里,飯由人送來,放在離我這間最遠的地窖的第一道門后。穿著睡衣,穿過地窖所有的房間去取飯,將是我唯一的散步。然后我又回到我的桌邊,深思著細嚼慢咽,緊接著馬上又開始寫作。”卡夫卡的偉大之處,在于使用日常生活的方式書寫荒誕的現實本身,絕望油然而生以后。他聲稱別無可能,一切的救贖行動也將無果,轉過頭去編輯另一部荒誕作品。這是執拗,也足以維系希望,一場注定落空的希望并不否認人自身的力量。格奧爾格是同化無果而投水溺亡的,遠在彼得堡的朋友是逃離社會之外而被放逐的,這二者還不能算是突然發動的猛烈襲擊——前者攻擊的對象顯然已經預料到突襲隨時發生并且已經做好準備,后者反抗的對象早已脫離“我”的攻擊所能抵達的范圍。卡夫卡式的突然襲擊就是格奧爾格落水死亡時那一聲淹沒在喧囂聲中的呼喊,以便引起社會絕大多數的人的注意,自覺拯救的必要。
注釋
:①
王慧.卡夫卡的罪與罰,我們的批評[J].山東行政學院山東省經濟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03(01):125-126.②
城堡/(奧)卡夫卡著,張榮昌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8,第1頁.③
卡夫卡書信日記選/(奧)卡夫卡著,葉廷芳、黎齊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9,第20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