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兆松
(湘潭大學,湖南 湘潭 411000)
近年來,網貸平臺集資詐騙案件頻發。作為一種新型犯罪行為,網貸平臺集資詐騙行為除了具備一般集資詐騙犯罪的特征,還受到互聯網金融創新性、網絡環境復雜性的影響,使得相關案件在證據收集、法律適用、定罪量刑等方面產生了很多的盲區和問題。此外,關于網貸平臺犯罪,當前的研究重點多集中在互聯網金融的正當性證成及立體式風險防范等方面,而對于網貸犯罪司法實踐則缺乏必要的關注。[1]因此,筆者立足于司法實踐,試圖通過對相關案件進行分析和梳理,總結網貸平臺集資詐騙案件審理過程中存在的常見疑難問題,并以此為基礎探索解決路徑。
筆者通過對法院裁判文書的收集和統計分析,力求尋找司法實踐中對網貸平臺集資詐騙案件基本事實認定和定罪量刑方案的共識,并為網貸平臺集資詐騙犯罪的理解與適用提供一定參考。筆者檢索了截至2019年12月30日的全部網貸平臺集資詐騙案件,樣本來源是北大法寶數據庫,收集了網貸平臺集資詐騙犯罪的相關案例51個,經過篩選后得出符合要求的案例40個。這個數字略低于檢索到的案例數量,是因為:第一,在北大法寶數據庫中,某些案例被同時歸類在不同的案號中,例如共同犯罪中主犯與從犯觸犯不同罪名的案件;第二,剔除了一些不是真正的網貸平臺犯罪案件,例如冒用他人身份在第三方網貸平臺犯罪、敲詐勒索網貸平臺的犯罪等。值得說明的是,北大法寶收集的案例不夠全面并且更新也不夠及時,并且還有部分案件因為種種原因未能上網公布,檢索的實際結果與現實情況仍有差距。[2]

表1 法院網貸平臺集資詐騙樣本
從表1的數據可以看出,網貸平臺涉嫌集資詐騙罪案例共有40起,是當前P2P網貸平臺犯罪最高發的領域之一。網貸平臺應然定位為借貸信息的媒介,然而隨著客戶數和資金的積累,很多網貸平臺及其負責人往往越過法律紅線而肆意挪用客戶投資款,并最終受到法律的制裁。[3]

表2 法院網貸平臺集資詐騙案樣本時間分布
從表2可以看出,我國網絡犯罪活動治理開展以來,網貸平臺集資詐騙犯罪數量整體呈現下降趨勢,說明網絡犯罪整治有相當效果。需要說明的是,2018年的樣本數據特別的少,因為2018年下半年的一些案件可能尚未審結或審結沒有公布,又或者沒有被北大法寶數據庫收錄,對統計數據分析造成了一定影響。

圖1 網貸平臺集資詐騙案件的地域分布
圖1 表明,首先,絕大多數網貸平臺集資詐騙案件都發生在東部地區,僅廣東和浙江兩省就高達23起,占到了樣本總數的57.5%,而中西部各省總共只有6起。其次,廣東省是網貸平臺集資詐騙案件數量最多的地區,接近樣本總數的三分之一。可能的原因是東部地區尤其是廣東、浙江,整體經濟水平高、人均收入較多,相對而言掌握的財富也更多,因而成為了行為人選擇集資詐騙的主要目的地區。此外,廣東地區審理的網貸平臺集資詐騙案件較多,相關的經驗積累也比較豐富,對于我國研究網貸平臺集資詐騙犯罪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

圖2 網貸平臺集資詐騙案件受害人數情況

圖3 網貸平臺集資詐騙案件涉案數額分布
圖2 、圖3、圖4表明了網貸平臺集資詐騙案件的犯罪特征。結合圖1可知,網貸平臺集資詐騙犯罪案件的地域性非常廣闊。同時,因為網絡環境的復雜性以及相關網絡監管的缺失,網貸平臺集資詐騙的社會危害性非常之大。具體言之:一是被害人數眾多。在調查樣本中,受害人數超過1000人的有5起,超過100人的有24起,在黃慶樂等詐騙、集資詐騙、非法吸收公眾存款一案中受害人數甚至高達2931人。二是集資金額巨大。相較于傳統的集資詐騙案件,網絡集資詐騙犯罪數額明顯更大。根據統計,相關案件的涉案金額平均數高達9300萬元,涉案數額最多的周輝集資詐騙案甚至超過了3億元,其社會影響可見一斑。三是損失數額巨大。犯罪案件的損失數額和涉案金額息息相關,并且網絡案件受到網絡環境、地域等多種因素的影響,具體的追贓追賠、退贓退賠都非常的困難。
非法占有目的不僅是認定集資詐騙犯罪的重要環節,也是準確把握集資詐騙行為的必備要件。一方面,非法占有目的是區分集資詐騙犯罪與民事違法之間的界限。如果缺乏非法占有目的,即使行為人使用欺騙方法詐騙也不構成犯罪;[4]另一方面,非法占有目的也是區分集資詐騙罪和其他相似罪名尤其是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的依據。上述兩種罪名同屬于非法集資犯罪的范疇,并且在客觀上都表現為違反金融管理規定向不特定多數人籌集資金,區分以上犯罪的重點即在于非法占有目的的認定。圖5列的是網貸平臺集資詐騙案集資的主要目的,但需注意同一網貸平臺的集資目的往往不止一個。

