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國勝

“這兩天,外地車牌的車來得比較多。”1月28日,跟國營敦煌陽關林場(以下簡稱陽關林場)緊挨的龍勒村一位葡萄園承包戶告訴南風窗記者。
1月20日,媒體曝光陽關林場萬畝防護林被毀。當天,敦煌市成立工作專班開展調查。同日,甘肅省副省長劉長根也帶隊赴敦煌調查。次日,中央生態環境保護督察辦相關人員抵達敦煌,就媒體報道問題展開調查。
1月26日,甘肅省在陽關林場被毀問題調查情況新聞發布會上稱,2000年以來未發現陽關林場林地大面積減少情況。并稱陽關林場防護林面積長期以來只有6000余畝,而非媒體報道的1.3萬畝。此外,林場目前實有葡萄園地面積3704畝,自2013年來再無增加。
發布會次日,新華社發文質疑防護林面積6000余畝這一數據。文中有3份材料明確載明,陽關林場防護林面積為1.3萬畝或1.4萬畝。至此,陽關林場防護林的具體面積成為“羅生門”。甘肅省和敦煌市政府也深陷“塔西佗陷阱”,所公布的調查結果遭到大量網民質疑。
1月28日,生態環境部表示,中央環境保護督察辦公室的調查工作基本結束,正在梳理調查報告。下一步將向甘肅省反饋結果,并向媒體公開,若發現確實存在問題,將嚴肅問責。
1月28日至2月1日,南風窗記者前往敦煌陽關林場實地探訪。在現場,記者并未發現大面積“剃頭式”砍伐現象,但確有一些樹存在“樹頭”被砍和從根部被鋸斷的現象。林場工作人員和兩位承包戶告訴記者,被“砍頭”和鋸斷的樹木多是樹頭和整樹枯死,出于安全因素進行了砍伐。
記者通過無人機觀測發現,陽關林場中部分防護林帶存在“斷帶”現象,有些林帶斷了一半,有些則整條缺失。此外,林場西南側,洪水溝南岸的上千畝喬木林大面積枯死。北岸一處堆積了大量樹木軀干,其中有些已經腐爛,有些仍完好。
從敦煌市驅車往西南方向行一小時,經過大片的戈壁和荒漠后,一片綠洲出現在眼前,便是陽關林場。時值冬日,整個林場滿目枯黃,與夏日里的郁郁蔥蔥截然相反,盡顯蕭瑟。

據老職工劉福軍介紹,陽關林場南北約5公里,東西約3公里,林場主體位于西南和北部片區。林場西北與中國八大沙漠之一的庫木塔格沙漠相連,東南與陽關鎮龍勒村接壤。
1963年,為治理風沙危害,陽關林場建立,屬全民所有制,目前經營面積2.57萬畝。劉福軍介紹稱,陽關林場防護林屬于防風固沙林和農田防護林,呈“口”字形網狀分布,而非成片林。林木大多分布在農田四周和道路兩側。建場初期,防護林中間開墾出耕地種植小麥等作物,解決林場工人吃飯問題。
在網上廣泛傳播的那張堆滿沙包的照片,拍攝于林場場部西側800米處的一塊葡萄地。堆起的沙包是剛運進來不久,準備掩埋葡萄藤用的,整個林場只發現一處。
1970年代,林場提出“以林護果,以果養林”的經營思路。因而從全國陸續引進葡萄、蘋果、梨、杏等果樹品種,最后發現葡萄最為適宜。劉福軍記得,80年代后,隨著改革開放的推進,林場大力推廣葡萄種植,以期增加林場收入,維持經營。“1999年,我們林場被甘肅省林業廳評為‘小康林場。”林場老職工說。2003年時,林場年產鮮葡萄30萬公斤,收入450萬元。
2006年,林場改制,實行企業化管理,“將所有經濟林租賃給林場職工,一畝1.1萬元,承包期30年”。劉福軍告訴記者。根據甘肅省通報,當時改制時,葡萄園實測面積3304畝,包括改制過程中安置3名下崗職工新開墾的21畝。
2007年,陽關林場分別與敦煌市葡萄酒業有限責任公司、敦煌飛天生態產業有限公司、永登碧泊產業有限責任公司(分別簡稱敦煌酒業、飛天公司和碧泊公司)簽訂林地承包合同,敦煌酒業2000畝,飛天公司2000畝,碧泊公司1000畝(碧泊公司為飛天公司最大股東)。后來,敦煌酒業將400畝殘次林改造為葡萄園。
