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里
彭燕郊老師(1920—2008)仙逝已經十二年;2020年是他一百周年誕辰,10月31日,中國現代文學館、湖南省文學藝術界聯合會、湖南省作家協會和《詩刊》社在北京中國現代文學館共同舉辦了“彭燕郊誕辰百年紀念座談會”。
自1970年9月至1979年3月,我與彭老師在長沙閥門廠一道工作了八年半的時間。他落實政策調到湘潭大學之后,每次回到長沙,我們都要見面,仍然保持著較為密切的關系。1981年年底我被破格調到湘潭師專(后湘潭師院,今湖南科技大學)從事科研與教學工作。不久后,彭老師又因故回到長沙“閑居”,除了我有時回長沙必定要去看望他外,兩人的交往頻率才稍微疏松了一點。1994年,我調回長沙,到湖南省社會科學院工作,交往又再度密切。因此可以說,在二十世紀七十至九十年代,我與彭燕郊老師的密切交往,至少有十年以上的時間。
1970年9月,我被招工到長沙閥門廠(當時叫“長江閥門廠”,搬遷到東南郊赤崗沖后改名)當工人。
長沙閥門廠當時是一家隸屬于北區工業局的區辦集體性質的工廠,廠址位于今長沙市開福區(原長沙市北區)上大垅。
我于9月10日進廠,被分配到翻砂車間銅爐班當學徒工,工種為鑄工,俗稱“翻砂工”。工作間隙之時,為了躲避車間內的“毒霾”,我經常到廠房外的坪里吐吐空氣,便要經過攪拌型砂的和砂機。當時負責和砂的有兩個工人,其中一個人負責操作和砂機,一個人負責挑砂和淘土。挑砂的這個人就是彭燕郊老師。
我在經過和砂機時,總是看見彭老師在艱辛地用扁擔和箢箕挑著砂子來回走動,這是“輔工”做的事情。他挑砂的形象顯得非常“笨拙”和“可笑”。有時,鑄造砂場負責篩砂的工人病休,他還經常被抽調到砂場篩砂——這是額外增加的工作量。我們作為進廠不久的學徒工,也經常被抽調去篩砂。記得有一次我與他一道篩砂,他的力氣不夠,便將一根粗麻繩的兩頭系在篩子的手柄上,麻繩的中間則掛在脖子上,脖子與繩子之間墊有一條俗稱“羅布巾”的長毛巾,以分擔篩子與砂子的重量,還用以擦汗。這種方法我是第一次看見。其實,這樣不但是對脖子有所損傷,也極不舒服??梢韵胂笠幌?,篩砂時,手提著篩子要在身體的前后快速地移動和抖動,砂子才能篩出來;現在加上了一根掛在脖子上的繩子同時前后快速移動,是多么別扭。想來他這是實在沒有辦法的辦法,可見他當時的體弱力小。當時我只有十九歲,自十三歲讀初中一年級后因家庭生活困難退學,在社會上推板車、挑土和做臨時工等有六年時間,鍛煉出一身好力氣,便主動地用力推拉篩子,以減輕他的勞動強度。稍有空閑之時,他則往往一個人坐在清理型砂的工棚內休息,顯得非常孤單和寂寞。
從老工人口中得知,這是一個有“歷史問題”的人。時值“文化大革命”后期,人們的“階級斗爭”之弦還是繃得很緊,他也來廠不久(后來聽他說,他原來在另外一家區辦集體企業江南木工廠工作,因當年年初該廠解散,工人多分配到其他的區辦工廠,他則分到閥門廠,時年五十歲),所以與他接觸的工人并不太多,其原因,應該和他不敢主動與其他人交談,以及其他人也不敢與他交談有關。我沒有“階級斗爭”這根弦,接觸便日益加深。
