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伊緋
一般而言,“新紅學”就是指五四運動以后,胡適等學者進行的《紅樓夢》研究活動及其學術方法、體系與成果。“新紅學”這一學術理念的創立,是以胡適于1921年撰述《〈紅樓夢〉考證》為標志的。
《〈紅樓夢〉考證》是胡適在科學化運動大潮中,運用自然科學方法研究中國傳統人文學術的一種嘗試。胡適將“紅學”的考證內容限定在作者、版本、時代三個方面,在學術立場與方法上,已然迥異于以從小說情節入手加以“索隱”的“舊紅學”流派。而“新紅學”這一稱謂,則最早出自顧頡剛于1923年為俞平伯所著《〈紅樓夢〉辨》一書的序言中,顧氏申言:“我希望大家看著這舊紅學的打倒,新紅學的成立,從此悟得一個研究學問的方法,知道從前人做學問,所謂方法實不成為方法。”
可以說,“新紅學”是二十世紀紅學史上影響最大、而命運又最多舛的一個紅學流派。胡適、顧頡剛、俞平伯等著名學者皆為“新紅學”的奠基者與開拓者;周作人、陳寅恪、吳宓等著名學者雖未明確躋身“新紅學”陣營,可對于《紅樓夢》研究或僅僅“讀后感”而言,也不乏新見新識新評判,可稱廣義上的“新紅學”代表者。
與此同時,也應當看到,這一代“新紅學”大家名師,并不是只顧史料文獻、不食人間煙火的“學神”。除卻在學術上對《紅樓夢》作者、版本、時代三個方面嚴肅煩瑣的字斟句酌,他們對《紅樓夢》小說本身以及小說人物,也自有一番嬉笑怒罵、性情各異的衷心品評。
1929年1月3日,時任中國公學校長的胡適由上海至杭州,出席中華教育文化基金董事會的第三次常會。次日上午九點,胡適參會并請辭董事一職;下午五時左右,會議便告結束。赴會之暇,胡適還參加了一次上海《鐵報》的“民意測驗”,竟是評價《紅樓夢》人物的。
這一事跡,從未見其日記或年譜記載,更無后人提及。但這的確是見諸當年報刊的確鑿記載,我轉錄原文如下:
胡適之君,近偕孟祿等作客西子湖畔,適某報有“《紅樓夢》女性選舉測驗”之舉,以胡君為當代最負盛名之紅學大家,該報記者遂投刺請謁,亦請測驗。其題為“你最愛好的《紅樓夢》里的女性是誰?”和“你最厭惡的《紅樓夢》里的女性是誰?”胡君即提筆作答,則最愛者為“尤三姐”,理由則謂“因為她有點骨氣”。最厭者為“林黛玉”,理由則謂“因為她刻薄小氣”。下并自填“性別(男)”“籍貫(安徽)”“年齡(三十八)”“職別(著作)”“已婚未婚(已婚)”“選舉者(胡適)”等項,亦西子湖畔最新之佳話也。
上述兩百余字的新聞短訊,將胡適在西子湖畔參加“《紅樓夢》女性選舉測驗”的事跡簡明記述了下來。胡適“最愛尤三姐,最厭林黛玉”的個人評價,也可稱一樁近代學林趣事與“紅學”逸聞。
事過二十年后,時至1949年4月1日,仍有此次測驗當事人對此念念不忘,又撰發了一篇題為《胡適熱戀尤三姐》的文章來憶述此事。文中寫道:
十五年前滬上某銀行在杭州舉行之民意測驗,列舉一問題曰:“在《紅樓夢》許多釵裙之中,你最喜歡哪一位?”當時收到答案甚多,統計結果,最多人喜歡林黛玉,但在此堆疊成丘之函件,內有一封胡氏之親筆函,稱其于《紅樓夢》中人所喜歡者乃尤三姐,其列舉理由,稱尤三姐冷艷如冰,熱情如火,出污泥而不染。雖難能可貴,主事者得此函后,曾大事宣傳一次,有一女讀者竟投函反問胡夫人是否喜歡柳湘蓮,惜胡夫人并未還答耳。但胡氏之熱戀尤三姐已為一時之佳話。
除了時間記憶略有疏誤,將二十年前的測驗誤作“十五年前”,文中提到的胡適親筆所寫“最愛尤三姐”之理由,較之《鐵報》報道者,還更為充分一些。譬如,胡適稱“尤三姐冷艷如冰,熱情如火,出污泥而不染”云云,足可補充之前報道中僅稱的“因為她有點骨氣”這一句話評價。再者,此次測驗全民投票的統計結果,乃是“最多人喜歡林黛玉”,而胡適評出的“最厭林黛玉”,恰恰與“民意”相悖,這亦是頗見其特立性情的罷。
周作人不是“紅學家”,但作為資深讀者與新文學作家,他對《紅樓夢》自有獨特評判。僅就《紅樓夢》中的小說人物品評而言,就曾明確提出過“最服鳳姐”與“最愛晴雯”的觀點。周氏曾說:“我讀《紅樓夢》前后大約有兩三次,心里留下的印象也還相當清楚,我所覺得佩服的只有王鳳姐,喜歡的只有晴雯。”