圖5 網貸平臺集資詐騙案集資目的情況
關于非法占有目的,盡管最高人民法院列舉了8種推定狀態,但非法占有目的認定依然是當前相關案件辦理的難題。[5]不僅被告人多以不具有非法占有目的而抗辯,檢察機關、司法機關也時常因為對非法占有目的的認定出現分歧。例如“多多貸”一案(2017粵0106刑初863號),公訴機關主張被告人構成集資詐騙罪;而承辦法官卻認為雖然被告人虛構借款標的、挪用客戶資金,但其目的是為了公司經營,應以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論處。晉某某等集資詐騙案(2017冀09刑終580號)中,對于部分被告人是構成集資詐騙罪共犯還是應以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處理,公訴人與法院意見也不一致。此外,在實際案件辦理中,司法機關多采用“事實上占有集資款”或者“無力返還”等客觀結果來推定行為人具有非法占有目的,雖有其合理性,但這不僅導致非法占有的認定太過寬泛,同時還容易卷入客觀歸罪的風險。[6]
在網貸平臺資金集結過程中,按照實際占有人和資金性質的不同會形成多種數額類型——投資人實際投資數額、平臺實際占有數額、無法返還數額和實際損失數額等。然而,歸因于投資利息、經營收支、控制人揮霍或者其他用途等資金支出,實際案件中以上不同性質之財產數額并不會始終保持一致。因此,實務中對于集資詐騙數額的認定實踐異常混亂,以何種數額為標準、何時應以核減做法不一。具體而言,首先,對于犯罪數額的認定標準有不同做法。有的法院認為當投資人將投資款匯入平臺指定的賬戶之后,集資詐騙行為即為既遂,故而實際投資數額就是集資詐騙的數額(2015通刑=絡字第00074號)。有的法院則采用推定的方法,即以案發時不能返還的部分作為詐騙數額(2016魯1481刑初22號)。還有的法院認為,被害人的實際損失額才是詐騙的真正數額(2016冀0981刑初68號)。其次,關于犯罪數額的核減處理,各地法院莫衷一是。諸如犯罪成本能否扣減、借新換舊如何計算、親友借款是否扣除、正常經營支出的性質、已經歸還的本金的定性等問題,不同的法官做法往往并不一致。詐騙數額是認定集資詐騙罪與非罪的重要因素,也是評價行為社會危害性的重要標準。[7]網貸平臺集資詐騙數額認定混亂的問題,不僅給司法實踐處理增加了困難,還對犯罪行為人的直接利益造成影響,應引起應有的重視。
集資詐騙罪是一種典型的數額犯,我國刑法根據犯罪主體為個人或單位分別設置了相應的數額標準。其中個人犯罪的,當集資詐騙數額達到10萬元、30萬元和100萬元時分別處以5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5年以上10年以下和10年以上或者無期徒刑。40例樣本皆為自然人犯罪,筆者對樣本案例進行分析,整理當前我國網貸平臺集資詐騙案件刑罰結果如表3所示。

