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從國家法律、法規規章和高校規定三個層面梳理,有關學位撤銷程序法治化的規范根據存在明顯的制度供給不足的問題。所以,法院在相關案件處理中,不斷通過正當程序原則的法理論證來支撐個案裁判,從而推動學位撤銷程序法治化的發展。從規范和實踐的角度觀察,學位撤銷程序法治化存在三種理論向度,即在實踐中從法定程序規則向正當程序原則轉變;在理念上從程序工具主義向程序本位主義轉變;在內容上從客觀程序制度向主觀程序權利轉變。基于此,本文提出以程序權利及其制度保障為內容的對應型模式建構方案,具體包括獲得通知權及其公開程序制度保障;參與聽證權及其聽證程序制度保障;申請回避權及其回避程序制度保障;期間抗辯權及其期間程序制度保障等。
關鍵詞:學位撤銷;程序法治化;程序權利;制度保障
近年來,學位撤銷案件糾紛層出不窮,在學位治理政策力度不斷加大的背景下,可以預見未來相關爭議還會繼續重演。與此同時,目前各層級實定法規范中關于學位撤銷的規定相當有限且極為籠統,尤其是缺少必要的程序性規定,以致于高校在撤銷學位時常無視基本的程序正義,甚至恣意侵犯撤銷相對人的正當權益。不過,自教育行政案件納入司法訴訟的受案范圍后,大量學位撤銷案件涌入法院,即便在缺乏實定法規范依據的前提下,法院仍然通過正當程序原則來不斷發展學位撤銷程序法治的程序理念、程序制度和程序權利。雖然這種努力是值得肯定的,但我們不能將學位撤銷程序法治化的理想完全寄托于司法個案回應性判決上,因此制定法必須承擔起更多的程序規范供給責任。
鑒于“推動《學位條例》修改為《學位法》的工作”已經列入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的立法規劃,所以未來立法必然會對學位撤銷的相關法律問題予以回應。然而,立法在實體問題暫時難以達成共識的情況下,率先解決程序問題是更為明智且妥當的方案。所以,本文試圖基于規范的梳理和判例的鉤沉,分析并探尋學位撤銷程序法治化的理論向度,并基于此提出程序權利及其制度保障的對應型建構方案。因為,正如盧曼所揭示的那樣,“所謂程序,就是為了法律性決定的選擇而預備的相互行為系統”[1],所以立法必須明確當事人參與撤銷程序的相應權利,并為該權利的實現提供制度保障,采取以程序權利及其制度保障為內容的對應型模式,建構撤銷主體與相對人良性互動的學位撤銷程序系統。
一、學位撤銷程序化的規范與實踐
(一)學位撤銷程序法治化的實定規范根據
1.國家法律層面。在國家法律層面,涉及學位撤銷程序的規定相當有限,一般只是對學位撤銷進行一般性授權或只是較為零散的學位撤銷程序規定。譬如,《學位條例》第17條規定撤銷主體為“學位評定委員會”①;《高等教育法》第42條僅規定了學術委員會調查、認定和處理學術不端行為或學術糾紛②。所以,法律層面對學位撤銷程序的規定還有待完善。其一,《學位條例》與《高等教育法》規定的撤銷主體不一,所以法規規章和高校章程在細化或執行時會產生錯位,因而不可避免地導致二者在學位撤銷權的行使過程中產生交叉碰撞的問題。[2]其二,有限而零散的法律規定不僅尚未勾連起撤銷程序中的各環節,而且《學位條例》第17條所規定的“復議”也并非行政法上規范意義的“行政復議”,所以法律層面的學位撤銷程序制度亟待建構。
