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慧
(上海大學上海美術學院,上海 200444)
花邊(Merletto)是早期現代威尼斯的特色產品,曾為威尼斯商人帶來豐厚的外銷利潤。威尼斯花邊在16世紀迅速發展,于17世紀下半葉達到全盛期。在這一時期,花邊作為貴族男性與女性服裝中不可或缺的精致裝飾,包括歐洲國王與女王在內的知名顧客的訂單為威尼斯花邊在歐洲的流行與花邊貿易的繁榮提供金錢與名望的雙重支持。威尼斯花邊在對外貿易中的緊俏使法國與英國不得不實行限制措施,兩國都在17世紀60年代頒布限制奢侈品進口的法令,法國政治家科爾伯特(Colbert)建立了法國皇家花邊工廠仿效威尼斯花邊制造。因此,威尼斯花邊技術在傳播至歐洲大陸的同時,也逐漸失去了以往的市場優勢與競爭力。在18世紀,由于對外貿易需求縮減,意大利城邦的經濟困境,加之傳統威尼斯花邊缺乏組織性,威尼斯花邊產業衰落。
布拉諾是威尼斯附近以捕魚業為主的島嶼,當地居民由編織漁網的技術發展出花邊制作的工藝傳統,布拉諾式花邊(Punto di Burano)對歐洲花邊工藝影響甚深。布拉諾花邊學校于1872年成立,目的是復興該島花邊生產的歷史性活動,幫助島上居民度過饑荒與經濟危機,延續威尼斯花邊的工藝傳統。
1.贊助人與領導者
布拉諾花邊學校的創立離不開兩位顯赫的貴族女性,一位是意大利王后瑪格麗特(Margherita di Savoia),另一位是王后的女侍伯爵夫人安德里亞娜·馬切洛(Andriana Marcello)。瑪格麗特王后是學校的名譽校長與贊助人,安德里亞娜是學校的領導者。在學校艱創初期,她們以自身的名望與社會資源為學校謀求更多發展的可能。
作為歐洲矚目的王室女性,瑪格麗特的贊助為學校帶來聲望。她定期向學校出借珍貴的古老花邊珍藏來支持學校的工藝教學與產品設計,為學校提供王室訂單。在學校創立的最初幾年產品質量不佳,入不敷出,安德里亞娜在1874年和1875年用私有資產填補學校的大部分支出。同時,她還對學徒嚴格要求,對生產進行細致的控制,在研究針法和樣式方面一絲不茍。安德里亞娜將余生都獻給了學校,在她去世后,由兒子繼任學校的管理者,并成立了安德里亞娜基金會,直至今天仍然存在。
2.教育者與從業者
在學校創立前,瑪格麗特與安德里亞娜遍尋傳統花邊工藝傳承者而不得,直到遇見了近80歲的花邊制造者岑西婭(Cencia)。但年邁的岑西婭只擅長花邊制作,無法進行工藝的傳授和教學。布拉諾市長的女兒安娜·貝洛里奧·戴斯特(Anna Bellorio d'Este)成為岑西婭的第一位學生,她向岑西婭學習威尼斯花邊的傳統技藝,待掌握后再傳授給學校的年輕女孩,這便是花邊學校教學的開端。
花邊學校的從業者基本上是布拉諾本地的年輕女性,她們多接觸過基礎教育,身體健康并且行為舉止端正。她們自6歲便在家練習制作花邊,12歲可被學校錄取,18歲正式在部門工作,在結婚之前,每天在學校工作5至6個小時,其余時間在家。學校的工資制度穩定明確,適用于所有人。布拉諾花邊學校的女性學徒與工人,包括未成年勞動力在內,是應對19世紀70年代晚期不斷增長的生產需求的主要力量。
艾麗莎·里奇(Elisa Ricci)是最重要的花邊研究者之一,所著兩卷《古老的意大利花邊》(Antiche Trine Italiane)在20世紀初出版,英語版隨后發行。第一卷是關于意大利古老的蕾絲花邊的總體介紹,匯集大量實物圖片和描繪花邊的畫作,也記載了傳統的花邊技法,文字內容翔實。第二卷按地區分述意大利的古老花邊,分為威尼斯、熱那亞、米蘭和阿布魯奇地區。艾麗莎還參與17世紀花邊圖冊的重新出版。作為紡織藝術的當代觀察者,艾麗莎將意大利花邊制造的歷史技藝與傳統文化進一步傳播。
定居在意大利的美國女性科拉·斯洛孔布(Cora Slocomb)曾帶著意大利花邊參加1893年芝加哥世博會,并于同年出版《意大利新舊花邊指南:1893年展于芝加哥》(A guide to old and new lace in Italy : exhibited at Chicago in 1893),書中包含紡織藝術與花邊的起源,花邊專業術語,1500年至法蘭西帝國的花邊回顧,現代花邊的技巧和框架,意大利各省的花邊學校與生產機構等內容。科拉在意大利愛國女性的殷切期盼中將精美絕倫的花邊產品帶至北美洲的國際舞臺,將意大利花邊工藝的繼承與創新展現給世人。
威尼斯科雷爾博物館(Museo Correr)和花邊博物館(Museo del Merletto)收藏并展示豐富的花邊作品。科雷爾博物館的花邊收藏是在19世紀末到20世紀上半葉之間形成的,這要歸功于威尼斯富裕的社會階層的捐贈,其中重要的組成部分是女性。這些不局限于威尼斯生產的花邊珍品為公眾重新構造這一精致的古老工藝的歷史輪廓,以清晰連貫的方式講述威尼斯花邊技術在過去幾個世紀的發展。
