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濤 張慧芳
一本《榮梨園銀錢賬》,為我們探尋122年前山西一個戲班的生存狀態提供了契機。
《榮梨園銀錢賬》是榮梨園戲班有關銀錢、財物出入的賬簿,由山西財經大學徐俊嵩老師提供,原本藏于山西財經大學,距今已有122年。銀錢賬用普通的麻紙裝訂而成,用毛筆書寫,文字豎行排列,從右往左閱讀,共30 頁,每頁都采用蘇州碼子記錄,長25 厘米,寬15厘米,除了賬本的邊角有些褶皺以外無其他破損,保存較為完整。
《榮梨園銀錢賬》分為兩大部分,記錄了榮梨園戲班的收入、支出情況。賬本封面寫有“榮梨園銀錢賬、光緒二十四年正月吉立”的字樣,點明了榮梨園戲班唱戲演出的開始時間,“吉立”二字反映了戲班注重儀式,圖一個好彩頭,渴望新的一年多掙錢,是一種習慣性的行為,體現了戲班的民俗信仰。第2 頁記錄了“起箱”時所花費的腳錢以及在上吐京出車戶錢,腳錢指的是付給腳夫或搬運工的報酬??梢钥闯觥捌鹣渥印边@天戲班給了搬運工三千一百文。車戶指的是負擔車運的人戶,從這天起通過車戶、腳夫的努力,榮梨園戲班要正式開張演出了。第3 頁引出了開市大吉。第4 頁至第9 頁是賬本中最為重要的一部分,即入戲價錢處,記錄了榮梨園一年中演出的地方、演出的數量以及這一年的戲價收入情況。第10 頁為入愿戲處,記錄了愿戲的收入情況,與前面的戲價收入相比收入要少得多。第11頁為入借外錢處,此頁只寫了標題,并無相關內容的記載。第12 頁到第16 頁記錄了戲班這一年在各個地方分別支出的米面錢,占據了支出記錄中較大的比重。第17 頁到第19 頁記錄了戲班光緒二十四年一年的日用酒菜調和的支出情況。第20 頁和21 頁記錄了戲班在一年演出活動中所花費的盤纏以及送信的費用。第22 頁記錄了榮梨園戲班在戲臺上所用的草紙、粉珠以及各種雜化的支出情況。第23 頁記錄了戲班在供神方面的消費情況,戲班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在供神方面花費一些費用。第24 頁和25 頁記錄了娃娃衣物的各種支出內容,第26 頁為娃娃雜化處。娃娃即是戲神唐明皇,在戲班中也作為道具使用。第27 頁記錄了戲班腳戶錢的支出。第28 頁記錄了戲班買土的支出情況。第29 頁記錄了去年賬的支出內容。最后一頁記錄了一些相關人物的具體花銷情況。
《榮梨園銀錢賬》屬于稀有演劇文獻,具有原始性、真實性、唯一性的特點。它是研究榮梨園戲班生存狀態的有力證據,對榮梨園銀錢賬的微觀分析涉及到了多個學科的知識,是一次跨學科的研究。用統計學、民俗學、戲劇學、人類學等知識,通過文獻考證、田野調查等方法深入研究,可以還原120 多年前一個戲班的生存狀態,有助于探尋地方深厚的傳統文化及其內涵,窺探民眾的思想、信仰以及他們的民俗觀念。
122 年前榮梨園戲班前10 臺戲和后8 臺戲的收入情況如下:

(注:孝邑即今孝義)