2.法規規章層面。在法規規章層面,涉及學位撤銷程序的只有教育部2016年出臺的《高等學校預防與處理學術不端行為辦法》(下文簡稱《辦法》),而其它文件僅在程序規范方面作了宣示性要求③。《辦法》針對學術不端案件的受理、調查、認定和處理程序作了流程性規定,并在第29條規定:“學術不端行為與獲得學位有直接關聯的,由學位授予單位暫緩授予學位、不授予學位或者依法撤銷學位等處理。”就相關程序性規定而言,以《辦法》為代表的法規規章顯然比相關法律要更加豐富細致,但仍然存在不少問題。第一,《辦法》在適用范圍上僅限于針對學術不端行為作出程序處理規定,但非基于學術不端撤銷學位的原因,包括學位授予的其他資格條件不符、學位授予的前置條件缺位(如入學條件)等情形尚未得到觀照。第二,《辦法》在程序內容上主要偏重從學位撤銷單位來描述學術不端行為的客觀處理流程和環節,并未從撤銷相對人角度規定主觀程序權利及其保障救濟渠道,距離規范意義上的程序法治還相去甚遠。
3.高校規定層面。在高校規定層面,一般都對國家法律或法規規章的程序性規定進行了細化或補充,在一定程度上彌合了上位法程序性規定不足的局限。但囿于上位法存在固有缺陷,高校因此而形成撤銷主體、決定機制和權利保障等方面差異較大的問題。一則,學位撤銷主體不統一。大部分學校由學術部門(學位委員會或學位評定委員會)決定是否撤銷,但也有部分學校由行政部門決定是否撤銷④。二則,學位撤銷決定機制不統一。多數高校采取學位撤銷兩級決定機制,即由學位評定分委員會或專門委員會提出建議,再由校級學位評定委員會最終做出撤銷決定,當然也存在部分高校實行一級或三級決定機制⑤。三則,權利救濟保障不充分。只有極少數高校專門規定撤銷相對人的程序權利,大部分高校對此付之闕如,甚至存在少數學校的規定嚴重違反正當程序原則的情況⑥。
綜上,由于國家法律對學位撤銷程序的共性規定相當有限,使得下位規范難以完成體系化的建構工作,甚至時有出現背反行政程序基本原則的規定。總體而言,學位撤銷程序規定在國家法律、法規規章層面存在嚴重的“規范赤字”問題,使得對撤銷相對人的合法權益得不到應有保護,間接加劇了學位撤銷單位和學位獲得者之間的緊張關系和糾紛沖突,并構成學位撤銷程序法治化的重大障礙。
(二)學位撤銷程序法治化的司法實踐發展
1.田永訴北京科技大學案[3](以下簡稱“田永案”):正當程序原則首次創造性適用。田永案作為我國教育行政訴訟第一案,正式開啟了國家法律對“高校自主辦學”的監督閘門,而之所以能夠將校生糾紛相關案件納入受案范圍,并確認對高校內部規定的審查權,正是創造性運用了正當程序原則這把鑰匙。雖然在當時缺乏相關實定法根據,但法院仍然援引正當程序原則法理勾勒出學位學籍糾紛程序法治化的基本輪廓:“退學處理的決定涉及原告的受教育權利……從充分保障當事人權益的原則出發,作出處理決定的單位應當將該處理決定直接向被處理者本人宣布、送達,允許被處理者本人提出申辯意見。”雖然該判決書以及該年公報中尚未點明正當程序原則,但是在2014年最高人民法院將該案列入第九批指導性案例予以發布,并在關鍵詞中首次出現“于法無據”的“正當程序”,所以該案及其正當程序原則從“參考運用”到《關于案例指導工作的規定》(2010)規定的“應當參照”,程序法治化在后續學位撤銷糾紛的司法實踐中破冰發展。
