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京
(中國藝術研究院,北京 100000)
中國人物畫的發展是中國畫領域里歷史最悠久的。在戰國時期就有已知最早的獨幅人物畫作品,《人物御龍圖》和《人物龍鳳圖》。隋唐時期人物畫逐漸成熟,例如閻立本《步輦圖》、吳道子《送子天王圖》、張萱周昉的仕女圖等。人物畫到了宋代發展出了白描畫和減筆畫,其中梁楷的減筆畫開啟了明清寫意人物畫的先河。北宋后期由于文人畫的興起,出世的態度和輕視造型的藝術主張使得人物畫逐步衰退,元以后人物畫的發展更是一落千丈。直到新中國成立以后,人物畫才進入了新時期,形成了以素描造型為主導的現代美術繪畫方法,培育出了許多青年藝術家,其中徐悲鴻和蔣兆和無疑是這個時期的杰出代表,也為20世紀水墨人物的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周思聰在求學階段繼承了“徐蔣體系”的藝術主張,隨后的藝術生涯里將寫實造型、傳統筆墨、中國美學完美的融合,從而完成了從寫實繪畫向意象繪畫的轉變。
周思聰1958年考入中央美術學院中國畫系。在這學習期間她受到了很多名家的指導。“在美術學院中國畫系五年的學生生活中,有幸受到我所敬仰的山水畫大師李可染先生、人物畫大師蔣兆和先生、葉淺予先生、劉凌滄先生、花鳥畫大師李苦禪先生、郭味藻先生以及其他各位老師的諄諄教誨,使我一生受益不盡。”在本科學習的第三年由于出色的造型能力,周思聰被分配到蔣兆和藝術工作室學習寫意人物畫創作。蔣兆和對周思聰的影響可謂是深遠的,周思聰曾在文中寫到“是您的畫引著我從一個獨特的角度理解人生。”與徐悲鴻的“素描是一切造型藝術的基礎”不同,蔣兆和認為應該重視白描,適當的吸收西方素描基礎,將素描與筆墨適當的相調和。蔣兆和用寫實主義揭示出勞苦大眾的遭遇,用現實主義精神,悲憫的人文情懷影響著周思聰,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周思聰的寫實繪畫風格由此鍛造。
周思聰早期注重寫實造型的“形似”,認為“形似”是為了更好地傳達情感和描繪人物的內心。這一時期周思聰的寫實繪畫頗豐,代表作有《人民和總理》《長白青松》 《蔣兆和先生像》《山區新路》《清潔工人的懷念》等。《長白青松》畫于1973年,塑造的是兩個女知青的形象。她兩手捧著青松回母校看望女老師,表達了那個年代人們對于知識的渴望和教師的尊敬。其實這幅畫的背后有著更為深刻的故事。周思聰與潘潔茲亦師亦友,這幅畫的主人公正是潘潔茲的女兒,她在一場撲滅森林大火中失去了生命。周思聰為了紀念及安慰潘先生才創作了這幅假設讓主人公回來的情形。畫面中的女知青站姿挺拔,洋溢著革命的熱情。周思聰用筆墨塑造了三個結實的人物形象,有意識地將中國畫的線注入人物造型之中,展現了筆墨的微妙與敏感。
周思聰善于觀察生活,有著對豐富且復雜的創作素材進行曬篩選、轉化、提煉的能力。1973年她又創作了《山區新路》,描繪的是天真單純的山區小孩給修路工人送水的情節。近景中紅衣服的小孩使勁踮著腳尖,手舉得高高的,這些動作展現出了小朋友的活潑與可愛。這些人物之所以生動是因為畫家通過簡潔又肯定的線條概括了形體動態,提煉了衣紋,顯現了人物性格。在美院以素描為基礎課程的訓練下,扎實的基本功使得周思聰有能力準確的把握人物動態以及處理人物之間的關系。這種能力在《人民和總理》的作品中體現得尤為明顯。
《人民和總理》是周思聰寫實繪畫的經典代表。該作品描繪的是周恩來總理第一時間深入邢臺震區、慰問災民的情景。畫家不再用以往那種歌頌和弘揚英雄的創作模式,而是把總理置身于普通群眾之中,與人民群眾心連心,表現出他理解著人民的不易和鼓舞著人民戰勝困難的決心。周思聰將人物構圖設置為倒三角形,這樣有利于把所有人統一成一個 整體,呈現出人物的凝聚力。然后她將人民群眾的目光都投向畫面中心—周恩來總理,突出中心人物。總理人物造型以“方”為主,顯示出他的力量感和威嚴感。最后周思聰深入刻畫了總理的面部,凝重的神情透露出總理對大眾的同情和關愛。藝術家用寫實手法還原了真實的人物形象,用大面積的墨和富有激情的皴擦筆觸,營造出了悲痛、沉重、催人淚下的場景。
與早期注重人物形象的再現和講究“形似”不同,20世紀70年代末周思聰的作品更注重“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她開始挖掘藝術家的內在感受,從而轉向意象繪畫。“‘意象’是中國傳統美學的一個核心概念。‘意象’這個詞最早的源頭可以追溯到《易傳》,而第一次鑄成這個詞的是南北朝時期的劉勰。”中國畫不是機械的寫生自然,而是在創造意象。意象繪畫是一種有著強烈的主觀精神指導的藝術創作,強調藝術家的主觀能動性,使藝術家不再受客觀對象的限制,根據作品的需要,主觀的處理對象從而創造出一個新的藝術形象,是符合中國文化“天人合一”的哲學思想。