榮梨園戲班1898年這一年共唱了88臺戲,“臺”的計量單位與如今戲曲演出中的“場”并不一樣,一臺戲可能在一個地方待兩三天甚至更長時間。通過對榮梨園戲班前10 臺戲所演出的村落進行實地調查,了解到民間戲曲演出大都演出四個晚上,三個白天,一共演出七場。榮梨園一年的演出總臺數高達88 臺,可見榮梨園戲班從正月初五開市到封箱演戲數量之多,時間安排非常緊湊,說明民間戲曲深受民眾歡迎,是民眾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精神文化活動。同時也說明1898 年當時的社會狀況還算安定,至少在山西孝邑地區、靈石地區、介休地區、霍州地區都是比較穩定的,沒有遇到一些瘟疫等比較重大的生活困難,人們在滿足了最基本的物質條件以外,才有過剩的精力去演出戲曲甚至觀賞戲曲。但歷史并無對光緒年間榮梨園的記載,極有可能說明當時的民間戲班過于繁多,人們看戲的需求強烈,戲班演出盛行,使得這一部分的記載有所缺失。另外,高達88 臺戲曲演出也反映了榮梨園戲班演員十分忙碌,四處奔波,一年中基本沒有休息的日子,勞動強度非常大。
而從收入表中也可以看出,每一臺戲的價格都不相同,最少的4 千7。這些記錄只說明了戲價的收入金額,記錄了1898 年榮梨園戲班唱戲的收入狀況,但如何籌措這些資金沒有詳細記錄。但可以通過戲價的不同,推斷出戲價收入與多種因素都有密切的關系:第一,戲曲演出有旺季和淡季之分,一般而言旺季如四月初八浴佛日、五月十三關羽誕辰日、六月初六崔府君誕辰日、三月二十三日天后誕辰日等,也有以歲時節令為祭祀日者,而傳統的春祈秋報也是全民性的節祭娛樂活動。第二,戲曲演出期限一般為三至五天,也有更多天,所以在每一個地方演出的場數也有關系,演出場數多自然戲價收入就高,演出場數少收入則低。第三,與當地的人口數量和土地數量有一定的關系。通過對前10 臺戲的調查和比較,上吐京人數為最少的,僅1216 人,相應地可以在表中看出它的戲價是最低的。而在孝邑下轄的村落里面,胡家窯村當時的土地占有3600 多畝,土地比其他村落的占地面積多,相應地戲價也比其他村落要高。第四,與戲班活動的范圍有一定的關系。戲班要去較遠的地方一般要花費較多的盤纏,戲價也相應地會有變化。例如在前10 臺戲中,去交口的幾個村落戲價收入都比較高。通過實地走訪調查發現,從交口縣的大麥郊村到雙池村有近30 里地,路途較遠,因此戲價也比較高。
一般而言,戲班的支出往往包括了衣食住行各個方面,《榮梨園銀錢賬》中的支出記錄中,占比最大的是米面錢的支出,占了賬本的5 頁,所謂“民以食為天”。可見,戲班只有在物質生活滿足的情況下才可以進行文藝演出。第23 頁供神處的支出,說明榮梨園這種民間戲曲演出的傳統其實是戲曲起源說之一祭祀說的表現。這類戲曲演出的目的在于“娛神”,而不僅是“娛人”,這就決定了唱戲這種活動是服務于神明的,神明都是寧信其有不信其無,戲主請戲班演戲給神明看,這是與神明說定的供受契約,必須履行。酬神還愿的戲曲演出在民間是經??梢姷?,從供神用處的記錄可以看出,舊時民間戲班演出時的習俗和儀式感。而過去在山西戲曲劇種中,供奉的行業神也有所不同:蒲劇供奉唐明皇、關羽、莊王;北路梆子和晉劇都是供奉唐明皇、關羽、趙公明;上黨梆子供奉唐明皇、三官神、財神、咽喉神、山神等。