2.劉燕文訴北京大學案⑦(以下簡稱“劉燕文案”):法定程序規則基礎上的正當程序原則新要求。一審法院認為被告違反學位撤銷程序法治的理由有二:其一,北京大學所作決定未達到學位委員會過半數通過,違反了《學位條例》第10規定的法定程序;其二,學位撤銷決定在作出前未聽取劉燕文申辯意見,在作出后也未實際送達撤銷相對人。顯然,法院判決第一個理由是北京大學違反法定程序規定,但第二個理由則提出了正當程序原則的核心要求——公平聽證。由于該案發生于1996年,當時的《學位條例》以及其他法規規章并無陳述申辯和送達決定的程序性規定,所以法院實際上是在法定程序規則的基礎上提出了正當程序原則的要求。可見,正當程序原則的基本原理從在田永案中被順帶提及,到劉燕文案中法院主動將其作為獨立判決理由并激烈展開交鋒,我們可以窺見司法實踐推動學位撤銷程序法治化的縮影。
3.陳穎訴中山大學案⑧(以下簡稱“陳穎案”):卷宗主義與撤銷期間程序制度的新發展。陳穎案中,中山大學在收到教育行政主管部門發出調查復審函后,并未認真調查核實證據,也未聽取陳述申辯意見,便作出了學位撤銷決定。所以,二審判決認為,在中山大學提供的學位評定委員會會議記錄中僅載明“學位撤銷,畢業證書無效”和“畢業證不由學位委員會決定”的簡單意見,因此缺乏對學位撤銷事由的調查介紹、討論情況及投票表決的記錄,不能證明中山大學對學位撤銷事由進行了復議并形成了結果。這說明中山大學在決定程序上存在嚴重違法,違背了先調查取證、后作出決定的卷宗主義原則,屬于典型的“先定案、后取證”的擅斷主義。此外,二審判決同樣發展出若隱若現的撤銷期間程序制度:“在上訴人違法行為已發生11年、上訴人離開學校6年后,被上訴人再以辦學自主權為由追究責任,無論從公平合理角度,還是維護社會秩序穩定方面考慮,都是不合適的。”以相當長的期間經過來否定學位撤銷的正當性,是對以法的安定性原理為指導的撤銷期間程序制度的應用。
4.于艷茹訴北京大學案⑨(以下簡稱“于艷茹案”):正當程序原則的公開與強制適用。從田永案附帶運用正當程序原則的理念原理,到劉燕文案中作為獨立判決理由,再到陳穎案中具體化為調查程序制度和期間程序制度,正當程序原則一直在幕后為司法裁判提供正當性論證的法理資源。直到在于艷茹案一審判決書中,正當程序原則公開走向臺前,直接進入司法裁判:“……對于已授予的學位予以撤銷的,亦應遵循正當程序進行,保障相關權利人的合法權益”,“但作出的撤銷決定事關當事人的實體利益,北京大學在作出被訴《撤銷決定》之前,應當遵循正當程序原則,在查清事實的基礎上,充分聽取于艷茹的陳述和申辯,保障于艷茹享有相應的權利”,“北京大學作出的被訴《撤銷決定》違反法定程序,適用法律存在不當之處,本院應予撤銷”。該案二審判決更是進一步系統闡述了正當程序原則的基本要義及其保障相對人的程序權利,并明確指出:“對于正當程序原則的適用,行政機關沒有自由裁量權。”
綜上,通過梳理正當程序原則從附帶運用到獨立適用再到具體化的程序制度應用,從理念原理性論證到直接進入裁判文書中公開并強制適用,從“法官造法”到比較成熟地指導案例制度的過程脈絡,司法實踐一直在不斷推進學位撤銷程序法治化進入新的境界。但是,雖然法院為了實現個案正義在不斷填補“規范赤字”留下的程序漏洞而付出努力,但畢竟“法官造法”在非屬判例法系的中國是不被允許的,而且將學位撤銷程序法治化單純寄希望于“司法能動”也是不可靠、不穩定的。因此,必須從理論和制度上進一步探討學位撤銷程序法治化的可能性與現實性。
二、學位撤銷程序法治化的理論向度
(一)從法定程序規則到正當程序原則
由于當前我國行政程序法暫付闕如,在國家法律和法規規章層面也很難找到具體的學位撤銷程序規則,所以法院在對具體案件中的學位撤銷程序及其所依據的高校內部規定進行審查時,不得不旁征博引三部基本行政法,即《行政處罰法》《行政許可法》《行政強制法》中規定的公開告知、聽證參與、說明理由、決定送達等各種程序規定,同時《行政訴訟法》中的程序性條款也起到補強的作用。這種依附于法定程序規則來推導出正當程序原則,再據此回到學位撤銷案件中演繹為具體程序規則的做法,展現了法官在釋法論證中穩中求進的心態。