在深入的交談中,彭老師告訴我,他是福建莆田人。十五歲讀中學期間,因為參加進步學生的活動受到父親的阻礙,也可能是怕影響到家庭的安全,他便與家庭決裂。據他說,當時還曾經登報聲明斷絕父子關系。1938年,彭老師時年十八歲,參加了新四軍,從事宣傳和戰地服務工作,并開始寫詩,以筆為槍,積極參加中華民族的抗戰工作。并成為“七月(詩)派”的成員之一(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七月(詩)派”這個名稱)。他后來到桂林等地,參加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工作,并坐過國民黨的監獄,為時近一年。新中國成立后,1949年他來到北京,參加了全國第一屆“文代會”;又擔任《光明日報》的文藝副刊編輯。1950年,他被調到湖南大學,擔任中文系副教授。據他說,當時有“白話文不能過江”之說,即指當時湖南大學的中文系老師多為從事古典文學研究的學者,故他是被作為“摻砂子”調到湖南大學的。后隨著全國大學的院系調整,他來到湖南師范學院(今湖南師范大學)。1955年,因受“胡風案件”的牽連,在被關押審查二十個月后,沒有給他宣布任何結論,下放到街道。他還著重提及,他與胡風有著較好的私交,其實文藝觀點卻并不相同,但有幾封與胡風的通信被查出,故被作為“胡風分子”受到審查。并說,當時湖南還有一位被視之為“胡風分子”擬受到“懲處”的人,即魏猛克先生。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魏猛克先生的名字。
彭老師到了街道上后,因無經濟來源,為了生存,1958年,他拿出自己不多的存款,與街道上的一些閑散人員,主要是家庭婦女,一道成立了制作積木等兒童玩具的工廠,最初應該是“小作坊”。廠址為“硯瓦池都正街二十四號”。據最近彭老師的女兒丹丹提供的資料,一份當時該廠的產品說明書,題為“紅星積木”,附有十一個用積木搭出的建筑圖形,其中有一個建筑圖形為“長江大橋”。武漢長江大橋修建通車于1957年10月15日,是長江上第一座大橋,故此圖案的設計應該是在此之后。該廠后來合并到北區的集體企業江南木工廠,工人全部隨之并入。
據曾經與彭老師一道在江南木工廠油漆班同事、后來一道被分配到閥門廠又在油漆班同事的李雪梅女士(1950年出生,當時十六歲)回憶,她是于1966年2月被招工進江南木工廠的,彭老師之前就在該廠,故來廠的時間大致比她早兩三年,是從硯瓦池那邊合并過來的。李雪梅女士還稱,在她們的印象之中彭老師是“右派分子”(可能與社會基層民眾對“胡風案件”知道不多有關)。彭老師工作勤勤懇懇,認真負責,待人寬厚,但不太說話。這應該與當時已經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之時局下彭老師不敢“亂說亂動”有關。
1971年下半年,長沙閥門廠從北區麻園嶺搬遷到長沙市東南郊赤崗沖的新廠房。這里的廠房較為正規寬敞,生產也日益規?;T谠瓉淼姆埃ㄨT造)和加工車間之外又組建了一個安裝車間,負責將加工后的閥門進行組裝。這是一座簡易的工棚,位于加工車間的東南角。彭老師被分配到該車間的油漆班,專門給成品閥門刷油漆。這比在翻砂車間當輔工著實“輕松”不少。
廠里原來的書記董某因年事已高,便未再隨之來任職。幾乎是同時,來了幾位新領導。新任書記是李文龍,他是從長沙市內某法院“下放”而來的;新任廠長是胡吉祥,他是南下干部,原來的單位不詳,據說曾經擔任過原武漢軍區司令陳再道的警衛員;主管政工工作的是曹群英女士,她是從省檢察院下放而來的。這幾位領導的素質非常好,待人寬厚。新廠房,新領導,職工們的心情也感到舒暢。我還記得這幾位領導遇到彭老師時還曾經主動打過招呼,顯然他們并沒有將彭老師視之為“階級異己分子”。這在之前和之后都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多年后,我與彭老師早已離開閥門廠,我遇到曹群英女士,她非常熱情,還記得彭老師,并且對彭老師的印象非常好。