賬本中記載的買土處指的是買鴉片的錢,可見鴉片在當時也是很多戲班不可或缺的一筆開銷。而演員吃鴉片也有多種原因:首先,光緒年間鴉片種植在山西迅速擴大,追求經濟利益最大化是當時民眾的普遍心態,鴉片對當時山西民眾來說容易買到。其次是風氣影響,晚清時期山西吸食鴉片的情況極為嚴重,也進一步推動了鴉片的種植,吸食鴉片已經成為相對普遍的現象。第三也是極為重要的一點,從前文分析中我們已經可以得出演員的勞動強度極大,在這種情況下,鴉片作為一種提神用品成為了演員放松心情和釋放壓力的一種方式?!稑s梨園銀錢賬》的“出去年賬”在“胡家窯土錢1 千”旁邊標著“長生父”,在賬本直接寫出名而不寫姓,說明“長生”是整個戲班子都認識的人,極有可能是戲班的一員,而在胡家窯村給長生父親出土錢(買鴉片)說明長生就是胡家窯村的人,由此看來戲班的組成人員也可能來自他們進行演出的村落和縣鄉。
《榮梨園銀錢賬》中的第33 臺和第61 臺戲在天神廟進行演出、第43 臺和第55 臺戲在關帝廟進行演出,且戲價收入都較高,可以看出“給神唱戲”受到民眾的重視,也是民眾的一種習俗,民俗對戲曲的發展起到了支撐作用,二者相輔相成。演廟會戲是戲班演出的主要方式之一。山西村落廟宇多,供奉的神靈多且不相同,廟戲時間也就不同。現在保存完好的戲臺,大多是廟宇里的一部分,專門為某個神靈而設置。每逢“神誕”日,寺廟多有廟會。很多廟會祭祀作為民眾的信仰活動成為其社會生活中的重要內容。另外,在一些生產性的節日也常有廟會,演戲是廟會活動的重要內容。第20 臺戲在鋪頭進行演出,戲價高達54千,農歷三月初三、十八是鋪頭圪塔廟會,孝義東鋪頭、西鋪頭等八村社廟等,民間俗稱圪塔廟,坐落于西鋪頭村東的最高處,建筑分設兩院,西院有圣母等塑像,是圣母廟,又稱后土圣母廟,俗稱娘娘廟。傳說三月初三是王母娘娘的壽誕日,所以廟會也稱娘娘廟會。東院有禹王殿,中古時天下發大水,大禹受命疏通河渠。民間素有“打開靈石口,空出晉陽湖”的傳說,就贊揚了大禹治水的功績。據傳三月十八是祭祀禹王日,這天也就成為傳統的廟會日。圪塔廟會的戲曲演出是不可缺少的內容,要上演《麒麟送子》《八仙慶壽》等戲。
《榮梨園銀錢賬》中一共出現了四臺官戲:第30 臺靈邑官戲,第44 臺霍州官戲,第52臺靈邑官戲,第76 臺官戲(第76 臺官戲并未表明某一地方,但從賬本中前后演出活動范圍為文昌閣和靜升,可以推斷該官戲的演出可能在靈石)。戲班可以進行官戲的演出,說明演出的劇種并不是地方性的過于小的戲種,起碼是官府認可的大戲種。第二,這個戲班演出實力很強,在官府的眼中是能排上號的,否則不會邀請戲班去演官戲。第三,通過比較可以發現,官戲的收入是很低的,例如:第30 臺靈邑官戲5 千4;第52 臺靈邑官戲5 千;第76臺官戲6 千。官府給的錢數要比其他廟會戲低得多,說明官戲演出對戲班是一種壓迫,付出的勞動與報酬不等,戲班敢怒不敢言。官戲有半公益演出的性質,所以一年中有很少官戲,并不多。官戲作為有清一代所凸顯的戲曲文化現象,此演劇形態與宮廷演劇、民間普通演劇,均為構成清代戲曲格局的重要組成部分,并且彼此之間還存在一定接衍關系。
