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博淵

1971年10月,身著波斯古裝的士兵游行慶祝波斯波利斯遺址的特倫特城建立2500周年
100年前的2月21日,波斯軍官禮薩·汗幾乎兵不血刃地實現了政變,從突厥系的愷加王朝手中奪得政權。4年后,他建立巴列維王朝,自詡“第四波斯帝國”皇帝。再過10年,他下令不得再用“波斯”和“波斯人”稱呼,一律改用“伊朗”和“伊朗人”。
“波斯”一詞,起源于伊朗南部地名“法爾斯”,公元前6世紀前后成為希臘人對伊朗地區的稱謂,后來隨著地中海貿易深入而廣為流傳?!耙晾省眹瑒t源自歷史上薩珊王朝的自稱“埃蘭沙赫爾”,意為“雅利安人的帝國”。
國名變更背后,是一個曾制霸兩河流域、地控亞非歐三洲之地的古老國度,不甘心成為本地區的異類,而以貌似翻新的名稱去關聯更古老族源的努力。
史載,最早建國于伊朗境內的民族是埃蘭人,其族屬不明,但與南亞次大陸的古達羅毗荼人似乎存在某種親緣關系。因主要活動區域鄰近兩河流域,埃蘭在與兩河文明的爭斗中消耗嚴重,而雅利安人的遷徙加速了這一進程。
作為古印歐人的一支,雅利安人分批南下伊朗西部,捷足先登者建立了米底王國,基本保持了游牧本色;后來者進入更南邊的埃蘭境內,與當地人融合,十部中有六部轉入農耕。至此,在雅利安外來戶中,出現了強勢的米底人和弱勢的波斯人。
備受威脅的埃蘭國,最終被以軍國主義聞名的亞述帝國滅掉。但米底很快聯合新巴比倫,消滅了亞述,成為中東新貴,還成為波斯人新的壓迫者。不過,只識彎弓射大雕的米底人最終不敵昔日附庸,敗給了由居魯士二世統一的波斯人。
居魯士大帝的阿契美尼德王朝首開波斯先河,故被后世稱作波斯第一帝國,或稱古波斯帝國。它崛起時,第一次游牧民族大遷徙已經收尾,新興的波斯周邊再無強敵,先是征服伊朗東部的同族,再消滅繼承赫梯、常與米底頡頏的呂底亞,最后攻占兩河流域,使得雅利安系的波斯取代閃米特系諸國,成為西亞文明區唯一的中心。當時的希臘人還附會神話,稱波斯人是希臘英雄帕爾修斯的后裔。
位于絲路中部做中轉貿易的帕提亞,成為眾矢之的。
盡管居魯士大帝死于與中亞游牧聯盟的戰事,勃興的波斯仍一路高歌,戰事連連。但很快,古波斯帝國暴露出擴張過速、根基不穩的弊端,輸掉了希波戰爭,對東方游牧民族的戰事亦連連受挫,不得不轉入內治模式。
綜觀兩河流域走馬燈式的政權更迭,都指向同一個政治頑疾:有限區域內競爭過密,且都缺乏跨區域統治經營的經驗。波斯之前選擇在被征服地“扶植當地貴族”的模式風險甚大,痛定思痛后,大流士一世改革時,從故紙堆中重拾起亞述的行省制度加以完善,并輔以驛站制,再統一貨幣與度量衡,治理漸入佳境,帝國達到盛世巔峰。

亞歷山大二世在居魯士大帝墓前
古波斯帝國兩度遠征古希臘城邦未果,雖未再動干戈,但也未偃武修和,西亞文明圈與地中海文明圈對峙依然,古希臘諸邦人人自危。當古希臘文明的邊緣勢力—馬其頓王國統一希臘后,英主亞歷山大大帝全盤繼承了古希臘城邦的反波斯立場,并以波斯為假想敵,掀起了轟轟烈烈的亞歷山大東征。
此時的阿契美尼德王朝,盛極而衰,竟遭摧枯拉朽,迅速破滅,波斯迎來了希臘化時代。幸運的是,波斯人輸掉了戰爭,但贏得了征服者。