表3 網貸平臺集資詐騙金額*判決結果交叉表
在網貸平臺集資詐騙犯罪刑罰裁量實踐中存在以下問題:第一,量刑規定不能適應社會發展需要。從樣本案例可以看出,網貸平臺集資詐騙數額在100萬元以上即數額特別巨大,而現有標準難以對數額在100萬元以上的行為起到區分價值,迫切需要更為精確的量刑標準來指導司法實踐。第二,網貸平臺集資詐騙案件的刑罰裁量結果不平衡,不同案件的量刑標準不一致。以左某某等集資詐騙案(2017桂1102刑初335號)和付金輝集資詐騙案(2016冀0983刑初174號)為例,左某某與付金輝均通過虛假宣傳、偽造材料的方式騙取不特定受害人進行投資,并且都是共同犯罪的主犯。然而,在受害人范圍、實際損失數額以及集資詐騙數額等具體情節差別巨大的情況下,卻因為同屬于數額特別巨大,兩案判決結果大致相當。這樣的刑罰裁量不僅令民眾難以接受,也容易誘發犯罪行為人的投機心理,在達到100萬元——數額特別巨大量刑標準后會更加肆無忌憚。第三,量刑參數設定缺乏科學依據。我國《量刑指導意見》只是籠統地規定了量刑標準,卻對具體的量刑參考依據設定原因及其比重缺乏合理解釋,其科學性令人質疑,同時也容易造成“同案不同判”的現象。第四,量刑說理不充分。通過對相關裁判書的梳理分析,筆者發現部分法官在進行案件說明時更注重對案件事實、定罪依據的分析和量刑情節的簡單羅列,很少對何種要素會影響量刑幅度以及如何影響量刑幅度進行具體闡述,使人難以知悉法官進行量刑時的裁量思路,平添了人們對量刑任意性和司法腐敗的猜測與懷疑。
在司法實踐中,非法占有目的的認定一直都是個難題。[8]對于網貸平臺集資詐騙犯罪而言更是如此。僅僅符合最高法院列舉的八種推定形態時,并不能確定網貸平臺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還要考慮網貸平臺的經營風險、資本周期、營利性等商業特性,并結合具體的集資行為及其影響因素綜合分析。[9]首先,以集資時網貸平臺及其負責人的財產情況作為判斷基礎。如果集資行為前,平臺即無支付資金及利息的能力或者平臺負責人早已債務纏身,則徑直作為非法占有目的的有力證明。反之,如果集資時,平臺資本充足、負責人無明顯資本惡化情況,則可以作為行為人的有效抗辯。其次,以集資款的主要用途作為非法占有認定的主要依據。如果行為人將資金款主要用于個人揮霍、犯罪活動或者抽逃、轉移資金等與正常的生產經營無關或者嚴重超出正常經營需要時,即可認為行為人對無關部分或者超出部分具有非法占有的故意。再次,以對集資款的返還行為為參考依據。如前文所言,實踐中很多檢察官、法官即以未返還集資款為由倒推非法占有的目的,難以起到排除合理懷疑的作用。事實上,以未返還集資款作為認定依據容易造成非法占有的過度擴張,很多行為人主觀想要歸還而不可抗力或者正常經營虧損等原因無法歸還的也被直接納入集資詐騙范疇,無視了網貸平臺的商業特性,不利于商業創新的展開。因此,集資款的返還可以作為參考,但不宜作為主要認定依據。綜上,對非法占有的認定不僅需要結合司法解釋的推定方法,更要結合具體的集資行為進行綜合分析。
網貸平臺集資詐騙犯罪通常數額都較大,對詐騙數額認定的細微差別就有可能造成量刑上的巨大差異,對于金額處于加重數額邊緣的案件更是如此。《關于審理詐騙案件具體應用法律的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解釋》)規定了“按行為人實際騙取的數額”的計算規則,即將案發時行為人集結的全部資金核減已經返還的部分及利息即為集資詐騙數額。但這種規定過于籠統,不僅容易引起理解上的分歧,還難以區分集資詐騙的既遂與未遂。因此,確有必要對集資詐騙金額認定的司法實踐進行更為規范化的處理。
事實上,網貸平臺集資詐騙并非純正的數額犯,其侵害的法益不僅是公私財物的所有權,還有國家金融管理秩序。因而集資詐騙數額的認定標準也不能僅考慮數額,還要兼顧對破壞金融秩序的行為規制,詐騙數額宜采用“二元標準”認定。首先,入罪時以集資總額為計算犯罪數額的依據即集資數額[10]。一方面,集資總額是所有網貸平臺集資詐騙必須計算的數額并且計算標準較為統一,有利于司法實踐中對認定集資詐騙金額的規范化處理;另一方面,集資詐騙行為的完成即宣告已經實質上構成了金融秩序侵害的結果,因而以集資總額為計算標準不僅有合理性,也便于區別集資詐騙行為的既遂形態。其次,量刑時則采用實際占有數額為認定依據。量刑是綜合影響行為人及其行為相關因素的整體評價,故而應結合已經返還的數額狀況、案發后退贓退賠的情況、資金的用途、被害人實際損失等各種情節綜合判斷。這也符合《解釋》中關于“已經返還的應予扣除”的規定。此外,還應進一步明確量刑時應該核減和可以核減的項目。對于犯罪成本、借新還舊、親友借款、重復投資等部分,其目的是為了吸引更多人進行投資,是進行網貸平臺詐騙的必要手段,故而不應該進行核減。而關于有正當事由的支出、產生非法占有故意前的投資額則應根據案件的具體情況進行判斷,屬于可以核減的范圍,交由法院具體裁量。