“中國行政訴訟法發展,是先有‘法定程序這一條文,之后才出現‘正當程序的一般原則。就司法實踐而言,正當程序原則是依附于法定程序的條文成長起來的。”[4]在于艷茹案中,法院在裁判論證中以北京大學違反正當程序原則為由認定“北京大學作出的被訴《撤銷決定》違反法定程序”,實際上是將法定程序作為正當程序的下位概念,否則就不可能得出“違反法定程序”的結論。[5]因此,從程序法定規則到正當程序原則的轉變實質上是“法制化”向“法治化”轉型的程序性表達,關鍵在于前后在對“法”的理解上產生了深刻變化。具體而言,法制建設時期的程序“法”主要作狹義解釋,主要包括國家法律、法規規章以及高校規定的明定法規范,所以此時的“有程序法可依”基本等于“有程序法定規則可依”。然而,司法實踐在不斷發展調適以應對程序法制化向法治化的轉型,并不斷突破實定法設定的圍城來擴大程序法治的解釋空間。所以,于艷茹案中的正當程序原則除了包括程序法定規則,“還應包括違反行政程序的一般原則和精神”[6]:法院專門針對被告北京大學關于沒有法律規定要求高校在撤銷學位之前聽取當事人陳述申辯之辯解進行強調:即便沒有法定程序規則,高校也不能不遵守正當程序原則。因此,從法定程序規則到正當程序原則的理論向度來說,學位撤銷程序法治化絕不局限于實定法設定的規范根據,不論國家法律、法規規章和高校規定是否設定學位撤銷程序規則,正當程序原則已經先定了基本的正當程序制度,并且和法定程序規則一樣必須強制性適用。
(二)從程序工具主義到程序本位主義
程序工具主義和程序本位主義(又稱“非工具主義”)是兩種對立的程序觀,前者認為程序并不存在獨立價值而只是實現實體法內容和目標的工具手段,由此展開的程序法治化應以程序保障實體法實現的效益和結果為評判標準;后者認為程序本身存在獨立價值而非僅僅是工具手段,由此展開的程序法治化不應當僅僅著眼于實體法執行的效益或結果,而首先應當追求程序本身應有的價值取向和正義品質。[7]事實上,在學位撤銷程序法治早期實踐中,為了避免因實定法缺位而遭遇“正當程序原則正當性存疑”的難題,法院都采取程序工具主義的立場來緩和這種沖突。譬如田永案判決中“從充分保障當事人權益的原則出發”作為邏輯起點來推導正當程序原則的核心要義;再如劉燕文案中法院仍然是在學位撤銷事關學生重大利益的邏輯前提下推演出陳述申辯、決定送達等程序規則。質言之,程序工具主義在獲得法律功利主義、社會控制理論和經濟分析法學的充分注解和背書的情況下[8],法院不得不借助這種功利主義解釋的迂回進路來裨補實定法的程序缺漏,從而獲得正當程序原則適用于個案的正當性。
學位撤銷程序確實具有工具價值,因為學位撤銷程序的啟動、運行和終結環節,在外觀上都是作為學位撤銷實體規范的目的、內容、權力以及權利的呈現和存續形式。但是,絕對的程序工具主義觀完全無視程序內在的正義價值,轉而單單追求實體結果的效率或效益,這就在理論上陷入“毒樹之果”的窠臼。事實上,毫無價值導向的工具化程序確實容易“為了結果可以不擇手段”:刑事法上的“刑訊逼供”自不待言,倘若為了學位撤銷決定的真實、高效而恣意踐踏程序法治,譬如陳穎案中先定案、后取證的程序倒置做法,就顯然背離了法治精神。因此,現代程序正義學說,包括羅爾斯“純粹、完善和不完善的程序正義原理”、薩默斯“程序十項獨立價值理論”、貝勒斯“程序七項內在原則理論”等[9],都主張回歸程序本位主義,反對將程序僅僅作為一種手段工具。因此,從程序工具主義到程序本位主義的理論向度來說,學位撤銷程序法治化的立法規范和司法實踐都不應當僅僅圍繞學位撤銷實體結果效益來建構,而首先應當符合公開、公正、公平、中立、安定等程序正義的基本標準,在此基礎上再追求其他實體價值。