深受古希臘人妖魔化宣傳蒙蔽的亞歷山大二世,身在波斯后,發現波斯人并非傳說中的那樣野蠻墮落,相反無愧于文明中心地位。他選擇拉攏波斯,為使中亞的強大游牧騎兵為己所用,甚至進行集體政治聯姻;馬其頓將士更是貪戀波斯的溫柔鄉,樂不思蜀。這種敵我不分、和光同塵的局面,竟在亞歷山大早逝、馬其頓帝國分裂后,仍能維持到塞琉古王國衰亡為止。
取代塞琉古王國的并非波斯人,而是中亞“東伊朗系”的近親帕提亞王國。草原部落出身的帕提亞,游牧本色不改,作風質樸剛健,一掃古波斯帝國的奢華淫靡,迅速投身戰爭,與地中海新霸主古羅馬大打出手;兵鋒盛時,有卡萊之役俘殺敵帥克拉蘇的榮耀,但終究不過兩敗俱傷。
真正要命的是,此時的爭霸戰已非過去城邦制條件下的浪戰可比。自絲綢之路開通后,對東方財富的渴求使得絲路沿途諸國兩眼通紅,位于絲路中部做中轉貿易的帕提亞,成為眾矢之的—下游古羅馬嫌帕提亞坐地起價太狠,上游中亞游牧部落認為帕提亞貪婪無恥。帕提亞由此陷入兩線作戰的窘境,任你強悍善戰也不免疲于奔命,油盡燈枯。
波斯人再次上演了當年居魯士顛覆米底的戲碼。肇興于波斯核心地帶法爾斯的薩珊王朝,消滅了帕提亞,不僅光復波斯全境,還重新沿襲了阿契美尼德王朝的各種制度,修補了亞歷山大入侵以來波斯文明的第一次大斷層。因此,薩珊王朝被視作阿契美尼德朝的延續,被后世稱作波斯第二帝國。
薩珊王朝半路接手,也全盤繼承了與古羅馬的戰爭。此時的羅馬帝國,正遭遇“3世紀危機”,屢戰屢敗,甚至連皇帝瓦勒良都戰敗被俘,后來更有東、西羅馬帝國的分裂。波斯第二帝國備受鼓舞,不顧立國未久、根基不牢的現實,繼續執著于這場西亞和地中海兩大文明圈的爭霸。
戰爭也有低潮:進入4世紀末,薩珊波斯選擇了休戰,因為此時它與對手都迎來更棘手的敵人—來自東方的游牧民族。這是由東方匈奴人西遷引發的第二次游牧民族大遷徙:匈奴人猶如猛獅,一路所向,沿途豺狼虎豹恐懼之下,也向西逃竄,對農耕文明區造成沖擊。例如,匈奴別種嚈噠人(黃白混血,也稱“白匈奴人”)滅掉了中亞貴霜帝國,幾次大勝后逼迫薩珊稱臣納貢。

薩珊王朝半路接手,全盤繼承了與古羅馬的戰爭
薩珊波斯選擇與因敗于中國唐朝而遠遁中亞的西突厥聯手,夾擊消滅了嚈噠。盡收嚈噠疆土的突厥人,很快成為薩珊波斯新的威脅,可謂前門拒虎后門進狼。幸有中國出兵壓住突厥,波斯才卸下重擔,重新投身于與東羅馬帝國的爭斗。
兩個筋疲力盡的老對手,竭盡全力也打不出任何新意了。還沒等熬死東羅馬拜占庭,薩珊先迎來了覆滅。
葬送薩珊波斯的是阿拉伯人,當年那個沒被波斯放在眼里,曾追隨岡比西斯遠征希臘的小跟班已然實現統一。尚處于軍事民主制下的阿拉伯人號令統一,少有雜念,鐵騎洪流洶洶而至,匯聚成遠勝亞歷山大大帝的強大戰力。薩珊不過區區六年,就拜服在新征服者足下,甚至被迫改信伊斯蘭教。
阿拉伯驟興,多控弦之士,缺文官賬房,文明程度高的波斯人迅速充實到新主子的政權中來。不僅如此,波斯貴族還深度參與了阿拉伯的內耗,站在了少數派一邊,即便失敗,仍堅持什葉派信仰,后來奉之為國教。

查爾迪蘭戰役
領袖之爭不過是大分裂的開始。擴張一旦停止,阿拉伯帝國就陷入新一輪內耗,而阿拉伯人不善內治,襲自波斯人的行省制度在游牧軍事封建制的侵蝕下千瘡百孔。邊疆區的總督、軍事長官們不斷舉旗自立,其中尤以東伊朗和中亞為甚。極具反抗精神的游牧者,陸續建立起地方政權與帝國分庭抗禮,而阿拉伯人要應付西方戰事,無暇東顧,坐視中亞各王朝歲月靜好。
