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聽太清天籟音

關永禮

清代號稱詞之中興，詞家輩出，流派紛起，滿族詩人中“男有成容若（納蘭性德），女有太清春（顧太清）”，前后競爽詞壇，傳揚眾口。顧太清身為宗室貝勒奕繪夫人，身世崎嶇困躓，其詞深得宋人法乳，不趨時媚俗而巧思慧想，如水流花放，妙造自然，佳處“在氣格，不在字句”，啟功稱之為“信如唐人所謂‘傳之樂章，布在人口者”。顧太清詩詞《天游閣集》生前僅手抄本在友朋時彥間傳閱，身后蕭條，未經損貲壽梓，僅有惲珠《國朝閨秀正始集》中有《顧子春小傳》，收詩五首，零縑片羽，難窺其真，誠為憾事。延至清末民初始有印本，但所據抄本源自廠肆，或殘缺不全，或經人妄加刪改，或有多處訛誤，均非廬山真面，未愜人意。直至1986年，奕繪、顧太清的五世孫金啟孮從日本藏家獲得《天游閣集》全抄本，經整理于2012年出版《顧太清集校箋》，成為迄今面世的第一部顧太清詩詞全帙的校箋集。

一

顧春（1799—1877），字子春，號太清，別號云槎外史。本姓西林覺羅氏，滿族鑲藍旗人。清代大學士鄂爾泰的曾孫女。幼經變故，養于顧氏。二十六歲時成為宗室貝勒奕繪的側福晉。奕繪（1799—1838），字子章，號幻園居士、妙蓮居士，中年后始號太素道人，是乾隆帝曾孫。伉儷情深，各工詞翰，頗得唱和之樂。太清詞集名《東海漁歌》，太素詞集名《南谷樵唱》，取名對偶，一雙兩好，為世所稱。

顧氏詩詞集《天游閣集》，生前詩名未顯而身后享盛譽于詩壇，既與是否刊刻傳播有關，也與一樁“丁香花”案相涉。起因是好事者無端生事與饒舌者推波助瀾的浮薄之行。龔自珍生當清代內憂外患交相煎迫的危機時代，作為近代開山作家成就甚高。他博學多才，不修細行，其詩別出鋒穎，瑰麗譎怪，奇境獨辟，其外祖父段玉裁在《經韻樓集·懷人館詞序》中稱贊龔詞“造意造言，幾如韓、李之文章，銀碗盛雪，明月藏鷺，中有異境”。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所作《己亥雜詩》三百十五首中有一首詩竟引起了百余年來爭訟未休的公案。詩云：“空山徙倚倦游身，夢見城西閬苑春。一騎傳箋朱邸晚，臨風遞與縞衣人。”（自注：“憶宣武門內太平湖之丁香花一首。”）太平湖畔的“朱邸”是奕繪、顧太清夫婦所居之府邸。奕繪《明善堂集》中有“太平湖畔吾家住，車騎翩翩侍宴還”句，與龔詩注中所說相契。龔自珍《無著詞》中有不少情詩如《桂殿秋》《夢芙蓉本事》等，秋水伊人，迷離惝恍，被人疑為所寫與“丁香花”為同一人。“縞衣人”，典出《詩經·鄭風·出其東門》：“縞衣綦巾，聊樂我員。”縞衣，指未經染色的粗賤衣服;綦巾，指暗綠色的佩巾，即蔽膝。二句意為那個穿縞衣、佩綦巾的女人為我所喜愛。龔詩中的“縞衣人”恰與前一句中的“朱邸”對應。當時奕繪過世，顧太清為守孝穿著素衣，正是一個“縞衣人”。流言由此而起，牽合龔自珍與顧太清有私，捕風捉影，造作蜚語，更加上奕繪盛年摧折，驟起家難，因嫡庶不睦，顧太清被太福晉所逐，攜子女移府別居，時間上與龔自珍己亥年（1839）倉促出都巧合，因而被好事者夤緣附會，以坐實名士美人的緋聞。對此不明之冤，顧太清曾賦詩《七月七日先夫棄世，十月廿八奉堂上命攜釗、初兩兒，叔文、以文兩女移居邸外，無所棲遲，賣以金鳳釵，購得住宅一區，賦詩以紀之》以剖心告世，中有“亡肉含冤誰代雪，牽蘿補屋自應該”句，用《漢書·蒯通傳》中“里婦夜亡肉，姑以為盜，怒而將婦逐之”，后在家中找到“亡肉”，兒媳終得昭雪的典故，以證自身清白。

宣統元年（1909），上海國學扶輪社刊印《龔自珍全集·無著詞選》，張一麐跋云：“江陰夏閏枝姐夫云：‘《無著詞》一卷，皆實事也。其事深閟，有不可言者。”張一麐也有影射龔、顧戀情之說。