因為是冬日,林場村戶戶家門緊閉,路上少見行人。據了解,林場村內的住戶及承包戶,多數都已在市區購房,每到冬天農閑時,都去市里過冬。
進入林場后,記者看到大片、連綿的葡萄田。在其四周,分布著新疆楊、胡楊等防護林木。進入冬日,葡萄藤已被農戶掩埋在隆起的沙壟下,這便是之前媒體所稱的林場土地“沙化”現象。林場內一承包戶王斌告訴記者,地里的沙子是他們從外圍沙漠運進來用于冬日掩埋葡萄藤,防止其被凍死。
王斌稱,葡萄藤一般是在11月份掩埋,次年4月挖出,并將掩埋藤條的沙子鋪平于田中,用以改良土地,使其符合葡萄喜沙地的生長習性。在網上廣泛傳播的那張堆滿沙包的照片,拍攝于林場場部西側800米處的一塊葡萄地。堆起的沙包是剛運進來不久,準備掩埋葡萄藤用的,整個林場只發現一處。
關于“剃頭式”砍伐,林場老職工和兩位受訪承包戶均予以否認。記者基本踏勘了林場的全部有喬木的區域,的確未發現大面積的“剃頭”和成排砍伐現象。但在一些行道樹和葡萄地四周林木中,發現了一些樹頭被砍和從根部鋸斷的樹樁,其中一些樹樁有存活跡象。林場老職工告訴記者,這些被“砍頭”和鋸斷的基本都是樹頭枯死和整體枯死的樹,是出于安全隱患才進行了砍伐。記者在林場看到,所有被“砍頭”的樹木都被打上了紅色的實點或圓圈標記。
承包戶王斌和王軍告訴記者,林場老職工的說法基本屬實。而且王斌對這種樹頭枯死的隱患深有體會。兩年前,他在自家葡萄地勞作的時候起了風,一棵樹枯死的樹頭被風吹落在他對側。“假如那邊有個人,就被砸死了。”王斌說。
至于媒體反映有不少樹木被燒死后砍掉一事,林場老職工表示,的確有樹木被燒,但數量很少,也并非故意將其燒毀。而是農戶在地頭燒雜草和修剪下來的葡萄藤時,導致附近的樹木被引燃。記者在林場發現了多棵樹皮被燒毀的樹木,冬天的緣故看不出是否被燒死。但在這些樹附近,的確有焚燒雜草和葡萄藤的痕跡。
本文開頭那位龍勒村的承包戶也告訴記者,他之前燒地里雜草時,不小心燒黑了林場的一棵樹。林場發現后,罰他在北林地栽了1500棵樹。
此外,之前的媒體報道中曾出現過一棵完全被燒焦的樹。記者在走訪中,試圖找到該樹的具體位置,但遍尋不獲。之后龍勒村一張姓村民告訴記者,該樹是他們家的,是一棵柳樹,之前在燒雜草時就被燒焦,不屬于林場范圍。在其指引下,記者找到具體位置,該樹已被挖除,地上只有余燼。
1月26日,甘肅省通報調查情況后,新華社發文質疑林地面積,從而使其成為整個陽關林場毀林事件中的關注焦點。但此爭議指向的核心問題是,林場有沒有大面積毀林開荒。
甘肅省新聞發布會否認了此事,并拿出陽關林場多年來的土地利用及影像圖進行佐證。其中,兩幅由生態環境部制作的陽關林場2009年和2020年地類現狀分布圖,清晰顯示了12年間陽關林場土地類型的變化。
另一林場老職工向記者透露,以前1.33萬畝的防護林面積存在謊報的情況。他表示當時向林業部門多報面積,就能多拿補助,而且那時候也沒有進行過實地測量,不知道具體面積。
一是靠近敦煌葡萄酒業公司蓄水池北側的一片灌木林,變成了目前的耕地。
根據甘肅省新聞發布會和記者現場了解,上述耕地是敦煌葡萄酒業公司在承包期間,通過殘次林改造將567畝灌木林改造成耕地。其中,葡萄園400畝,棗園167畝。

二是北林地之前大片的未利用地,變成了未造成林地。劉福軍告訴記者,這一變化是林場從2018年以來,在北林地新增了5000多畝的梭梭樹、紅柳等灌木。
此外,甘肅省新聞發布會后,中國生物多樣性保護與綠色發展基金會(簡稱中國綠發會)公布了多份敦煌林業局發給敦煌葡萄酒業公司的林木采伐許可證。其中,2012年的一份采伐許可證顯示,敦煌酒業以林木過密,影響葡萄通風為由,申請采伐500株楊樹,敦煌市林業局同意采伐。
2013年3月5日,陽關林場在一天內取得兩個采伐許可證,分別采伐215株和260株,采伐方式均為“皆伐”。
