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嬌陽
(閩南師范大學 閩南文化研究院,福建 漳州 363000)
“月子”,是指產婦產出胎兒后,身心健康需要休養、調理以及遵守的產后禁忌,直至身體恢復正常狀態的一段時期。“月子”習俗是在“月子”期間的所有儀式行為和禮俗,閩南族群稱之為“月內”,客家族群稱之為“坐月”或“庰間角”,現代西方醫學用語為“產褥期”,均為傳承千年且無中斷的“月子”習俗。《說文》云:“月,太陰之精也。象上下弦闕形。”[1]月為群陰之本,且古人視月亮一次完整的陰晴圓缺為一月,“月子”可象征女性生產后由初朔至下一個月朔的恢復過程。在現代醫學上,“產褥期”也被普遍視為是初為人母者和其初生嬰兒安全渡過產后觀察的一段觀察期間。閩南族群的“月子”習俗隨下南洋的閩南人根植在馬來西亞,與當地不同族群的習俗融合與創新,成為主導馬來西亞“月子”習俗的重要元素。
隨著造船和航海科技的提升,唐宋至明清時期南海交通貿易興盛,福建沿海的舟子海商常往返大陸本土與南海諸邦,據宋朝趙彥衛《云麓漫鈔》載:“福建市舶司常到諸國舶船……候南風則回。”[2]宋朝時期,泉州港曾為福建市舶司所在地,華船根據季風的實況擇期出洋,南下的舟子海商在所到之地往往住上數月,再等待季風回航,往來之間,增進了中國與南洋各國風土民情的交流互鑒。馬來西亞的彭亨,就以其地緣優勢成為南海海域重要港口之一,多次見于唐宋以來的中文文獻中。宋朝趙汝適《諸蕃志·三佛齊國》中所述“蓬豐”,元朝汪大淵《島夷志略》、明朝隨鄭和下西洋的費信所撰《星槎勝覽》中提及的“彭坑”皆為此地。元朝時往來東南亞各屬國的貿易更為頻繁,忽必烈曾下詔:“諸蕃國列居東南島砦者,皆有義慕之心,可因蕃舶人宣布朕意,誠能來朝,朕將寵禮之;其往來互市,各從所欲。”[3]明朝鄭和七下西洋諸邦國,其船師、水手以福建閩南人居多。據《閩書·武軍志》載:“下西洋師返時,閩中從征將士升賞有差。”[4]故有“欲用福船,須雇福建人駕駛”之說。按鄭和下西洋隨行者馬歡所著《瀛涯勝覽》載:“其間多有中國廣東及漳州人流居此地”且“中國歷代銅錢通行使用”[5]6。“國人多是廣東、漳、泉州人逃居此地,人甚富饒,地土甚肥”[5]11。可見,在明朝鄭和下西洋之前,南海諸邦是“歷代銅錢通行使用”之地,此前早已有許多福建閩南人遷徙墾拓,而鄭和船隊的到來,更進一步地推動了移民潮。清朝初年,戰亂頻繁,大量不愿投降的政治移民移居南海各國,清廷為了防范明朝的殘余勢力,實施了嚴格的海禁,盡管如此,仍然有很多人偷渡出境。直至康熙二十二年海禁解除,移居南洋的閩南族群由政治移民轉變為商貿移民,去海外謀生者有增無減,這些移民在當地逐漸形成了地緣性的華人社會。
眾所周知,在馬來西亞有“Hokkien”一詞,這本是源于閩南話對于“福建”的方言發音。隨著西方傳教士進入南洋諸國,他們編著的閩南方言漢字音譯的馬來文詞典,有力地印證了當地華人中閩南族群占有相當的比例。如1403至1511年間,在新加坡發行的《滿剌加國譯語》共收錄了閩南方言詞482條。馬重奇的研究顯示,“光緒十五年(1889),新加坡集文齋出版發行林采達著的《通語》,收集以閩南方言詞為主的漢語借詞500個”[6]177。還有“陳妙華《馬來語外來語詞典》、楊貴誼《馬來語大詞典》均收集了數百個閩南方言借詞。”[6]178馬來語中至今包含著的大量閩南方言詞匯,包括已經成為馬來文詞典的日常正規用語的這數百詞匯,即是閩南文化長期融入當地民間生活的重要證明。據康曉麗考證,“2003年馬來西亞統計局統計,福建人占馬來西亞華人的比例上升至37.66%,達2 020 914人。”[7]這里所說的“福建人”即為“Hokkien”,就是說閩南話的閩南族群,他們不僅下南洋渡海謀生,還將自己的鄉族記憶遷移至此。“中國文化在許多不同的處境下提供不少的實驗體——華僑社會,以供比較研究。從文化人類學的觀點看,世界各地的華僑社會簡直都是中國的‘文化試管’,這些試管都或多或少提供中國文化在若干新‘變項’下的‘函數關系’”[8]。王建紅指出:“在東南亞華人群體中,除漢語言知識外,其原有本土的民間信仰、家族祭祀、節俗禮儀、價值觀念等,都是華人禮儀習慣、言行舉止的關鍵養成要素。”[9]115“月子”習俗作為生命禮俗中最重要的部分,在異文化的環境中,伴隨著代際傳承過程中的去蕪存菁,成為族群文化認同的重要因素。