(三)從客觀程序制度到主觀程序權利
從耶利內克著名的公民地位理論視角來看,程序權利作為公民主觀公權利體系中的獨立類型,雖然與其他基本權利內容有所不同,但在結構上卻是相同的,即同樣具備消極防御性和積極受益性功能。[10]進言之,主觀程序權利同樣具有塑造和解釋客觀程序制度的功能,能夠像其他基本權利那樣,將主觀程序權利的內在程序價值融入立法、執法和司法,而且為權利人請求履行程序權保護義務提供請求基礎。然而,在早期程序工具主義思想的支配下,行政程序只是客觀中立的制度性工具,與相對人主觀程序權利并無勾連,而行政程序制度則單純作為行政主體在執法過程中應當遵守的規則流程。具言之,雖然學位撤銷客觀程序制度安排了高校應當遵守的程序規則,但這一制度構造將撤銷主體和撤銷相對人在撤銷程序中的互動關系完全割裂開來,這種卡夫卡式的機械程序觀只是將利益主體置于事先設定好程序裝置中進行操縱、支配,極大漠視撤銷相對人應有的主體性地位和尊嚴。
事實上,我國早期程序法制是將客觀程序制度和主觀程序權利做了“兩張皮”的處理:在提及相對人程序權利時缺乏有效的方法將其與程序制度相對應,這不僅在制度構造上將一部分程序切割掉了,而且導致我國行政相對人主觀程序權利的保障程度相當遲滯。[11]一方面,實定法規范只是面向學位撤銷單位規定了有限而分散的客觀程序制度,而缺乏主觀程序權利也導致撤銷相對人缺少要求學位撤銷單位履行相應程序義務的請求權基礎,撤銷相對人因此沒有主動進入程序的機會。另一方面,司法判決論證已經形成路徑依賴,即基于正當程序原則來推導出相應的客觀程序制度,以此來論證學位撤銷決定的程序違法性,直到新近于艷茹案二審判決才注意到“正當程序原則保障的是相對人的程序參與權”。所以,從客觀程序制度到主觀程序權利的理論向度思考,應當在推進學位撤銷法治化的進程中采取主觀程序權利和客觀程序制度為體系支柱的雙重建構方案,并尤其注重前者以理清當前程序權利保護的模糊混亂情況。
三、程序權利及其制度保障建構方案
學位撤銷程序法治化的實現,一方面要建構起相對人程序權利體系來發揮程序參與和制約功能,另一方面要建構起相應的制度來保障程序權利,并發揮程序制度對學位撤銷權的規范和控制功能,這種思路是基于規范主義權利理論與功能主義制度理論展開的對應型建構方案。不過,這種“程序權利—制度保障”的對應型方案,討論的是嚴格意義上的程序權利,所以相對人請求復議、訴訟以及賠償的權利不在此范圍,因為這些權利的義務主體并非學位撤銷主體,而是教育行政部門或人民法院。
(一)獲得通知權與公開程序制度保障
獲得通知權是撤銷相對人參與撤銷程序的邏輯起點,是相對人的起始性程序權。譬如,在于艷茹案中法院就指出:為了保障相對人實質上參與程序,只有使相對人充分知情才能有針對性地行使陳述申辯權,才能保證真正參與撤銷程序,而不是流于形式。不僅如此,學位撤銷單位相應的通知義務履行還可能涉及撤銷期間和救濟期限的起算。英美法上同樣認為獲得通知權至少關系到三項權利:“一是在合理期限以前獲得通知,二是了解行政機關的論點和根據權利,三是能夠為自己辯護。”[12]