甘肅省林草局副局長田葆華在新聞發布會上也表示,2012—2020年,陽關林場共向林業部門提出辦理29份采伐證,采伐林木8827棵,折合面積105畝。
之后,中國綠發會又公布了他們基于中國科學院空天信息創新研究院技術專家對國產高分二號0.8米衛星影像(2020)的解譯圖。圖中可見,陽關林場喬木林和灌木林面積共7753.93畝,葡萄園地5703.59畝,與甘肅省公布的3704畝相差近2000畝。
記者拿到的一份敦煌市水務局在2018年12月25日印發的《敦煌市西土溝下游段水資源分配方案》(敦水務發〔2018〕578號)中寫明,“陽關林場耕地面積4325畝,林地面積4425畝”。
另一林場老職工向記者透露,以前1.33萬畝的防護林面積存在謊報的情況。他表示當時向林業部門多報面積,就能多拿補助,而且那時候也沒有進行過實地測量,不知道具體面積。
通過查詢公開信息,記者發現敦煌陽關林場防護林被毀的聲音并非首次出現。早在2002年1月10日,人民網甘肅頻道頻道曾報道敦煌沙漠森林公園(現陽關林場)3000余畝防護林帶慘遭涂炭,敦煌園藝場3000余株防風林被私伐。2006年12月,中國經濟時報反映陽關林場幾年來幾千畝防護林被砍,幾百畝新栽防護林被羊群啃掉樹皮。多數林木被砍伐用于木材交易。
2016年中央第七環境保護督查組也接到群眾信訪投訴稱,陽關林場實際占地面積為8000畝,毀林造地面積5000畝,與政府公布結果不符。多年來,陽關林場一直被曝大面積毀林,但一直未引起重視,直到今年再次被曝。
該事件發生后,敦煌市遭到廣泛批評。但在對此事的批評中,有一些聲音將焦點從“毀林”轉到討論敦煌應不應該種葡萄上。甚至有些網民對敦煌的葡萄電商進行“攻擊”。
張靜就是被攻擊的電商之一。張靜在淘寶經營敦煌特產網店,主打敦煌葡萄干、李廣杏和大棗等產品。平日里,她家店每天可以出兩三百單,但自從陽關林場事件發生后,店內銷量劇減,并受到一些買家的惡評和辱罵。
張靜記得第一條“惡評”是1月22日出現在商品提問欄,過后兩天,更多的惡評出現在提問欄和私聊中。有買家在提問欄寫道,“請問這就是人血葡萄嗎?好吃嗎!”還有人私聊問:“是不是你們公司把防護林砍了?”
有買家在提問欄寫道,“請問這就是人血葡萄嗎?好吃嗎!”還有人私聊問:“是不是你們公司把防護林砍了?”1月24日,張靜下架了自己店鋪中所有的葡萄干產品,并對前幾日下單的買家進行退款處理。
1月24日,張靜下架了自己店鋪中所有的葡萄干產品,并對前幾日下單的買家進行退款處理。有一位買家接到張靜的退款電話時,第一句就問:“你就是那個敦煌敗類嗎?”張靜起初覺得冤枉又很生氣,試過一次反駁,“但對方罵得更狠,所以我就不理他們了”。
根據敦煌市電商協會的粗略統計,像張靜一樣遭到網民“攻擊”的電商有19家。
1月28日,《法制日報》刊文稱,根據敦煌市相關負責人說法,這次敦煌毀林的媒體報道是飛天公司在背后動作的結果,目的是向政府施壓,以期獲得更高補償。1月26日,甘肅省新聞會上通報了飛天公司的一系列問題,如攔水養魚、在文保區和自然保護區內違法建設等。
一時間,飛天公司成為另一關注焦點。不少文章將此次毀林事件稱為飛天公司和敦煌市政府的“較量”。
對飛天公司的“指控”不光來自官方。記者在林場采訪時,受訪的3位農戶在提到葡萄收成時,均提到自從飛天公司來了后情況變壞,因為“他們在上面養魚把水截住了”。
農戶王軍對此事感受頗深。他告訴記者,飛天公司在他們灌溉水源上游修建了養魚場、人工湖和攔水壩,截住了他們的灌溉水,并將每年六七月的洪水改道至沙漠,導致他們的葡萄園無法按時足量澆水,葡萄大量減產。
為這事,他們從2015年開始,跟飛天公司發生了不少沖突,甚至有過訴訟。敦煌當地媒體也曾報道過林場葡萄園大面積缺水之事。而據王軍的說法,飛天公司截水不僅導致葡萄缺水減產,林場防護林也因缺乏灌溉而大量枯死。