最早可見的有關“月子”習俗的記載見于《禮記·內則》:“妻將生子,及月辰,居側室。”[10]唐代孫思邈《千金寶要》中記載了“月子”中的禁忌,如“婦人產后尤宜慎,此四時之中不得久立久坐”[11]。宋代陳自明所著《婦人大全良方》中明確提出“產后門”,要求“月子”期間切忌“恣食生冷、粘硬果菜、肥膩魚肉之物”[12]。明清時期的中醫藥典籍中多次提到有關“月子”期間的行為規范和飲食禁忌。閩南俗語稱:“月內無作好,呷老就艱苦。”閩南族群的“月子”習俗在繼承中華傳統文化的基礎上,結合閩南地區的特色,形成閩南獨特的“月子”習俗。
閩南人“月子”期間特別重視產后的飲食調理、行為規范、充分休息調養等,其中又以飲食調養為首要。閩南人下南洋常常在當地娶妻生子,當地“番婆”最終融入閩南家族,成為閩南先民在各姓祠堂和閩南集體公冢立下規約、尊重禮敬的祖妣[13]。所以傳統“月子”習俗傳入馬來西亞,在當地華人社會中沿用至今是必然的。
閩南諺語云:“生的好麻酒香,生歹就四塊板。”可知,生育是一件冒著生命危險的歷程,也意味著生育過后的“月子”期間有麻油、米酒相伴。麻油可補肺氣,逐風排濕,而經加熱后可溫補身體,而米酒可促進血液循環、加速新陳代謝,米酒麻油配以生姜入菜,將涼性食材轉變為溫性,促進血液循環。如《本草綱目·禽部第四十八卷》云:“黑雌雞肉氣味甘酸,溫平無毒,主治作羹食,治風寒濕痺,五緩六急,安胎”,又云:“新產婦以一只治凈,和五味炒香,投二升酒中,封一宿取飲,令人肥白,又和烏油麻二升熬香,入酒中極效。”[14]記載了麻油、酒與雞肉同煮,用來調理產婦身體。閩南人的“月子”期間飲食最具特色的是麻油、米酒入菜,隨著經濟的發展,食物種類的豐富,“月子”飲食逐漸豐富,但是麻油、米酒始終是亙古不變的重要食材。位于馬來西亞檳城州大山腳市,其主要居民由源自閩南文化圈的潮州人和閩南人構成,“一家之主陪月中心”是當地最大的“月子”療養機構,在其“月子媽媽調養配套”中,第二天配“生化湯”和益母草,第三天為姜汁與蘇合,從第四天開始主要以藥材湯搭配補湯,每日五餐。各種藥材湯是當地華人代表性的“月子”藥補食物,傳承了中華“藥食同源”的理念,“生化湯”則為其一。所謂產后要藥“生化湯”,即“行中有補,化中有生”的藥湯,主要由當歸、川芎、桃仁三味為主,輔之以黑姜、甘草形成五味藥,幫助子宮收縮和排惡露。閩南人將古代流傳于民間的“月子”藥補湯延續至今,帶到了馬來西亞。“生化湯”最早可追溯至明代張景岳的《景岳全書·古方八陣》中的“錢氏生化湯”,在清代名醫傅青主的醫書中已經有了隨著癥狀而加減藥材的“生化湯”藥方。蕭塤《女科經綸》中有“產后服生化湯論”,指出“產寶新書曰:產后氣血暴虛,理當大補,但惡露未盡,用補恐致滯血,惟生化湯行中有補,能生又能化,真萬全之劑也”[15]。“飲食與族群文化有著密切的關系,透露著這個族群的各種文化線索”[16]。食物本身就是意義的承載者,透過食物來了解人的行為和文化,可透視其背后承載著的族群文化傳統。