中亞諸國,雖然均不同程度沿襲了薩珊波斯的傳統,但真正由波斯人建政的極少,絕大多數是中亞民族或突厥所創,不能視作波斯人的復興。當最后的王者—花剌子模亡于蒙古之手,波斯人再度迎來了新的征服者。
蒙古入侵,構成游牧文明第三次大遷徙的主要內容。通過數次西征,蒙古人在東歐、中亞、西亞建立了多個封建汗國。最后一次西征后,名將旭烈兀被分封在波斯,創立了伊利汗國。汗國軍事上倚靠蒙古、突厥、庫爾德人,行政上則依賴波斯人,與阿拉伯帝國統治時沒有兩樣。
作為少數民族的蒙古人,雖然進行了改宗伊斯蘭等本土化改革,但終究難撼突厥人勢大的現實。蒙古帝國陷入衰敗后,突厥化蒙古人(出自察合臺汗國)建立的帖木兒王朝也好景不長。隨后,兩個突厥系土庫曼人王朝黑羊、白羊相繼統治了波斯。
伊斯瑪儀一世宣布什葉派為國教,開波斯史上政教合一之先河。
白羊取代黑羊后,也沒過上幾天好日子,因為同屬突厥系的奧斯曼土耳其在拔除“千年釘子戶”拜占庭帝國后,國勢大熾,騰出手來掃清大后方。而在內部,波斯人也動手了。
與之前不同,這次領導反抗的是軍事化宗教團體“薩非教團”,而非世俗領主,發生地既不是波斯的文明核心區,也不是反抗不斷的中亞草原,而是西北邊境。之所以由親什葉派的宗教團體領導,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信奉遜尼派的土耳其人對什葉派的敵視和打壓,而白羊王朝也屬遜尼派。
被宗教狂熱驅使的波斯人迅速消滅白羊王朝,建立了薩非王朝。薩非家族系庫爾德血統,但薩非王朝開創者伊斯瑪儀一世自稱是薩珊王朝的后裔,重新激起了古代兩個波斯帝國的遺產,故薩非波斯被視作波斯第三帝國。
伊斯瑪儀一世宣布什葉派為國教,開波斯史上政教合一之先河。這是1171年“綠衣大食”法蒂瑪王朝沒落后,什葉派第一次在伊斯蘭國家里獲得這樣的地位。今日伊朗體制可算溯源于此。
政教合一體制的優勢是權力集中,但劣勢是思維僵化、行事保守,變通性差。這在薩非與奧斯曼的長期戰爭中一覽無余:同樣面對火器時代的軍事變革,土耳其人火器化水平高,而波斯人還依賴突厥騎兵的血氣之勇,雖前仆后繼,終不免1585年國都城破的恥辱。
薩非王朝在16世紀末迎來了阿巴斯一世,啟動了攸關國運的革新。這位開明英主采取溫和的宗教政策,穩住奧斯曼土耳其,熱情擁抱歐洲,甚至與哈布斯堡奧地利結盟。他還通過建立常備軍、引入歐洲教官、提高軍隊的火器化水平,對內壓制突厥兵,對外屢勝奧斯曼土耳其、印度莫臥兒,時隔多年再度占領了西亞文明核心區兩河流域,控制了波斯灣,勢力遠達印度。
但幸福來得太突然,走得更快。強人阿巴斯死后,后繼者無力掌控那一套強力集權機制,而因阿巴斯“去突厥化”而噤若寒蟬的中亞軍頭們伺機起事。雖然薩非王朝在外部勢力援手下勉強鎮壓了叛亂,但突厥軍人借平叛戰爭東山再起,薩非王朝終被突厥武將納迪爾沙建立的阿夫沙爾(意為紅帽子,為突厥軍人特征)王朝取代。
從阿夫沙爾王朝到愷加王朝,波斯始終被暴烈而保守的突厥武人集團統治,迅速滯后于世界潮流,而獨特優越的地緣位置終究引來了歐洲列強。進入19世紀,沙俄鯨吞波斯陸地,波斯甚至連國王衛隊也成建制地雇用俄國哥薩克。波斯勢如魚腩,仿效俄國彼得一世的尼扎姆改革,也被突厥武人撲殺。1919年,十月革命后的俄國全面收縮,波斯在一紙協定下,淪為英國的保護對象,徹底殖民地化。
波斯人的街頭抗爭,迫使同樣被一戰削弱的英國,選擇了扶植親英代理人這一相對溫和的對策。軍界大佬禮薩·汗被英國相中,最終他推翻了愷加王朝,建立了巴列維王朝。