為了充分保障獲得通知權,應當構建完善的公開程序制度,設定學位撤銷單位的具體通知義務來強化保障。其一,通知的內容應當全面、真實而準確。通知內容應當包括學位撤銷進入調查、復核或決定等階段,相對人在實體法和程序法上的權利義務及其事實和法律依據。充分的通知或告知是為了相對人能夠及時且實質性地參與到程序中來,并為其及時行使復議或訴訟權利提供便利。其二,通知的方式應當合理、有效且便利。通知的方式應當視程序階段而有所不同,譬如在調查階段就不宜以廣而告之的報紙或網頁來通知,否則可能對當事人的名譽造成難以挽回的損害;通知應當避免口頭告知,以便在后續爭議中確定雙方責任;通知應當便捷高效,盡可能使當事人方便得到通知內容。其三,通知的期限應當及時。不同的程序環節應當設定一定的期限要求學位撤銷單位履行通知義務,譬如《行政許可法》第48條規定行政機關應當于舉行聽證的七日前將舉行聽證的時間、地點通知當事人,再如《行政處罰法》第31條規定行政處罰決定作出之前必須告知作出處罰決定的事實、理由及依據和權利。
(二)參與聽證權與聽證程序制度保障
聽證權最早源于英國普通法上的自然正義原則,即任何人受到不利處分時有權獲得公正聽證或聽取意見之機會,在美國被認為是憲法上“正當程序原則”條款的自然延伸,所以同樣也適用于學位撤銷程序中。“根據正當程序的要求,在學生因其不軌行為而被公共學校開除以前,必須給其通知并給其審訓(聽證)的機會。”[13]聽證本身具有準司法性,即聽證由案件無關的居中方主持,當事人可以進行陳述(舉證)、申辯(質證)和表達意見(認證),并形成聽證記錄。作為正當程序原則的核心內容,聽證過程可以使學位撤銷相對人在撤銷程序中獲得獨立主體性地位,充分展現正當程序對當事人人格獨立與平等的尊重。因此,公正的聽證程序制度對應的是參與聽證權,而非申請聽證權,因為舉行聽證應當是高校在學位撤銷中的程序義務。
參與聽證權包含了陳述、申辯和表達意見的權利,必須允許撤銷相對人利用參與聽證權為自身利益充分辯護,才能保障和增進撤銷決定的程序和實體公正性。事實上,《高等學校預防與處理學術不端行為辦法》第21條規定了調查組在調查程序中“認為必要的,可以采取聽證方式”,但這并非公正的聽證程序制度,因為只是將聽證作為調查組的一種方法手段,并且交由調查組來裁量決定舉行聽證之“必要性”,并不構成公正的聽證程序制度。譬如在于艷茹案中,北京大學辯稱在作出學位撤銷決定前曾由調查小組約談過于艷茹并提及論文涉嫌抄襲的問題,但法院認為約談中并沒有提示該問題可能導致學位被撤銷,也沒有展開充分陳述(舉證)、申辯(質證)和聽取意見(認證),所以不能認為已經履行了正當程序。應當按照正當程序原則構建公正的聽證程序制度,明確舉行聽證的條件、步驟和方式,切實為相對人參與聽證權的實現提供完整保障。
(三)申請回避權與回避程序制度保障
回避制度廣泛存在于行政程序和司法訴訟中,其正當性基礎源于人們對于受到公平對待的自然本性。在學位撤銷案件中,只有調查者和決定者不偏不倚、客觀中立,其所認定的事實證據和得出的判斷結論才有公正性保障,才更具有說服力和可接受性。一方面,允許當事人申請回避有助于消除客觀或主觀可能存在的非中立性因素。包括偏見、情感、外界壓力和非專業判斷都無法保證公正的裁決結論,更重要的是當相對人發現這種非理性因素應當允許其申請回避,否則不論是實際存在還是可能存在,都會削弱人們對調查和裁決過程及其結論的信賴,而這種信賴卻是整個撤銷制度乃是學位制度的根基。另一方面,“正義要實現,還須以看得見的方式實現”。即便裁決結論完全符合客觀實際,調查和裁決過程中的人員資格及其判斷過程存在疑問,同樣將會導致裁決結果無法被普遍接受。[14]