除了“月子”期間產婦的護理之外,還有許多行為規范和禮俗,閩南族群的“月子”習俗中有許多古已有之的禮儀形式,雖在其他地區已經淡化和失傳,但閩南人不僅傳承還傳播。如閩南族群中家喻戶曉的“洗三朝”和孩子滿月剃頭的習俗,表面以嬰孩為主體,實為喻示母親如何轉變自身角色,從被照顧的對象至開始承擔保護與養育嬰孩的重責的身份,承載先輩對孩子的教養責任。據考證,在唐宋時期就已有此禮俗。如《奩史》引《愛日齋叢抄》云:“唐章敬吳后生代宗,三日玄宗臨澡之。”又載:“東坡又記,閩人生子,三日浴兒,時家人皆戴蔥錢,曰蔥使兒聰明,錢使兒富大。”[17]古早的閩南人在嬰兒出生第三天要舉行“洗三朝”的儀式,“為此在前一天晚上要將一個袋子掛到產房的門上。袋子用布做成,兩邊要縫上帶子,中間繡上‘卍’字”[18]。馬來西亞的華人中還普遍遵循“滿月剃頭”的習俗,據《光緒澎湖廳志稿》載:“滿月剃頭,主家則分送雞旦(蛋)。”[19]在閩南民間,是擇吉時由多子多福的祖母抱著嬰兒,請年高藝精的剃頭匠為滿月的嬰兒剃胎發,邊剃邊唱著吉利的話。馬來西亞華人大致也是遵循此習俗,剃下的胎發要用紅布包起來妥善保管,忌隨便丟棄,有人會用來做成毛筆以保佑孩子將來仕途順利。
現如今馬來西亞華人社會中的“月子”不僅傳承了閩南族群的傳統“月子”習俗,更與當地馬來人的“月子”相融合,凝結為多元性的馬來西亞華人“月子”習俗。馬來人的“月子”共有44天,在文化的交流與融合中,越來越多的華人也吸收了馬來人的“月子”習俗,其中“馬來按摩”最受歡迎。王靖云指出:“馬來傳統式按摩服務近年來成為華裔產婦分娩后的必備護理,一些服務佳的按摩師更因此闖出名堂,月入可達6000令吉以上!”[20]12馬來按摩以治療為目的,對身體進行按摩,從而緩解肌肉和骨骼的疼痛。按摩師使用名為Tuku的手持球狀金屬物,有的會使用火山玄武巖石的球形河石,加熱后用布包裹放在腹部按摩,透過熱氣和熱石的能量穿透腹部,讓腹部肌肉放松、促進血液循環。在馬來的習俗里,馬來人相信產后按摩“可以將子宮掀開,防止下垂,分解脂肪,調理身體,塑造身體,加速整個產后恢復。傳統的產后按摩還包括乳房按摩,相信這會刺激奶水的產量”[20]16。
古時閩南產婦在“月子”期間要緊閉門窗,以免風寒侵邪,而且不能接觸生水,只能用開水盥洗,也不能洗澡,以免留下風濕痛的病根。閩南人稱其為“月內風”,為避免患“月內風”,“月子”期間的這些禁忌代代相傳不敢違背,民間俗信若患“月內風”,則是在世華佗也難以治好,將病痛一身。隨著現代科技的發展,傳統的“月子”禁忌與現代醫學技術產生了沖突,尤其是在西方醫學占據話語主導權的今天,新舊兩代人的“月子”理念出現隔閡。“月子”習俗的禁忌出現被打破的局面,新生代的馬來西亞年輕人在西方醫學話語權主導的社會體制內,自覺偏向西方醫學的科學道理,轉而質疑習俗的部分禁忌。
“月子”期間禁止外出一直延續至今。“作(坐)月子期間的產婦,為‘不潔’的象征,必須足不出房,尤其是對家中祖先及他人家中祖先不敬,若必須外出則需撐黑傘避開禁忌,嚴禁到他人家中出現,若犯此禁忌褻瀆他人家中祖先神明,則會被詛咒死后做鬼到該戶家中洗地板謝罪,是件嚴重的禁忌。”[21]女性不潔的觀念在西方的宗教信仰中早已有之,如猶太教的禁忌在《利未記》中詳細規定,“尼達”也就是經期女性或產后女性,禁止進入圣殿或者觸摸圣物。從現代醫學的觀點看,禁止外出可以避免產后虛弱的身體被傳染疾病,嬰兒也可以得到更好的照顧。閩南人“月子”期間,產婦禁止到寺廟中去參與祭祀和敬神的一切活動,恐沖犯和觸怒神明,直至今日的馬來西亞華人社會中仍是如此。“月子”習俗的種種禁忌都體現了傳宗接代、開枝散葉的重要性,馬來西亞華人社區中“月子”是新生的必需品,大部分人都將“月子”習俗的禁忌視為祖先智慧,認為這是要保護婦女生產后必須休養。
不論在中國本土,還是在世界各地,華人婦女在產后坐“月子”,幾乎是每個家庭每代人都會擁有的經歷。而閩南人對于“月子”的傳統認識,除了先輩歷代以來為維護家族與民族血脈而傳承的知識,還包涵了閩南人為了這個目標長期在海洋世界文明交流互鑒的成果。