其實,禮薩·汗是民族主義者,并不依賴英國,始終在引入外援制衡英國。改國名為伊朗以籠絡德國,正是禮薩·汗的外交手筆。
彼時,德國納粹種族主義肆虐,為凸顯自身血統的高貴,一路認祖歸宗,認為日耳曼人是雅利安人后裔。而波斯為改變依賴英國一家的外交格局,希望借此與風頭正勁的德國攀上關系。況且,“伊朗”之名的雅利安元素,有利于巴列維王朝將周邊中亞、高加索的部分地區納入勢力范圍,就像如今土耳其鼓吹泛突厥主義的心思一樣。

巴列維王朝的建造者—禮薩·汗
顯然,這位開國之君玩脫了線。隨著二戰爆發,親德的禮薩·汗被盟國視作不穩定因素,在大兵壓境后,只得讓位給其子穆罕默德·禮薩·巴列維。
新舊時代交替,尚未完成近代化的波斯人迅速被拖入了現代。關于民族現代化,老國王見多識廣,危機意識強烈,在國家道路上選擇了“自由化”和“世俗化”的正確方向,但軍人出身的局限性使得他選擇了簡單粗暴的短平快路徑,改革非常激進,而長期政教合一形成的社會基礎對此作出了劇烈反彈。
其間,雖有摩薩臺文官政府以漸進式手法進行調和,但摩薩臺首相因石油國有化觸犯英美利益而下臺。錯失漸進式改革良機的波斯人,無法忍受新國王的驕橫跋扈,最后選擇了霍梅尼代表的傳統教團勢力,通過1979年2月的伊斯蘭革命,重新拾起了政教合一的傳家寶。
隨著二戰爆發,親德的禮薩·汗被盟國視作不穩定因素。
伊斯蘭革命造就了一個與世界潮流逆向而行的新伊朗。當保守的阿拉伯人也被石油景氣帶來的經濟大潮洗刷而趨于世俗化時,巴列維時期一度領中東風氣之先的伊朗,卻給女性們重新套上沉重的蒙面黑長袍,并嘲笑阿拉伯人太膚淺、少底蘊。伊朗人言辭間,總透著一股“我們不一樣”的冷傲和清高。

穆罕默德· 禮薩·巴列維(中)
誠然,伊朗人有冷傲和清高的資本:2500年前的跨區域大帝國、自成一體的波斯語文明圈、影響他國的原生宗教,都在傳達“我們不一樣”的訊息。伊朗在西亞,有如中國在東亞,它的行省制度、拜火教、古拉姆(意為“受訓奴隸”)軍事制度,不僅塑造了本區域和邊緣地帶的政治和意識形態,影響甚至遠達中國;它又有如日本在東亞,總透著一股特立獨行不合群的異類根性,嘴上嚷嚷“天佑神助”,現實中總被外族強壓一頭。
不過,波斯文明也沒那么不一樣。沒有兩河文明的滋養,不會有阿契美尼德的煊赫;沒有希臘化的熏陶,薩珊王冠上珠玉難免少些光輝;沒有阿拉伯人硬塞的伊斯蘭教,又何來什葉、遜尼之別?薩非的政教合一更無從談起。當然,假設沒有中亞草原的鐵騎洪流,上述一切更無從實現。
追根溯源,波斯式的冷傲、清高,根子還在于第一帝國時期—波斯民族的形塑期。當居魯士大帝豪情萬丈地自詡“宇宙四方之王”,在以實際地理方位為載體的精神坐標系上,他的原點和中心是自己,對周邊人物的闡述都由此展開。
這與中國古代的“四方格局觀”暗合:華夏文明按照社會形態將周邊民族分作東夷(狩獵)、北狄(畜牧肉食)、西戎(冶金)、南蠻(多蟲)。按這個邏輯演繹,波斯人的周邊呈現如下場景:東方的西域人、北方的突厥人、南方的阿拉伯人,以及西方的歐洲人,都是文明程度不如波斯的差生,唯有學霸波斯才是那個身處文明區域中心、長期占據C位的“別人家的孩子”。自我為中心的世界觀,最終塑造了唯我獨尊的價值觀。
是的,我們不一樣,但,也真的沒有那么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