學位撤銷案件常常因其專業特殊性,其程序中立制度應當有別于傳統回避制度。譬如,劉燕文案中,就出現了“外行否定內行結論”的狀況,所以缺少回避程序的評審制度很難排除非理性因素;于艷茹案更是如此,在系學位評定委員會作出表決中5人贊成,1人棄權,7人反對,但這一結果最終經校評定委員會20∶0全票贊成撤銷所否決,且未得到任何釋明,其程序中立性問題不禁令人懷疑。[15]所以,學位撤銷回避制度應當有助于保障學位撤銷調查和決定的專業性、公平性和權威性,保證學位撤銷程序客觀、公正、規范地進行,防止不合理因素影響程序中立性。其一,申請回避的理由應當擴大至事實上的利害關系(包括親屬、偏私等因素)和結果上的利害關系(包括專業知識等因素),并在回避程序制度的建構中將利害關系的判斷標準具體化。其二,回避的方式除了申請回避,還應當包括自行回避和指令回避,防止當事人在不知回避事由的情況下出現程序失當的情況。其三,違反回避制度應當有明確的法律后果,包括重開相應的撤銷程序,重新調查或重新決定,否則回避制度將形同虛設。
(四)期間抗辯權與期間程序制度保障
學位撤銷案件按照司法類案結構,應當確定為“教育行政撤銷”類案件[16],而學位撤銷作為錯誤授益行政行為(學位授予)的事后糾正行為,學位撤銷權的行使對于已授予學位及其關聯利益具有超強的形成塑造力,所以應當按照一般授益行政行為撤銷的基本原理建構期間程序制度來限制學位撤銷權。從理論層面來說,民法上撤銷權受到除斥期間的限制,訴訟法上的撤銷訴權受到起訴期限的限制,這是因為撤銷權作為一種形成性權力(利),無須相對人的配合,一次宣告行使即可達致撤銷對象消滅的目的,所以不能放任其成為毫無時間限度的權力(利),否則可撤銷行為及其利益攸關者將長期處于“被支配狀態”。從實踐層面來說,為了提升學位行政管理效率,應當借助期間程序來催促學位撤銷單位行使撤銷權;為了防止學位撤銷單位濫用學位撤銷權尋租腐敗或投機取巧,應當設定撤銷期間來收緊學位撤銷權濫用的可能性;為了保護撤銷相對人合理信賴利益以及社會秩序的安定性利益,同樣應當確定一個撤銷時間預期來防止學位利益關系長期處于懸置不安的狀態。
具體而言,學位撤銷期間程序制度具體應當分為主觀期間和客觀期間,前者自學位撤銷單位主觀知悉撤銷事由之日起算,可以確定為2年;后者自可撤銷學位客觀授予之日起算,可以確定為20年,不論何者期間屆滿,撤銷相對人都獲得期間抗辯權。[17]主觀期間明確學位撤銷權可以行使的終期,以期間屆滿則權力消滅作為學位撤銷單位長期怠于履職的懲罰措施,避免學位撤銷權長期處于“睡眠狀態”,這有助于學位秩序的恢復和相對人權益的保護;客觀期間則以一個相當長的時間作為標準,將各種難以調查清楚的陳年舊案直接封存,堅持“切勿攪動已靜之水”的原則,維持既存已久的學位利益和社會關系格局。撤銷相對人在任一期間屆滿后都可以主張期間經過抗辯權,從而阻卻學位撤銷權的行使,但值得注意的是,相對人一開始以欺詐、脅迫或賄賂手段取得學位的則不值得保護,學位撤銷單位即不受主觀期間程序的限制。
四、結語
法院在應對學位撤銷糾紛案件中,將裁判的焦點從實體問題轉化為程序問題,常常是較為妥適可行的辦法,但在實定法程序規范供給嚴重不足的情況下,法院只能在相當有限的“法官造法”空間中發揮主觀能動性,基于正當程序原則來漸進式推動學位撤銷程序法治化。但是這種法治化的理想絕不能僅僅寄托于糾紛治理的司法末端,而必須依靠立法事先制定完備的制度體系來保障程序權利,并且通過當事人積極行使程序權利來推動程序制度真正落地,這種“程序權利—制度保障”的對應型建構方案具有調動撤銷相對人與撤銷主體交互行為的功能特征,能夠發揮更加優益的法治化效果。當然,本文提供的這種思路和方案如何轉化為立法,具體的制度安排以及相關具體操作等問題將成為后續進一步研究的主題。