這一評語,出自1949年12月6日《亦報》刊發的、周氏所撰《紅樓夢》一文。當時,周氏在家閉門讀書,心無旁騖,悠然憶述過往的讀書生涯,并將其多年的讀書心得于筆下娓娓道來,付諸點滴文字之中。
周作人之所以這樣評判紅樓人物,乃是從“人的文學”立場出發,從小說人物創作路徑考察。他為之解釋稱,鳳姐與晴雯“這兩個人雖然原來是在榮國府大觀園里,但是假如換上一個背景,放在城市或鄉村的平民社會里,還是一樣的可以存在,可以發揮她的特色的”。
隨后,周作人又進一步指出,《紅樓夢》中的人物塑造與刻畫,其原型即使在三百年后,仍然有千千萬萬的存在。換句話說,紅樓人物(尤其是女性人物)類型種種,在后世的中國仍然大量存在,紅樓人物就是中國人人性的模板。這一觀念,周氏如此解析道:“《紅樓夢》所著力的地方是描寫那些女人的性格行動,這雖是三百年前的模型,在現代也盡存在,有如那樣隨意的賈母、能干的鳳姐、深心的寶釵、嬌性的黛玉、刁惡的襲人與率直的晴雯等,隨處可以見到一鱗半爪,這非得有社會上的大變動是不容易改變的。”
周作人始終認為,《紅樓夢》最令其佩服,也是寫得最好的人物是“王熙鳳”。他在《小說的回憶》中寫道:“正冊的二十四釵中,當然秋菊、春蘭各有其美,但我細細想過,覺得曹雪芹描寫得最成功也最用力的乃是王熙鳳,她的缺點和長處是不可分的。《紅樓夢》里的人物好些固然像是實在有過的人一樣,而鳳姐則是最活現的一個,也自然最可喜。”
周作人對《紅樓夢》及其小說人物念念不忘。1947年尚在南京服刑期間,周氏撰成一首題為《紅樓夢》的詩,對紅樓人物“反復細思量”,又亮出了“最愛晴雯”的觀點。詩云:
嘗讀《紅樓夢》,不知所喜愛。
皎皎名門女,矜貴如蘭茝。
長養深閨里,各各富姿態。
多愁復多病,嬌嗔苦顰黛。
蘅蕪深心人,沉著如老獪。
啾唧爭意氣,捭闔觀成敗。
哀樂各分途,掩卷增嘆慨。
名花豈不艷,培栽費灌溉。
細巧失自然,反不如蕭艾。
反復細思量,我喜晴雯姐。
本是民間女,因緣入人海。
雖裹羅與綺,野性宛然在。
所惜乃短命,奄忽歸他界。
但愿現世中,斯人尚能再。
徑情對家國,良時庶可待。
通覽這三十句詩文,周氏對《紅樓夢》的解讀,對小說人物的品鑒,始終堅持以“人的文學”之立場去觀察、評判與論斷。無論是“最活現”與“最可喜”的鳳姐,還是“野性宛然在”的晴雯,在周氏眼中,都是“像是實在有過的人一樣”。
再來看陳寅恪。早在1919年,即國內還在搞五四運動的那一年,“新紅學”還沒創立之際,已近“而立之年”的陳氏,時在美國哈佛大學,曾對友人吳宓講述“五等愛情論”的個人經驗。這番高論,就與《紅樓夢》中的人物有著密切聯系。且看陳氏這般表述:“第一,情之最上者,世無其人,懸空設想,而甘為之死,如《牡丹亭》之杜麗娘是也;第二,與其人交識有素,而未嘗共衾枕者次之,如寶、黛是也;第三,曾一度枕席而永久紀念不忘,如司棋與潘又安;第四,又次之,則為夫婦終身而無外遇者;第五,最下者,隨處接合,惟欲是圖,而無所謂情矣。”
誠然,可以為一代名妓柳如是作別傳的陳寅恪,從學術理想上看,似乎向往的理應是第一個、第二個層次上的“佳偶”。但這兩個層次都不屬于正常的世俗婚姻,也不可能為一介書生提供一個穩定安居的家庭生活。退而求其次,第三個、第四個層次的擇偶觀,才基本符合常態下的世俗婚姻。陳寅恪的身份是現實中的學者,而非戲劇、小說中的俠客與癡情公子,他自己的婚姻也只能定格于求一個安穩的世俗婚姻而已。與同是“海歸”精英的胡適相比,陳并無包辦婚姻之催迫,并沒有一歸國即完婚的約束,原本是有自由戀愛的空間與時間的。奈何親友“催婚”之下,歸國三年即成婚;與唐篔的結合也是經同仁介紹,認識之后不久即完婚,并無什么戀戀風塵的浪漫歷程。
提到陳寅恪,免不了即刻就會想到吳宓。二人本即摯友,終生可謂至交。早在哈佛大學就讀期間,陳、吳二人與湯用彤便被譽稱為“哈佛三杰”。歸國后,吳宓乃清華大學國學院創辦人之一,而陳氏則被聘入國學院任導師。二人可謂伯牙子期,高山流水。