銀錢賬本中錢行、估衣行等的記載說明山西商人與戲班的聯系不可忽視,晉商對戲曲有需求,對山西戲曲發展起到了支持作用。山西民間習俗在祭祀、慶典、節日中都要有戲曲酬神和娛人,而有財力的商人是這一活動經濟上的主要資助者。晉劇的產生與發展就與晉中富商的支持分不開。商人在祭祀、慶典中都要請晉劇演出,從而為這一劇種的形成與發展提供了舞臺。“凡是有山西商人活動的地方就有梆子戲的演出”,此話也反映了梆子戲的發展與晉商的密切關系。山西商人除邀請戲班演出外,還出資舉辦梆子戲班。
戲班在演出神戲的時候,家戶湊錢算邀班還戲,演出為向當地鄉神以償夙愿,這類戲曲有著鮮明的娛神特色,由民眾的民俗信仰所產生,并與還愿、除災納吉的宗教儀式緊密相關。其社會功能是民眾追求現實的安寧和幸福,獲取心理的慰藉?!稑s梨園銀錢賬》中入愿戲處記載著“入貴喜錢5 千5 百”,喜錢便是有喜事的人家給戲班的賞錢。
從《榮梨園銀錢賬》可以推斷出榮梨園演出的是山西梆子,即中路梆子,后來稱為晉劇。根據如下:
第一,能進行官戲演出。榮梨園戲班很大程度上并不是演出秧歌或者是地方小戲,而應是一種官方也認可的大戲種(不排除“風攪雪”的可能)。從記錄的具體內容來看,像是晉劇,不過也存在疑慮。
第二,從戲班起名為“梨園”來看,是晉劇戲班起名的傳統。例如:晉劇史上第一個破鑼班“慶梨園”;“折腰紅”創辦了“雙梨園”;徐溝東羅村大財主時誠瀛為了揚名后世,獨自投資在本村承起戲班子,起名“小梨園”;“三盞燈”在太谷城獨當一面承起了“坤梨園”,成為早年晉劇班社中組織機構完善的典型;光緒三十年,太谷北郭村承起了“鴻梨園”等等??梢?,用“梨園”起戲班名稱是一種傳統,榮梨園極可能也是演出晉劇的戲班。
第三,榮梨園的活動范圍正好是晉劇流布的區域。戲班活動集中在孝義、介休、靈石、中陽、交口等地,位于汾河兩岸,地域文化相近。村落之間的距離并不遠,戲班可以在附近多個村落進行戲曲演出,表明這些村落的欣賞習慣很相似,他們接受相同的風俗習慣。通過走訪調查前10 臺戲演出所到的村落也證明確實如此,并且這些村的村民經常去附近的村子走動,就是為了去觀看戲曲演出。
第四,通過田野調查得到證實。通過走訪前10臺戲的活動村落,詢問當地的老人以及觀看前人留下來的古村落和古戲臺,我們證實了當地確實有看晉劇的傳統。
戲曲理論家齊如山在《齊如山回憶錄》記載:在光緒二十六年以前,三十年之久,物價可以說是沒有變動過……雞蛋永遠是三個小制錢一個……麥子面粉每斤是十五枚小制錢。如此換算,《榮梨園銀錢賬》中在上吐京戲價收入為4 千7,便可購買300 多斤面粉;而最高的戲價收入為天神廟56 千,則可購買3700 多斤面粉,可見當時的戲價收入是比較可觀的。
榮梨園戲班的繁榮離不開民眾這片沃土,民間戲曲依托于民俗而存在,深厚牢固的民俗基礎讓榮梨園戲班的活動成為可能。再好的藝術都離不開民眾的參與和欣賞,戲曲的發展只有深深地扎根在這塊沃土中,才能永遠昌盛、繁榮。通過對《榮梨園銀錢賬》前10 臺戲所經過的古村落進行走訪調查,雖然這些村落如今都已沒落,但我們發現在鄉鎮村莊演出有很多遺留下來的演劇傳統。雖然現代社會城市化進程快速,但是從銀錢賬可以窺探出當時戲班的活動非常活躍,122 年前一個戲班的活動仿若近在眼前,傳統的民俗習慣也通過該賬本活靈活現。即使如今輝煌不在,我們也不該忘記它曾具有的生命力如此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