宣統三年（1911），上海神州國光社以冒廣生抄本鉛印顧氏《天游閣集》，冒氏校訂后，在集前自序云：“余從后齋將軍（溥侗）假得太素所著《明善堂集》，嘗刺取太清遺事賦為六絕句。”其中一首云：“太平湖畔太平街，南谷春深葬夜來。人是傾城姓傾國，丁香花發一徘徊。”暗示龔、顧二人有曖昧私情、瓜李之嫌，并言之鑿鑿地宣稱：“少時聞外祖周季貺星詒言太清遺事綦詳。”一時間，羅癭公、瞿兌之等舊式名士學者起而應和，龂龂為此說張目，販轉流傳，無聊文人騰其謬說，以為消閑遣興的談柄，逞快于一時。1913年，孟森特撰《丁香花》一文，為顧氏雪謗辯誣。蘇雪林女士也先后撰文力辟龔、顧之戀為非，1931年在《武漢大學文哲季刊》上發表《清代男女兩大詩人戀史的研究》，在《丁香花疑案再辯》中，對孟氏之說加以補充舉證，為龔、顧洗刷罪名，所論嚴密周詳，足破誣罔。1934年，啟功在《詞學季刊》上發文《書顧太清事》：“世傳龔定庵自珍事，多涉及之。且有舉定庵詩詞以證之者。撲朔迷離，語殊無據。定庵文人，狂放不羈，或其幻想偶寄，因成蜚語。市虎三人，流為掌故。遂使一代詞人蒙誣地下。”此外，王壽南、劉大白等人也多持丁香花案為莫須有，有待辨明。高拜石撰《光明館疑云滓太清》批駁龔、顧相戀之說。趙伯陶在《關于滿族女詞人顧太清的幾個問題》中論及“莫須有的丁香花案”，認為顧太清移居邸外與龔自珍己亥出都相距近半年，二者并無必然聯系。僅憑“縞衣人”的釋義，事無確證，以一兩首抒情寫意之詩不可遽下信讞。

龔、顧蜚語受讒，其事得到傳播與曾樸撰寫的小說《孽海花》也有關。《孽海花》被公認為晚清四大譴責小說之一，1905年至1906年再版達十五次，風行一時。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評騭其“結構工巧，文采斐然”，也指出其“尚增飾而賤白描”“形容時復過度”的弊病。為吸引讀者，曾樸取資耳食之言，補之以臆，把龔、顧的風流韻事繪聲繪影地加以描寫，假借龔自珍之子龔孝琪之口敷衍出一段愛情故事，純為小說家言，不足憑信。但龔、顧戀愛成為一樁文壇掌故，不脛而走。1944年，冒廣生撰寫《孽海花閑話》，在《古今》雜志上分期連載，“于書中人名考索，間附訂誤舊聞，乃為索隱表，詳載各人籍貫科分職業”，以示自己廣交博聞。其中顧太清、奕繪也赫然在列。對小說中龔、顧遇合的猥褻描寫，自稱“不意作者拾掇入書，唐突至此，我當墮拔舌地獄矣”。

二

“丁香花”案的始作俑者是冒廣生（1873—1959）。世人對其學行人品多有品藻。對其人生影響深遠者有二，一個是先祖冒襄，一個是其外祖父周星詒。

冒廣生，字鶴亭，出生恰與二百六十二年前的冒襄生日相同，因而又字同生，更以巢民再世自詡。鶴亭，則取冒襄架亭與鸛鶴同棲的故事。三小吾亭長、水繪庵老人均與冒家如皋故跡相關。光緒二十年（1894），冒廣生中甲午科江南鄉試舉人，“詩冠通場”。副主考官黃叔頌愛其才，選為女婿，“文字姻緣”傳為美談。光緒二十一年（1895），冒廣生入京參加會試，適逢康有為發動“公車上書”，千余人中冒氏也名列其中。會試落榜后，得外祖父周星詒規勸，安心讀書，以待異日功成名就。光緒二十九年（1903），清廷舉辦經濟特科朝考，冒廣生中商部第四名。復試時，策論中引用法國盧梭《民權論》遭擯棄，時人作詩有“萬人空巷看盧梭”句，冒氏因此有“盧梭”之綽號。仕途多蹇，聽外祖父周星詒建言，捐官為農工商部中書，主管海關事務。民國以后，經袁世凱之子袁克文推介，冒廣生出任浙江溫州甌海關監督，后又赴鎮江、淮安任職，兼任外交交涉員。這些職務雖為閑差，但收入豐厚。

