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小時候每次生病,我祖母都堅信我被邪惡的眼睛擊中了。她總是偷偷地告訴我母親:“燒掉Isfand(蕓香草種子)并把它撒在孩子們的頭上,讓邪惡眼睛從你家里移開。”?對于我這個三四歲的小女孩來說,沒有什么比聽到種子在火上爆裂的噼里啪啦聲和看到白色的煙霧冒出來更令人興奮了。作為一個富有想象力的孩子,我仿佛能看到那些小惡鬼正在一個接一個地消失在煙霧中。
我叫潔飛。1984年出生在伊朗中部的一個小城市。我父親是商人,母親是家庭主婦,祖父是農場主,他還會制作陶瓷。小時候,祖父會給我們念書,內容是伊朗經典古代故事和詩詞。他總是鼓勵我們背誦伊朗著名詩人的詩詞,如果我們好好背誦,他還會把自己制作的泥土哨子、鴿子等送給我們作獎品。泥哨吹出來的哨音會讓我聯想到伊朗古老的故事。可以說,祖父是我生命中第一個文學、歷史、藝術老師。
幾年后,我在大學開始讀漢語,讀到了中國故事。2008年,我帶著心里已有的故事來到中國讀碩士,這成為我人生中的一個重大轉折。
如今,我在北京語言大學讀比較文學專業的博士,希望祖父能在聽到我經歷的很多新的故事后,再給我泥哨當獎品,這次泥哨吹出來的聲音里肯定會有中國故事。
一年前,一個戴“皇冠”的微小的人眼看不見的邪惡生物出現了,我們把這種生物稱為“病毒”。有些人認為它是大自然對人類的報復,祖母則說大自然已經充滿了邪惡眼睛,我希望能焚燒Isfand撒在地球頭上。我相信,當祖母以我們祖先的方式來焚燒Isfand時,她忘掉了人類的所有狂妄自大,只將自己視為天地的一個小部分。她已經意識到我們的生活不可避免地依賴于無法控制的因素。有時候,我感覺這是我從中國哲學里學到的“道”:宇宙是復雜交織在一起的,它的各個組成部分之間有著無窮無盡的影響。
一次,我坐高鐵從上海回到北京,火車窗外美麗的景色和光彩深深地迷住了我。每座山峰、每處平原都有特殊的形狀和顏色,大地和諧美麗的層次、條紋和線條展現在我的眼前,仿佛大自然有著某種不可理解的和諧。那一刻我似乎領會了道家所提倡的“道法自然”。
說實話,我不喜歡將一本哲學書放在面前逐行閱讀。哲學家討論的真主、存在、死亡、善與惡、政治、正義、自由等概念總是讓我更加困惑。然而,看老莊的時候,雖然有很多地方我仍然不太理解,但是我發現它們不那么干燥和粗硬,是柔軟、坦蕩、善良的,并有著人和大自然相處的香味。
前段時間我回到伊朗,每天早晨醒來時都會聞到媽媽做飯菜的味道,看到父親在照顧花園里的花,從我妹妹房間傳來老師線上講課的聲音,一切似乎都平靜如常。不過我已經5個月沒看見住在我們附近城市的姐姐和外甥女,甚至記不清楚最后一次和朋友聚會是什么時候了。我只能看他們在網絡虛擬世界上傳的自拍或者在一個對話框里與他們聊一下。我常坐在窗戶旁看外面,城市很安靜,時不時有戴口罩的人經過。似乎老子在幾千年前就已淋漓盡致地描述了我們現在的生活狀況:
“甜美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
祖母家離我家很近,我有時會去那兒待幾天。從我記事時起,祖母不管天氣熱還是冷,每天清晨和傍晚,在她做早晚禮拜之前,都會去院子里盯著天空看,似乎某種未知的力量使她在某種強大的東西面前保持沉默。每次,她都會在看起來放下了自己一生的榮辱、得失、成敗、哀樂、愛怨,進入“無為”的狀態后,才開始祈禱。
對我來說,祖母家是使我的身心完全放松下來的最好地方。她家院子里養著各種各樣的花,我每次去,她一定有新養的花讓我看。我總會讓她給我弄幾個花盆,讓我帶回家。她每次都會答應,但也總提醒我說:“養花啊,不比做學問容易,講究多著呢。你要分清楚花喜陰喜陽的習性,要不然它們會很容易死掉。澆水的時候,不要澆太多,也不要澆太少,一定要澆透,但又不能一下子澆很多水,要少量多次讓它慢慢滲入。要記住,不只是你在照顧花草,它們也在照顧你,照顧你的心情。你不應該讓它們沮喪,它們是房子的靈魂。”
“養花啊,不比做學問容易,講究多著呢。你要分清楚花喜陰喜陽的習性,要不然它們會很容易死掉。澆水的時候,不要澆太多也不要澆太少,一定要澆透,但不要一下子澆很多水,要少量多次讓它慢慢滲入。要記住,不只是你在照顧花草,它們也在照顧你,照顧你的心情。你不應該讓它們沮喪,它們是房子的靈魂。”
“別擔心,當我不知道怎么辦的時候,從網上搜索一下,就能學會如何照顧它們。”我說。聽到這個回答,祖母皺起眉頭看著我。這個場景,讓我想起了莊子講的一個故事:
有一個一把年紀的做車輪的老頭,看到一位公子正在讀一本古老的圣人著作。老頭告訴公子,他所讀的不過是古人的糟粕罷了。公子很生氣,說一個工人怎么會如此不禮貌地貶低過去智者的著作。做輪子的老頭給出了一個奇怪的答案,他說如果把輪孔稍微做大一點點,就不堅固了;稍微做小一點點,輪輻就安不進去;只有不大不小,剛剛合適才能造出好的車輪。這里面得心應手的方法,只能在實踐中自己摸索。他還說他已經工作了70年了,但怎么講和怎么教,他不爭氣的兒子都聽不懂和教不會。
莊子說的這個故事讓我領悟到,“意”是不能言傳的。而我的祖母就像莊子一樣,已經知道如何與這個復雜的宇宙進行柔和而微妙的互動了。
幾年前,我開始在德黑蘭工作。找房子的時候,房產中介帶我看過一個房子,房子非常小,但是一進臥室就能看到中間有一顆很大的被玻璃包圍并穿過屋頂的樹。中介解釋說,建筑師舍不得砍那棵樹,就把它保留了。當時,我沒有租那套房子,感覺自己無法與大自然離得這么近。
然而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想那套房子。我感覺無形無名、無邊無際的“道”就像那棵樹,開始出現在我屋子中間。每天早晨睡醒睜開眼睛的時候,我仿佛可以看到它正在我身邊瘋狂生長,還盯著我看。我一直在想,該如何與這棵美麗、神秘又可怕的樹打交道?
現今,我感覺有一個女人站在我心的一側,她是一個被大自然征服的女人,她學會了做祈禱,并試圖打破符咒。而我心的另一側,站著一位受過良好的教育、世俗、現代和理性的女人,一個被抗生素、無菌手術系統、書籍、軟件、商場等包圍的并為征服大自然而自豪的女人。
責任編輯:曹曉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