誰知“好日子”沒有持續多久。1973年夏,這幾位領導幾乎同時被調離,新來的是一位李姓書記和一位楊姓廠長。
這位李某原來是位于北區新河的國營企業長沙茶廠的某車間主任,后作為“右派邊緣分子”下放到區屬企業。當時,他是從位于伍家嶺的另外一家區屬企業北區磚瓦廠調來的。那是一家規模比閥門廠更小、人數更少的企業。據說,他在該廠曾經經手懲處過因各種“罪名”并送“勞改”和“勞教”的人,累計服刑時間總共有“八十余年”,他的“遺憾”是沒有達到“一百年”,故擬到閥門廠后再“立新功”,重新計數,以完成這一心愿目標。此事當時在閥門廠傳播,我也有所耳聞。到我與彭老師于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初先后調離時,閥門廠送“勞改”和“勞教”的人累計服刑時間總共又有“七十余年”。他在彭老師與我走后不久因“落實政策”離開閥門廠回到長沙茶廠,據說還是未能在閥門廠完成“一百年”的宏愿。若干年后,李某因患癌癥去世,年齡還不是太老。
像閥門廠這樣的區屬集體企業,廠里的職工多為“家庭出身不好”者。真正的“四類分子”則并不是太多,因此,像彭老師這樣本身有著“歷史問題”的人,必然是李某重點關注的對象;我也因與彭老師在廠里接觸最多而格外“受寵”。有一段時間,一位李某的“親信”工人突然主動與彭老師和我有不同尋常的接觸,這當然引起了我們的警惕。某次,李某突然來到翻砂車間,要我打開工具箱看看,美其名曰是“檢查衛生”。當時我正在自學英語,沒有更多的英語原著讀物,便在舊書店買了一些舊版的英文書籍,工具箱中恰好有一本列寧的英文版《唯物主義和經驗批判主義》,此外便沒有其他“禁書”。李某將該書反復看了一下,問這是什么書,我說是列寧的著作。后來得知,他還到油漆班檢查了彭老師工具箱的“衛生情況”,具體的情況彭老師沒有細說。此事應該可以到此為止了,但李某此后多次在全廠職工大會上含沙射影地說:“我們廠有‘黑秀才、‘讀書人,英文、洋文,就是不讀馬列著作、毛主席著作?!彼m然沒有點名,廠里的同事都知道,這是在說彭老師與我。
李某一向緊跟形勢,1975年“批鄧”和“反擊右傾翻案風”,1976年清明節天安門事件后再次“批鄧”,以及1976年10月粉碎“四人幫”,每次李某不光是緊跟,還安排全廠職工以車間為單位出大批判墻報;為了將墻報編得“有水平”一點,他不得不借助于“黑秀才”與“讀書人”。裝配車間和翻砂車間的墻報分別指令彭老師和我“主編”,包括幫其他人代寫文章。我們便將報刊上的內容分類摘抄成篇,謹慎做到無一字無出處,署上各個班組的名字,以示全廠職工積極參與。白紙為批判文章,紅紙為擁護文章。翻砂車間的墻報張貼在車間西頭的外墻上;裝配車間因不是正規的廠房,沒有大面積的外墻可供張貼,便專門搭建了一排宣傳欄。記得每次裝配車間的墻報內容是最為豐富的。有一次,第一篇就是彭老師寫的一首長詩——這可能是他在那個年代“公開發表”的唯一一首詩,當然不是他“詩興大發”,而只是為了“活躍版面”而已。為了“生存”,真的是難為彭老師了。