冒廣生一生喜交友，善應酬，結交半天下，名士氣重，風流自賞，邀譽于世。陳衍曾評他“長而好名特甚”，冒氏以“我好名君好利”回應。在學術上，冒廣生著有《京氏易三種》《大戴禮記義證》《蒙古源流年表》《唐吐蕃世系表》等，校勘《管子》，晚年專力于編訂唐、宋、元、明、清詩文集。世人對其學術成就評價不一，言各殊異。其家人認為，綜其文史成就，堪與清初朱彝尊、中葉錢大昕、后期的俞樾相比。錢鍾書與冒廣生第三子冒效魯為詩友，在他記載與陳衍夜談所編的《石語》中，陳衍有言：“為學總需根柢經史，否則道聽途說，東涂西抹，必有露馬腳狐尾之日。交好中遠如嚴幾道（復）、林琴南（紓），近如冒鶴亭，皆不免空疏之譏。”并稱：“鶴亭天資敏慧，而早年便專心并力作名士，未能向學用功。”錢鍾書在小說《圍城》中，也借描繪書中人物老名士董斜川嘲諷冒廣生。

冒廣生自幼受外祖父敦誨訓迪，人生歧路時多得開示指津，終生銘記長輩恩澤，少時聞太清遺事綦詳，深信不疑。不知其外祖父是耳聞還是目遇，“綦詳”者為何？如揭示真情實況，公議私德均不會招致物議，但終是云遮霧障，未見真章。貽人口實，實屬無據。正應了張璋編校《顧太清奕繪詩詞合集》后感懷所賦《沁園春》所論：“罪何有？惟閨門多事，亂說風流。”

1900年，八國聯軍入占北京，顧氏詩歌集在王府遭劫時流失域外。清末，陳毅（字士可）在京城廠肆以廉價購得顧太清詩詞殘缺不全的抄本。冒廣生得知后借閱，愛不忍釋，靳而不還，陳毅與冒廣生曾同任京曹，見其“強留軟買”，就半賣半送割愛轉讓。事詳高拜石《才氣都教美色掩》。冒氏得書后，對詩集抄校考訂，加以眉批，1911年交付上海神州國光社鉛印出版，名《天游閣集》。顧詞1914年交付西泠印社以聚珍仿宋體活字本印出，名《東海漁歌》，由吳昌碩題耑。況周頤在序中對顧太清的詞采意格揄揚備至，認為：“太清詞，得力于周邦彥，旁參白石之清雋，清穩沉著，不琢不率，極合倚聲消息。”前后出版的四種顧太清詩詞本均源于陳毅廠肆所得之《天游閣集》殘缺不全抄本，即詩五卷，缺第四卷;詞四卷，缺第二卷。后雖經龍榆生在其主編的《詞學季刊》上發表詞集中所缺的第二卷，系朱祖謀所藏抄本，但仍有遺珠之憾。對此，奕繪、顧太清的五世孫金啟孮對追尋先祖詩詞翰墨夙夕在念，終未一日去懷。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金啟孮在日本《支那學》雜志發現署名豹軒（鈴木虎雄）撰寫的《顧太清〈天游閣集〉抄本》一文，得知他借閱過內藤湖南所藏抄本《天游閣集》，“方知此抄本與通行刻本不同。刻本缺落甚多，抄本實為完璧……堪稱之為足本”。金氏大喜過望，1940年，借官費留學日本之機，經日本友人協助，竭力搜求，冀廣流播。他得知內藤湖南作古后，《天游閣集》已易主他人，不明書之所蹤。真是好事多磨。后因中日戰爭等原因，金氏回國后，與昔日日本師友不通音問達三十余年，直至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日復交，才與日本友人聯系，來鴻去雁，輾轉獲知內藤湖南藏書現歸武田財團的杏雨書屋。得金氏日本老師神田信夫的鼎力相助，1986年4月2日，武田財團羽田明寄來《天游閣集》靜電復制本。為尋訪先人手澤，金啟孮以八旬暮景高齡不辭勞悴專程赴日，與日方協商，談妥《天游閣集》公開出版事宜。在杏雨書屋，他目睹了散失近百年的家藏先人著作，其《天游閣集》《東海漁歌》標簽寫有“原抄足本”。2001年，遼寧民族出版社影印出版了《天游閣集》。顧書全帙劍合珠還，粲然復彰。金啟孮生前已對《天游閣集》傾力進行箋注，2004年去世后，其女金適秉承父親遺志，整理完成了《天游閣集》的校箋稿。2012年，在國家古籍整理資金的支持下，中華書局出版社了金啟孮、金適校箋的《顧太清集校箋》，輯詩八百二十八首、詞三百三十五闋，書后附錄西林覺羅氏世系表、顧太清（西林春）年譜、滿族女詞人顧太清和《東海漁歌》《天游閣集》尋訪記、原本《天游閣集》考證。此書收集顧氏詩詞最全、校箋內容最能體現作者本意，是可以替代此前所有版本的全新整理本。

誦讀顧太清詩詞，體味自然渾成、剛柔繞指的詩情詞意，如聆天籟清音，情韻兼美，深感其得享“清代第一女詞人”的稱譽當之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