80年代以后,一直追求寫實的中國畫壇也開始吸收西方的現代主義藝術,他們逐步摒棄寫實造型,轉向變形夸張的形式語言。他們不再只關注用寫實手法表達“紅、光、亮”的主題,也開始關注表達個人內心的題材,其中周思聰就是這個時期的佼佼者。“那時候我就感覺到原來那種完全寫實和真的畫得差不多的畫法不足以表達我的感情,有時候覺得不夠勁,不夠味,非要變一變才覺得話能說清楚。”周思聰與一些追求潮流而變形的人不同,她的變形是有感而發,是由內而外。周思聰盧沉夫妻為了擺脫長期受到為形所困的限制開始了新的探索。周思聰遵從從“心”出發,與時俱進。他們認為迷信素描造型、忽視形式語言、忽視中國美學的作品,既沒有立足于傳統又沒有創新突破。所以他們在教學和實踐上嘗試了新的水墨構成形式,在一種情緒和直覺的引導下,將畫面進行夸張、分割、重組。畫面不再是為了“形”而“形”,為了“構成”而“構成”,而是利用“形”達到“以形寫神”“傳神寫照”。《礦工圖》和“彝女系列”是這個時期代表作。
1956年,日本畫家丸木位里、赤松俊子(丸木俊)的《原爆圖》展出于北京,周思聰被畫面中那些扭曲掙扎的受難者形象所震撼到,這為她以后的意象繪畫埋下了種子。《礦工圖》組畫創作的時間主要集中于1978年到1982年。為了更好地創作,周思聰和盧沉去吉林遼源煤礦深入生活,收集了大量的形象素材和口述文字材料。從《礦工圖》組畫開始,周思聰注重外形和外輪廓,利用變形、構成語言、拼貼等方式來強化受難者的痛苦。《同胞、漢奸和狗》直接描述了侵略者和漢奸們的罪行。整個場景又黑又“臟”不堪入目,日本人雙手靠向身后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面向觀眾的漢奸一臉麻木與冷酷。整幅畫中他兩是最“干凈”的白,周思聰用強烈的黑白灰對比襯出侵略者和漢奸的兇殘與丑惡。畫家將尸體拉長變細,骨瘦嶙峋的軀體一層層交錯的疊成了一座“尸山”,讓人觸目驚心。整幅畫的構成打破了寫實的空間和透視,將空間分割重組,通過果敢的筆觸渲染了恐怖的氛圍;通過變形的造型揭示了底層人民悲慘的遭遇和侵略者的惡行。
“彝女系列”的由來是周思聰和朋友結伴去四川大涼山彝族自治州寫生,她被民風淳樸善良的彝族婦女所打動,于是彝族婦女成了她之后十余年一直堅持創作的題材,也是她探索意象繪畫的最佳題材。“彝女”系列較之之前的作品更加天真自由,也展現了周思聰作為女性情感細膩的一面。周思聰用心觀察她們的生活,體會彝族勞動婦女的辛苦和艱難,描繪了一系列她們生活中常見的場景,例如負荊、浣紗、采摘等。作品中她將構圖處理成統一的“勢”。畫面中人物與景物都用幾何形簡潔的概括,人物造型盡情地夸張變形以達到她想要的效果。例如《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幅畫,畫面是三角形構圖,為了強化三角形的這個“勢”,她將人物的頭型,衣服,頭巾以及人物的整體形態等都用三角形概括。為了達到中國畫的最高要求“氣韻生動”,周思聰充分探索“留白”,使畫面更流動和空靈,從而獲得“虛實相生,無畫處皆成妙境”的效果。正是這十余年的不斷探索,才使得周思聰能夠用筆墨寫出人物的神態意境。這個時候的周思聰已經完全擺脫了寫實繪畫的束縛,從而邁向意象繪畫隨心所欲不逾矩的自由。
周思聰是20世紀杰出的女畫家。20世紀50到70年代她的藝術帶有明顯的政治革命性特點,題材和形式比較中規中矩,扎實的寫實造型能力是她這時期的突出特點。到了70年代末,周思聰的繪畫開始了變化。在借鑒了外國藝術的形式以及繼承了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以后,她實現了從寫實繪畫向意象繪畫的轉變,為中國水墨人物畫的發展做出了貢獻。中國意象繪畫注重意境與筆墨,追求“思與境偕”“虛實相生”,是一種深層次的創作。周思聰從《礦工圖》開始摒棄了固有思維,不限于寫實造型,而是將關注對象與心相連接,真正的從內心出發,實現了“物”與“我”的悄然神通。當下中國畫的發展較之50年前更加多元化,面對的挑戰也更多。當我們面臨如何繼承與發展中國畫的時候,不妨回過頭來看看周思聰、盧沉等畫家當時是如何走過來的。筆者認為如果一味地跟風追尋潮流或者一味地“中西融合”都是片面的。當我們吸收有益的外國繪畫語言時也要防止它的“反噬”。我們的根是中華傳統文化,我們的藝術創作應該扎根于中國哲學和中國美學,在此基礎上有目的地有針對地學習外來繪畫語言,畫出反映時代精神的情景交融的藝術作品。
注釋
:①朱乃正.盧沉周思聰文[M].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2005.175頁.
②朱乃正.盧沉周思聰文[M].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2005.193頁.
③葉朗.美在意象[M].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 57頁.
④朱乃正.盧沉周思聰文[M].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2005.18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