彭老師是在1979年3月落實政策后調到湘潭大學的。其實在此之前,還有一所高校曾經向彭老師提出邀請,這就是安徽的淮北師范學院。該校于1974年建校,時為安徽師范大學淮北分校。1978年12月定名為淮北煤炭師范學院,隸屬原煤炭工業部,面向全國招生。2010年3月更名為淮北師范大學。該校就是在定名為淮北煤炭師范學院后向彭老師提出邀請的。當時該校來了兩個人拜訪彭老師,并商談了一些去后的安排設想;彭老師還擬帶我一起去。正在未定之時,湘潭大學來人聘請,彭老師便離開閥門廠去了湘潭大學。
在廠里,基本上是我去油漆班找彭老師,偶爾他有“急事”才到翻砂車間來找我。我倒是大膽公開地去找彭老師,但彭老師來找我則顯得比較謹慎,每次都是在車間外向我招手,讓我出去與他見面。
七十年代后期粉碎“四人幫”后,彭老師的心情明顯好多了。他與同車間的工友的關系也日見密切輕松。有一次我去找彭老師,他非常興奮地對我說:“小萬,我學會‘罵娘了!”當然,這不是他與其他人沖突爭論而“罵娘”,而是在言語中含有稱之為長沙人“口標”的“罵娘”;他就像一個面對老師或者家長的“大男孩”一樣,表情有著興奮、羞怯和稍微不安,似乎是希望得到肯定、鼓勵,但又擔心受到批評。所謂“赤子之心”,由此可見一斑。顯然,這與彭老師力圖與同事“消除隔膜”“打成一片”有關;要知道,像閥門廠這樣工廠里的工人,都是社會底層的人,雖然樸實,但“口語”均不免“粗俗”,過度地“文縐縐”,交往之時總會有點“隔閡”感。除了彭老師這次自稱學會“罵娘”了之外,十年時間里,我從未親耳聽見過他說“粗話”。
彭老師居住在硯瓦池時,我很少見到過彭老師的夫人張蘭欣阿姨,當時張阿姨下放到農村(好像是江永)勞動去了,很少回長沙。彭老師的女兒丹丹1966年出生,當時只有四五歲,彭老師自己又要上班,一個人無法照顧,便送到幼兒園去全托。由于張阿姨是在省博物館工作,丹丹全托入讀的是省干第二幼兒園,位于東區文藝路后面湖南醫學院(今湘雅醫學院)附屬第二醫院旁邊的一條小巷子內。自從我與彭老師認識以后,有時便由我代替彭老師去幼兒園看看丹丹,包括送點衣物什么的。彭老師則站在幼兒園的外面不進去,以免丹丹看見他要跟著回家。
周日休息,大多是我去彭老師家,或者是幫他爬上閣樓找書,或者幫他整理畫冊等,有時也幫他做做較為笨重的家務。偶爾外出,則或者是去舊書店買書,或者是陪他訪友。七十年代中期以前,也就是彭老師住在硯瓦池時,他與外界的交往不是很多,到他家來的人只有不多的幾位年輕人。七十年代中期彭老師搬到博物館內的宿舍之后,交往的人才逐漸增多,有幾位同為“天涯淪落人”的老先生也經常來拜訪彭老師,如“落實政策”后也到湘潭大學任教的彭靖先生等。
與彭老師來往得比較多的人有兩位,一位是楊樹達先生的哲嗣(最小的兒子)楊德慶先生,一位是彭老師早年在湖南師院的學生易揚先生。
楊德慶先生是著名翻譯家,當時在長沙市第一中學教書。他住在蔡鍔路學宮街街口的一條巷子(“一條巷子”是街巷名)三號,是巷子最里面的一所公館房。彭老師經常讓我陪同他去楊先生家。楊先生也沒有將我視之為“外人”,經常帶我去一中的圖書館借書,給我的自學支持很大。有一次周日,彭老師突然告訴我,楊德慶先生的母親去世了,讓我代表他去悼念;為何他不親自去,而是要我代表他去,他沒有說,估計有可能是彭老師擔心在那里遇見其他以前認識的人,會感到不方便。記得彭老師用一張兩尺見方的宣紙寫了一些悼念的文字,具體內容記不清楚了,還說:“秀才人情一張紙?!蔽业搅藯罴遥敃r只有楊德慶先生一個人在家,靈堂在公館靠右邊的廂房。我行禮如儀,楊先生回禮。事后我再回到彭老師家稟報情況。