注釋:
①《學位條例》第17條規定:“學位授予單位對于已經授予的學位,如發現有舞弊作偽等嚴重違反本條例規定的情況,經學位評定委員會復議,可以撤銷。”《學位條例》在1981年經全國人大常委會審議通過,雖因特殊的歷史原因以“條例”命名,但規范位階上仍然屬于國家法律。
②《高等教育法》第42條規定:“高等學校設立學術委員會,履行下列職責:(三)調查、處理學術糾紛;(四)調查、認定學術不端行為。”
③教育部2009年出臺的《關于嚴肅處理高等學校學術不端行為的通知》第5條規定,高等學校在調查和處理學術不端行為過程中,要查清事實,掌握證據,明辨是非,規范程序等;教育部2011年出臺的《關于切實加強和改進高等學校學風建設的實施意見》第11條規定,要規范學術不端行為調查程序。
④《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學術不端行為調查處理辦法》第9條規定:“對已經學風建設領導小組認定的學術不端行為,由學校校務會議根據教育部相關政策規定和人事管理權限作出決定,處理結果包括……撤銷學位等。”
⑤如浙江大學規定直接由校學位委員會做出撤銷學位的決定,而中山大學則規定先由教育與學位專門委員會作出審議,再由學位分委員會作出建議,最后由校學位評定委員會決定。參見《浙江大學學位授予工作細則》第21條;《中山大學博士碩士學位授予實施細則》第6、7、8條。
⑥如中國人民大學規定在學位撤銷程序中,撤銷相對人享有獲得通知權和陳述申辯權,而中國傳媒大學則規定撤銷學位后應當通知被撤銷學位者并追回學位證書。參見《中國人民大學學位授予工作細則》第30條;《中國傳媒大學碩士學位、博士學位授予工作實施細則》第22條。
⑦北京市海淀區人民法院[1999]海行初字第103號行政判決書。
⑧參見廣東省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06]穗中法行終字第442號行政判決書。
⑨參見北京市海淀區人民法院[2015]海行初字第1064號行政判決書;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17]京01行終字第277號行政判決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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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劉第紅)
收稿日期:2020-10-24
作者簡介:張航,中國政法大學法學院博士研究生,《行政法學研究》編輯。(北京/100088)
*本文系2017年度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委托項目“創新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理論體系研究”(17@ZH014)和2018年度國家社科基金專項課題“深化機構和行政體制改革的法治化研究”(18VSJ028)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