據說,陳、吳二人的交誼,還是因一首關于《紅樓夢》的詩而致“友情益摯”的。早在1919年,也就是陳與吳談起“五等愛情論”之際,吳恰又在哈佛演講《〈紅樓夢〉新談》,陳為之作詩題辭,詩云:
等是閻浮夢里身,夢中談夢倍酸辛。
青天碧海能留命,赤縣黃車更有人。
世外文章歸自媚,燈前啼笑已成塵。
春宵絮語知何意,付與勞生一愴神。
這一題詩,足見陳、吳二人確因《紅樓夢》互引知音、締為摯友。事實上,吳宓不但個人極愛讀《紅樓夢》,學術上也曾著力研究《紅樓夢》,還將其研究心得作為其授課內容,在大學課堂上多次講述。稍稍翻檢二十世紀的一些舊報刊便不難發現,這位曾經以西洋文學研究及國學傳承為己任的吳教授,一度以“紅學家”身份頻頻亮相于課堂與報道之中。譬如,1949年11月24日的重慶《大公晚報》之上,就刊發有一條題為《紅學專家講〈紅樓夢〉》的簡訊,報道稱,“吳宓教授將應南泉新專學生請,赴該校講《紅樓夢》研究”。
抗戰勝利之際,吳宓即有意擇居后方,決意遠離中心城市,以期靜心專注地從事學術研究,不再受世事紛擾而流離失所。1945年9月,吳宓即入四川大學外文系任教授,1946年2月,又推辭了浙江大學、河南大學要他出任文學院院長之聘約,到湖北武漢大學任外文系主任,1947年1月起主編《武漢日報·文學副刊》一年。
其間,清華大學梅貽琦一再邀其返歸北平任教,至1949年廣州嶺南大學校長陳序經以其摯友陳寅恪為號召,力邀其出任該校文學院院長;此外,杭立武也邀其出任臺灣大學文學院院長,面對這些紛馳南北的盛邀,吳宓卻一律未允,竟于1949年4月底飛赴重慶相輝學院任外語教授,還兼任梁漱溟主持的北碚勉仁學院文學教授,算是正式入蜀定居了。
正是在入蜀定居之初,吳宓開始重拾其多年研讀《紅樓夢》的心得,開始樂于在學校師生之間講授并研討《紅樓夢》相關專題了。時間回溯到1949年5月24日,《大公晚報》上就刊有一組總題為《遠鄉同學紛作歸計,吳宓教授講〈紅樓夢〉》的簡訊,專門報道重慶相輝學院內的師生動向。報道中稱:
大局動蕩,遠鄉的同學紛作歸計,統計離校者,已有二百余人。
吳宓教授來校已近旬,除開文史系之課外很少活動,二十五日應青春亭社之請,將作學術講演,題目“紅樓夢”,至時聽眾料甚踴躍。
事實上,還在武漢大學任教期間,吳宓便已然顯露其濃厚的“紅學”興趣,圈子內外都漸以“紅學家”視之。1947年3月6日,吳宓更將其《紅樓夢》讀書心得全盤托出,撰成一篇長稿,公開發表在了武漢《力行日報》之上。
此舉倒不是為了給學生們授業解惑,也不是為了與什么別的“紅學家”切磋研討,最初的起因,只是為了澄清朋友圈里一度稱其為“妙玉”化身的戲談。此文開篇首段,明確表達了為文初衷,吳宓這樣寫道:
昔年在清華園中聚餐,同座諸友以《石頭記》中人物互擬。劉文典教授以宓擬妙玉,謂宓“氣質美如蘭,才華馨比仙”,我實愧不敢當。然心中亦頗自喜。南渡后居昆明,乃改《世難容》曲以自悼自況。于是世傳宓嘗妙玉云云,其實非也……然宓于《石頭記》中人物,所最愛敬而“雖不能至,心向往之”者厥為紫鵑。
之所以那么推崇“紫鵑”,是因為在吳宓看來:
《石頭記》一書所寫之理想精神,為“美”與“愛情”,而此理想與此精神完全表現寄托于林黛玉之一身。林黛玉者,美與愛情之結晶也。黛玉既為此理想與精神之代表,不得不終生憂傷憔悴痛苦呻吟,而彼時大觀園中能同情而贊助林黛玉者誰乎?曰:紫鵑一人而已。
文末,吳宓向親友世人宣稱:“詩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吾實敬愛其人。吾愿效絜紫鵑,且愿引紫鵑以自慰,終吾之余年也。吾親吾友,欲知宓者,請紫鵑!”
聯系到吳宓晚年景況與遭遇,那“忠于理想”的甘苦自知,那近于“紫鵑”的生涯行跡,既可謂一語成讖,亦可謂求仁得仁。當然,這樣的比擬與說辭,幾乎又回到“索隱派”的做派,那是“舊紅學”的老套,可不是“新紅學”的旨趣。在此,權作題外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