量刑程序的意義在于用相對客觀、可視化的裁量標準規范量刑行為,使刑罰裁量以看得見的方式呈現出來。[11]我國司法實踐表明對于網貸平臺集資詐騙犯罪還存在刑罰裁量標準相對滯后、刑罰裁量尺度不一致等諸多問題,以至于裁量的結果不能令民眾完全信服,有損刑罰的公信力。因此,應該制定更科學、合理的對網貸平臺集資詐騙犯罪的刑罰裁量機制。一方面,制定更加精細化的量刑標準。當前網貸平臺集資詐騙刑罰裁量主要依據的是2011年的司法解釋,這套標準在當時能較好地做到集資詐騙罪責刑相適應。然而,多年過去,集資詐騙的行為模式已經出現了巨大的變化,網絡集資詐騙案件數額往往動輒幾百萬元、上千萬元,再以過去的標準來衡量今天的網貸平臺集資詐騙行為就顯得不合時宜了。因此有必要制定一套更適應當前社會發展水平的集資詐騙量刑標準,以更好地對相關行為進行刑法評價。例如,在當前集資詐騙犯罪規定的基礎上,范圍從超過100萬元以上增加一級,到500萬元、1000萬元、3000萬元、5000萬元、1億元及以上設置多個量刑檔次,同時根據受害人數、實際損失數額、退贓退賠情況等具體情節認定犯罪等級。以更精細、更準確、更加綜合的量刑體系促進網貸平臺集資詐騙量刑的規范化發展。另一方面,應該合理設置量刑影響因子對量刑結果的比重。量刑是各種情節的綜合應用的行為,合理設置不同情節對量刑的影響程度是保障量刑科學化的重要環節。通過對樣本案例量刑結果的分析發現,由于具體規則的缺失,不同影響因子對法官的影響程度更多地取決于法官的主觀意志,具體情節的實際影響比重會因法官的不同而不同,容易導致“同案不同判”現象的出現,有必要設置量刑影響因子對量刑結果的比重值,以實現類案在量刑上的相對統一。總的來說,可以通過大數據為集資總額、涉案范圍、損失數額、認罪態度等情節設置一定的比重值,在具體量刑時根據不同的情節而加權評價合適的量刑結果。此外,提高法官的整體素質也是規范化網貸平臺集資詐騙犯罪的刑罰裁量的有效方法。[12]法官在具體的量刑中具有自由裁量的權利,因而法官個人的專業素質就會對量刑結果產生直接的影響。提高法官的整體素質可以有效把握量刑的尺度,最大程度地保證量刑結果的科學合理。
互聯網金融作為新時期的經濟產物,給國家社會經濟的發展帶來了很多可喜的變化。但與此同時,P2P網絡金融產業也給司法實踐帶來了許多的困難和挑戰。網貸平臺集資詐騙犯罪便是其中顯著的一例。眾所周知,網貸平臺集資詐騙案件涉案金額巨大、人數眾多、手段復雜,加之網絡金融的交互影響、犯罪模式的多變,使得該領域的司法實踐產生了很多的盲區和問題。第一,非法占有目的難以認定。盡管司法解釋用列舉方式規定了8種非法占有目的的推定形態,但非法占有作為一種主觀故意難以證明,并且集資詐騙罪與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在客觀事實上的交叉,使得“非法占有”的認定更加困難。因此完善“非法占有”目的認定規則就顯得極為必要了。在評判網貸平臺集資非法占有目的時,應該結合具體的集資行為及其影響因素,以集資時網貸平臺及其負責人的財產情況作為認定基礎、以集資款的主要用途作為非法占有認定的主要依據、以對集資款的返還行為為參考綜合分析行為人是否具有非法占有的故意,同時應該盡力避免采用“事后推定”的方法認定非法占有目的。第二,規范化集資詐騙金額認定實踐。當前司法實踐對集資詐騙金額的計算異常混亂,不利于刑法公信力的建立。事實上,網貸平臺集資詐騙并不是純正的數額犯,其同時侵害了公私財物的所有權和金融監管秩序。在集資詐騙數額認定標準上采用“二元標準”即入罪時應根據集資的總額為依據計算犯罪數額,而量刑時則采用實際占有數額為認定依據,更能體現不同集資詐騙金額的社會危害程度。第三,網貸平臺集資詐騙行為的刑罰裁量明顯失衡,不僅影響司法公正,還直接損害了行為人的合法權益,應該對網貸平臺集資詐騙犯罪的刑罰裁量加以規范化。一方面,應該制定更加精細化的網絡集資詐騙量刑標準來適應當前社會發展要求;另一方面,合理設置量刑影響因子對量刑結果的比重以促進刑罰裁量的相對統一。同時,還可以通過提升法官隊伍的專業素養,使得量刑結果更加科學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