馬來西亞華人社會以傳承中華傳統文化為生存標識,馬來西亞華人為謀求自身在當地的主權,通過多年的努力和經營,對于傳承和保留自身的華族文化與馬來西亞其他各族已達成共識。馬來西亞政黨馬華公會區會婦女組主席陳燕珠在一次區會活動時指出:“馬來西亞是個多元種族及文化的國家,華族生活在這片國土,華族文化成為了國家文化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各民族都有權利與義務維護及發展各自的文化,而華族幾千年以來成功把內涵豐富的文化流傳至今,這是值得驕傲的。”[22]“月子”作為生命禮俗,是一種標識型的民族文化現象,對族群成員具有凝聚作用,對于“流落”海外的華人華僑而言,其作用更顯突出。“華人的民俗節日與節日文化包括了節日來源的典故、節日前后的儀式、飲食習俗,以及祭祀對象等等,可以被視為一個民族的歷史演變與文明過程的象征。”[23]馬來西亞華人雖然身處異文化的社會環境,在是否堅守“月子”習俗上卻是高度一致的,不分籍貫,無論信仰何種宗教,可以說有華人的地方就有“月子”。王建紅認為“習俗作為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以回憶的途徑重建‘共時’體驗,在塑造當地華人身份的同時,也維系著華人社會中華習俗的自覺延續”[9]118。在馬來西亞,華人往往聯結自身同類群體延續和保留自身文化,如果族群所建構的社會團體越大,其文化保留越穩定。閩南族群作為馬來西亞華人社群中的最主要的組成部分,其文化的在地性傳承得以綿延不絕,時刻能喚醒共同的情感和社群認同感。
馬來西亞獨立之前,華人社群中的閩南族群、客家族群、潮汕族群等各自并不來往,“由于方言群在語言和風俗上有諸多差異,在缺乏了解和無法溝通的情況下,他們以方言群為劃分方式,組成各自的群體”[24]。英國殖民者使用分而治之的政策,將不同族群各自聚集在不同的地域,他們大都聚族而居,各族群的居住地之間涇渭分明,各自維護自己族群的利益。直至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抗日救國等民族思潮涌現后,族群之間的敵視被淡化,華人社會各族群間逐漸團結起來。尤其是在馬來西亞獨立后的1969年的種族暴力事件,團結一致以求生存成為華人社群間各族群的統一步調。數世紀以來閩南族群與客家族群、潮汕族群等其他華人社群自成的文化小社會一起,形成了西方學者所謂“社會中之社會”。如果此“社會之社會”是結合地緣性族群團體的初步階段,“月子”習俗的傳承與傳播則進一步建立了血緣性文化的聯結,“月子”習俗飲食文化中充滿著濃厚的桑井故園的氣息,行為儀式中蘊含的生命化教育價值,將馬來西亞華人各族群間地緣性的凝聚進而發展至血緣性的凝聚。閩南族群一方面保留自己的文化,另一方面又主動與其他族群交流,借鑒其他族群的“月子”習俗,有些習俗也傳回僑鄉,反映著一種集體落地生根和開枝散葉的意愿。且此“社會之社會”又受到西方外來文化的壓力,閩南族群的文化不得不在固守中重整,在交流中融合。
不論在中國本土,還是在世界各地,婦女在產后坐“月子”,幾乎是每個家庭每一代人都得擁有的經歷,說起來似乎是很普遍的一回事。然而,卻不能否認,這個議題的重要性在于它具體上不只是涉及家庭婦女和孩子在“月子”的安全,還在于閩南族群“月子”習俗的特殊性,可管窺閩南家族社會對于血緣倫理的重視。
閩南區域家族社會歷來重視血緣倫理,生育建構了閩南家族中的血緣共同體、親屬共同體和文化共同體。閩南人對于生育的重視,正反映在閩南月子習俗煩瑣復雜的儀式中。因生育而至的“月子”習俗,作為生命禮俗,不僅是作為閩南族群的標簽,更是作為馬來西亞華人社群的標識,所傳遞的生命價值觀詮釋了人類社會生生不息的延續。而“月子”習俗正是生育作為人類享有的自然天賦所帶來的生命化教育。海外華人在傳播此文化軟實力的紐帶作用不容小覷。“月子”習俗作為存在于華人民間社會中必不可少的文化習俗,其蘊含的中醫養生、天人合一、生命化教育等價值觀都是中華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