2月2日,南風窗記者在蘭州見到飛天公司副總經理孫蕙麗。她向記者表示,法制日報報道稱此次陽關毀林事件是飛天公司在背后運作,“這是對我們公司的惡意攻擊和誹謗”。
2001年,碧泊公司作為敦煌市政府重點招商引資項目入駐陽關。之后,碧泊公司在林場南側上游修建了虹鱒魚養殖基地和月亮湖蓄水工程等,使得灌溉水源必須經過養殖場和月亮湖才能到達林場。2007年,碧泊公司成立飛天公司專門負責飛天生態科技園項目。
孫蕙麗告訴記者,他們的虹鱒魚養殖屬于節水流水式養殖,“進多少水就流出多少水,不存在截留水”。而且,敦煌水務局在魚場進排水口都安置了水流量監測點。


為了證明魚場沒有截水,孫蕙麗向記者出示了由黨河水庫水文站監測的,2015-2016年魚場水源進出口站實測流量成果表。經過對多次測量的對比,記者發現進出口的流量大致相等,差額基本維持在0.1m3/s。比如2015年7月29日,兩進水口流量相加為1.086m3/ s,出水口為1.18m3/s,多出0.094。
孫蕙麗稱,農戶葡萄園之所以缺水,并非是魚場截水,而是林場葡萄地大量增加,導致需水量變大。她說林場從2012年開始大規模毀林種葡萄,飛天公司持有林權證、擁有70年使用權的3000畝林地也不同程度遭到毀壞。
也是從那年開始,他們一直通過各種渠道舉報林場毀林,但一直未得到重視。為此,他們在2015年將陽關林場毀林開荒的證據進行了公證。孫蕙麗稱,因為頻繁舉報,他們守住了自己承包的3000畝林地,也因為此,2017年林場“違規”收回了他們的林權證。
而根據甘肅省通報的情況,收回飛天公司承包林地主要是因為其沒有盡到管理責任,致使千畝防護林缺水枯死。
至于修建分洪壩、導致西土溝河截流改道一事,孫蕙麗稱這項工程是“中央地質災害防止專項工程”,是由敦煌市國土資源局實施,而非企業行為。 2012年,甘肅省國土資源廳批準西土溝泥石流災害項目立項。
飛天公司成為另一關注焦點。不少文章將此次毀林事件稱為飛天公司和敦煌市政府的“較量”。對飛天公司的“指控”不光來自官方。
陽關地區西土溝每年汛期洪水泛濫成災(祁連山雪水和降雨疊加導致),對當地人的生產生活造成極大影響。如2007年汛期就發生大小18次洪水,最長洪水時間持續15天。飛天園區自從建立后就多次被洪水沖毀。
孫蕙麗稱,分洪壩建成后,發生洪水時將洪水分流到沙漠,保護原河道里溢出的泉水不受洪水污染,保障農戶生產生活用水。
關于在陽關遺址保護范圍內違法建設一事,孫蕙麗也給出了不同的解釋。敦煌市國土資源局在省政府還沒公布文物保護范圍的情況下,依據《文物保護法》違規停止了飛天公司的旅游項目建設,導致銀行提前收回貸款本息,公司資金鏈斷裂。之后經省法制辦糾正,《停止建設通知書》被撤銷。
此外,飛天公司被指在陽關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內非法建設,孫蕙麗稱真實情況是在保護區于2009年批準成立前,飛天公司早在2005年就獲批在西土溝修建攔洪壩和防洪渠道。
敦煌市政府相關負責人1月29日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在飛天公司發展中,該市確實存在行政過錯,出過違規文件。在糾正過程中,給飛天公司造成損失,應該補償,但對方提出14億天價賠償的無理訴求。
孫蕙麗告訴記者,飛天公司的確因敦煌市一些行政行為造成公司損失而要求賠償14億元。“但這并非獅子大張口,而是經過第三方機構評估企業損失和預期收益得出的數額。”
針對以上諸多疑問和爭議,敦煌市宣傳部門有關負責人稱不作回應,等待生態環境部的調查結果。
(文中除孫蕙麗外,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