易揚先生是長沙名醫易南坡的哲嗣。易南坡(1882—1966),字遜叔,瀏陽人。出身貧苦,幼年喪母,十五歲到當地周姓中醫家學徒,白天做工,晚上讀醫書。曾參加孫中山領導的辛亥革命,系湖南同盟會會員。民國初年回長沙行醫,在馬家巷一所慈善堂坐堂應診。數年后自設診所,專治兒科疾病,名噪一時。他對貧苦之家多作義務治療,分文不取。1936年,他與吳漢仙、鄭守謙等名醫在長沙沙河街創辦“湖南國醫??茖W校”,任事務主任兼婦科、兒科教員。學校本科生四年畢業,為當時國內少數培養高等中醫人才的學校之一。1937年,他任湖南國醫分館副館長,省政府醫藥顧問,參與編輯《湖南醫藥月刊》和《湖南衛生報》,宣傳中醫學和推廣中醫臨床經驗。新中國成立后,易南坡年近古稀,仍致力于中醫學研究,1951年任中南區衛生委員會委員。1952年秋,為整理發掘醫學遺產,他寫建議書上呈中央,受到劉少奇的接見,并給劉少奇看過病。著有《兒科證治》一書,總結了他五十多年的臨床經驗。但該書不幸毀于“文化大革命”的浩劫之中。
彭老師經常攜我一道與楊德慶、易揚兩位先生聚會。記得有一次,我們四人在我家(外湘春街)聚餐并聽音樂唱片后,我送他們,走到興漢門,彭老師與楊先生走在前面,我與易先生同行。易先生對我說:“你別看彭老師現在這樣低調,以前他非常驕傲呢!人稱驕傲的人眼睛長在了頭頂,彭老師當年的眼睛已經翻到后腦殼(勺)了。”
說起聽唱片,彭老師收藏有一些黑膠的音樂老唱片,主要是西洋音樂,還有一些是昆曲京劇。有一次,他找出一臺發條齒輪驅動的舊唱機,說是發條斷了,看能否修好。我搬回家,找了一根舊擺鐘上的發條換上,能夠驅動,但轉速不匹配。后來,我便從一位姓黃的朋友那里原價轉讓了一臺電唱機。從此,彭老師經常周日到我家聽唱片和聚餐。彭老師之所以沒有提出在他的硯瓦池家里聽,估計是擔心聲音傳出,影響不好。
每次聚餐,彭老師都要我準備一樣“特色菜肴”,例如“肉泥蝦仁冬瓜盅”等。有一次是吃“醉蟹”,彭老師要我下班后,專門到黃興路南門口附近的“南北特產門市部”買醉蟹,交代我一定要買公、母各一只,并告訴我怎么區分螃蟹的公母。
閥門廠還在上大垅時,隨著與彭老師交往的加深,他便約我去他家玩。當時彭老師的家在離閥門廠不遠的硯瓦池,位于烈士公園北門西邊的一個臺地上,是一棟聯排一層的平房,是張蘭欣阿姨的工作單位——湖南省博物館的宿舍。彭老師住在靠中間的一套。房子是縱向進去三間,中間的一間較小,而且采光不好,最后面是廚房。彭老師告訴我,他原來有約四萬冊藏書,“文革”時期抄家劫余,只剩下了約五千冊。屬于“封資修”的“敏感”書籍大部分都放在(藏在)房間天花板與屋頂之間的“閣樓”上,房間的書架上則是一些普通的辭典等工具書。他借書給我看,并要我自己爬上“閣樓”去找。自此,我大約每周或兩周去他家一次,每次背一書包的書回家,看完再換。
彭老師多次對我說,他有幾個愿望(是分多次說的),其中包括編撰一部《中國民間文學史》,這估計與他早年曾經廣泛收集民間歌謠(他曾將早年收集抄錄的一些民間歌謠的手稿給我看),調查民俗,注重于從民間吸取“養分”,以及認為中國歷代風靡鼎盛的各種文學形式,最初均出自或借鑒于民間的史實密切相關。另外則是編撰一部《歐洲藝術史》。彭老師收集了數萬幅歐洲繪畫,均為印刷品,有些是成本的畫冊,有些是從各種舊雜志上裁剪出來的單幅畫頁。長沙古舊書店在七十年代前期恢復營業后,古舊書店成為彭老師每周必去“打卡”的地方,我也受其影響。與古舊書店的師傅們搞熟以后,便請他們在收到一些我們需要的書籍和雜志時幫忙留下。記得有多次,我用借來的三輪車幫彭老師搬運他購買的舊雜志,每次都是滿滿一車。