阿黛萊·弗勒諾尼(Adele Fornoni)是著名的女性捐贈者,她的母親就曾將珍貴的花邊收藏捐贈給科雷爾博物館,在2013年,前身為布拉諾花邊學校的花邊博物館舉辦了阿黛萊花邊收藏展,展示了50個由不同編織技術與裝飾技巧制成的花邊樣本。此外,朱塞佩娜·馬西耶(Giusepppina Masier)曾向科莫城市博物館(Museo Civico di Como)捐贈花邊、刺繡等一系列織物,維多利亞·塞古索(Vittoria Seguso)、克萊門蒂娜·戈爾德施密特(Clementina Goldschmiedt)等女士也向科雷爾博物館捐贈花邊。
在17世紀威尼斯花邊產業的傳統特征中,花邊生產者主要是社會底層需要救助的女性,對身份背景、知識素養、年齡沒有明確的要求,修道院或慈善之家以慈善救助的方式讓這些女性有寧靜的棲身之所并通過勞動換取溫飽。現代威尼斯花邊產業,尤其是布拉諾花邊學校的學徒與女工們則需具備一定的知識基礎及良好品行,花邊生產的工作性質增強,慈善性質減弱。另外,在機構或組織之外分散的家庭花邊生產也是由婦女制作。
當花邊制作發展為產業時,管理者與領導者也多為女性。17世紀監督花邊生產的管事修女,與對外訂單聯絡的女修道院長也許由生產場所的性質決定僅允許女性參與,而上述布拉諾花邊學校的重要建設者也多為女性,顯然,花邊生產的性別特殊性使女性對其投入更多的關注,也令女性作為直接管理者時具備先天的共情優勢,如瑪格麗特王后曾向表現優異的女工捐贈衣物以示鼓勵,科拉親自對花邊學校的女工進行藝術指導。受到機械化沖擊的傳統紡織業在意大利的女性手中復蘇,她們在農村搜尋最優質的手工藝品與民間手藝人,喚起她們對古老的針線技巧的回憶。
意大利政治分裂的歷史比統一的歷史更長久,統一后的現代意大利注重構建“意大利”的身份,培養在歷史中人民普遍缺乏地對統一國家的凝聚力與忠誠度。幾個世紀的經濟落后使意大利與西北歐國家的差距愈加明顯,國內南北經濟差距大,工農業停滯不前。因此,意大利對外需以嶄新的統一形象出現在國際視野中,對內則要解決棘手的經濟危機。意大利推行工業振興與農業改革政策,紡織工業代表了統一后意大利經濟中最可觀的貿易收入,農業與制造業結合發展。
在此背景下,瑪格麗特王后與安德里亞娜對花邊產業的復興符合意大利社會經濟政策下的多重目標:發展從屬于紡織業的花邊產業來增加貿易收入,延續傳統手工藝發展制造業,滿足民眾對意大利民族特色的期待,為婦女提供就業機會來幫助地區度過經濟危機。布拉諾花邊學校的產品曾代表威尼斯和意大利參加國內外展覽并贏得佳績,維克托·塞雷索(Victor Ceresole)出版的有關威尼斯花邊歷史的小冊子中記錄布拉諾花邊學校在1872年至1905年參與國內外展覽獲得的獎項,其中,于1878年巴黎世界博覽會上獲得金牌和銀牌。在女性力量參與建設布拉諾花邊學校并取得成效后,工廠性質的花邊學校與銷售商店也相繼建立,復興的威尼斯花邊廣泛參加各種博覽會,向世界展現意大利的工藝實力與民族特色。
19世紀后半葉,歐洲婦女解放運動的訴求涵蓋就業、參政、教育、社會地位等方面,意大利的婦女解放運動雖不如英法兩國轟轟烈烈,但也針對機械化生產影響女性就業這一現象采取舉措。1871年在佛羅倫薩舉行了第一次全國女性工作展覽,菲諾基耶蒂(Finocchietti)在同年記載了展覽的相關信息,他認為女性也許到現在還沒機會展示自己,這種不公正的社會現象遲早要改善,為了更順利地組織展覽和贏取更高的聲望,展覽成立了婦女委員會,由安東尼塔公主(Antonietta)和瑪格麗特王后主持。
花邊產業的重要推動者科拉是婦女解放運動的代表人物,她曾代表意大利出席國際婦女理事會舉辦的世界婦女代表大會。她于1891年建立一所花邊學校,并且擔任1903年成立的意大利婦女工業股份合作社的主席,合作社的目的是希望創建一種有力的商業經濟手段,為意大利女性產品開辟一條國際之路,使傳統的藝術寶藏以新的工業形式重現。科拉以不懈的熱情為合作社宣傳與演說,定期為花邊制造者提供培訓。日益增長的機械化對女性職業產生了影響,花邊產業能夠將女性對經濟解放的需求與對手工藝品的保護相結合,婦女可在家中工作,也可以在小型工廠中工作。
在現代意大利統一初期,威尼斯花邊工藝的傳承與復興可看作是一場來自社會各階層女性共同參與的盛會,在眾多出身高貴且具有文化底蘊的女性的領導下,花邊傳承者、研究者、從業者,為延續民族傳統工藝與恢復意大利紡織貿易的輝煌而不懈探索、澆注心血。進入20世紀上半葉,戰火的蔓延以及法西斯主義對女性就業的打擊,花邊產業再次衰落。但曾在海風吹拂的布拉諾島上,漁民妻子用閑暇時光為盼望丈夫歸來而制作的“愛的花邊”,已然成為意大利向世界展示的引以為豪的民族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