這些雜志裁剪出需要的東西后,便再賣給收廢品的。零散單頁的畫頁,均按照國別、時代、作者等分類,用一種較厚的黑色紙張裝訂成冊。這種紙張不夠用,我找到當時一位在凱旋門照相館工作的朋友幫忙購買。照相館用的感光材料就是用這種黑紙包裝的,七十年代之前的相冊也都是用這種紙張制作的。感光材料用完以后,便請他們留下來。記得我去買了許多次,每次都是一大卷。有時周日休息,我也到彭老師家幫忙裁剪紙張、裝訂畫冊。收集和整理藝術史資料的工作持續了多年的時間。直到七十年代中期我開始自學英語后,有一次,彭老師拿給我一份關于俄羅斯艾爾米塔什博物館(與巴黎的盧浮宮、倫敦的大英博物館與紐約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并稱世界四大博物館)簡介的小冊子,是英文的,他叫我翻譯,也是為此書的編撰積累資料。這兩部書籍估計最后未能編撰出來,只是這些畫冊不知道是否還在。
彭老師是一位詩人,當然他也想要我學著寫詩,并推薦我讀了大量古今中外的詩歌及詩學理論著作,例如,晦澀奧雅之德國歌德的《浮士德》,海涅的詩集,英國拜倫的詩集,意大利但丁的《神曲》,以及俄羅斯普希金等人的詩集,還有民國時期朱湘等人的詩集,就是那時認真讀完的。但是,我自知缺乏彭老師擁有的“詩性思維”,而是“理性思維”,這就是我從科技史研究,進而轉向中國哲學史、思想史和宗教史研究的原因。故上述的閱讀,留下深刻印象的只有俄羅斯詩人涅克拉索夫《在俄羅斯誰能快樂而自由》中間的詩句:“我們不懂,我們又怎么能懂?人世間決不限于我們這些人,有些人熱淚涔涔,卻不是由于個人的不幸!”以及民國詩人殷夫的《孩兒塔》等,最喜歡的還有契科夫的小說、屠格列夫的散文。我以為,俄羅斯的文學成就遠遠高于歐美。記得當時還試筆寫了一篇不長的散文,以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記述自己為了買書而第一次到長沙市中心血站——位于長沙市第一醫院的對面——賣血的經歷,名為《背影》,送給彭老師看。后來彭老師對我說,張蘭欣阿姨也讀了,說是有契科夫的風味。至于詩歌,我一個字都寫不出來。看到我的“不可救藥”,彭老師便要我研究中國古代的戲?。☉蚯┘皯騽±碚?。由此,他系統地借給我閱讀了許多中國宋代的雜劇和元明清戲?。☉蚯?,李漁的《閑情偶寄》等。
此后,彭老師不再為我設計發展方向,而是任我自主發展,只是在寫作方法等方面給予指導。記得在1978年我開始學習撰寫學術論文,初稿篇幅很長。彭老師讀后說,內容他無法評述,但是文章顯得累贅拖沓,要大量壓縮。并說:“文章是給人‘讀的,不是給人‘看的。自己寫文章,哪怕是學術理論文章,包括考據文章也要讀。能夠讀起來順暢,便是一篇好文章。”“文章中哪怕是一個字、一個標點符號是多余的,都要刪除。”彭老師的這番教誨,使我畢生受益。該文經過六次修改,定稿時的篇幅只有初稿的三分之一。多年后,我再次修改并充實內容,發表在《哲學研究》上。
總的印象是,彭老師是一位具有“詩性思維”的人,他將人性看得非常美好,充滿著“詩意的想象”,頗有孟子“性善論”的意味,待人接物顯得非?!皢渭儭?,容易輕信他人,偶爾“世故”,也顯得“笨拙”,故經常“吃虧”。
拉雜談了許多,其實只是我與彭老師交往并受教于他十幾年經歷中一鱗半爪的大致情況,謹以此文獻給彭老師,愿彭老師在詩歌的天國里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