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明
(廣東培正學院法學院,廣州 522000)
多年來,學術界同仁對矛盾糾紛多元解決機制進行了深入研究,形成了豐碩的研究成果,并最終體現在《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關于完善矛盾糾紛多元化解機制的意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進一步深化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改革的意見》等規范性文件中。眾所周知,矛盾糾紛多元化解機制是人類尊重自然規律的必然結果。換言之,解決矛盾糾紛之果是一致的、確定的,但解決矛盾糾紛之因卻是多樣的、不確定的。為此,筆者選擇一隅來觀察矛盾糾紛多元化解機制,從而在一定程度上了解類似地域矛盾糾紛多元化解機制的習慣性、可復制性的規律。
青海省久治(藏語意為“團結”)縣是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轄縣,屬純牧業縣。該縣主要有藏族、漢族、回族、蒙古族、土族等民族,其中藏族2.4萬人,占總人口的95.6%。久治縣內有藏傳佛教寺院10余座。全縣有22個行政村,有的村距離鄉(鎮)政府所在地有40千米;有的村距離鄉(鎮)政府所在地有65千米〔1〕。近幾年,久治縣結合自身實際,不斷強化社會治理的有效性;積極探索矛盾糾紛多元化解機制的本土化路徑,尤其是通過不斷完善制度來調節各類矛盾或糾紛。本文結合久治縣典型案例來分析的問題主要有如下三方面:其一,觀念:自愿原則和自治優先原則;其二,信念:力量之源;其三,建議:多視角方法。
從以下的6起案例①這6起案件的案情、處理過程、啟示、法律適用等內容均屬原始材料(由青海省久治縣司法局提供),目的是反映該縣矛盾糾紛處理的真實情況。筆者從用語規范的角度對個別字詞進行了修改。中,我們不難發現,藏族人處理糾紛的觀念是遵循自愿原則和自治優先原則。自愿原則是當事人普遍遵循的原則,而自治優先原則是調解組織普遍遵循的原則,且遵循這兩個原則成為在訴訟外解決矛盾糾紛的常態,即便在大量現行法存在的情形下亦是如此。
這6起案例分別是婚約、草原租賃合同、刑事附帶民事賠償、婚外情賠償、家庭糾紛和離婚,依次說明如下。
1.案情
2017年牧民措某與更某經人介紹后相互認識,相處一段時間后,雙方家庭決定訂立婚約,在經過提親等傳統鄉俗民約后,雙方建立婚約關系。經過一年相處之后,雙方因感情不和決定解除婚約。男方措某事先提出解除婚約,為此女方更某索要賠償損失費。雙方家庭因賠償問題產生糾紛,主要爭議有如下兩方面:其一,男方措某認為,兩人并未辦理結婚手續,也就不存在賠償問題;其二,女方更某認為,雙方按照習俗訂立婚約,男方家提出解除婚約,對女方造成損失,按照當地習俗應當賠償。
2.處理過程
2018年4月,村調解委員會接到報案后,為解決糾紛,將案情報告鄉司法所,并協助鄉司法所工作人員處理糾紛。鄉司法所工作人員多次走訪當事人家庭,召集雙方當事人,講解《民法通則》《婚姻法》等有關法律法規。最后,經協商解決,由措某賠償更某2萬元損失費,對此雙方達成一致,并簽訂了協議。
3.啟示
目前,牧區盡管有很大進步,但仍廣泛存在著男女雙方在正式結婚前訂立婚約的習俗。因婚約沒有法律約束力,最終可能因一方悔婚而產生糾紛,這種糾紛主要表現為如下兩方面:其一,一方悔婚,另一方堅決不同意而產生的糾紛;其二,一方提出悔婚,但在是否退還彩禮、索取賠償等問題上產生糾紛。這些糾紛如果處理不好,就會使矛盾激化,甚至引發血案。因此,在處理此類糾紛時切不可掉以輕心。
4.法律適用
婚約是受法律保護的合同,任何人如果違反合同,自然應當承擔相應的責任。《民法通則》第106條規定:“公民、法律違反合同或者不履行其他義務的應當承擔民事責任。”《民法通則》第111條規定:“當事人一方不履行合同義務或者履行合同義務不符合約定條件的,另一方有權要求履行或者采取補救措施,并有權要求賠償損失。”
1.案情
2016年4月21日,智青松多鎮村民斗某和俄某到鎮調解委員會申請調解。經調解員了解,斗某家的草場以每年30 000元租金租給了俄某,雙方在簽訂合同后幾天,俄某就單方面毀約,拒不履行合同約定,從而引發爭吵。調解員從雙方爭吵過程了解到,斗某和俄某是親戚關系,這就使一起普通的草場糾紛變得更加復雜,有可能使矛盾進一步激化,引起沖突,導致親戚關系破裂。
2.處理過程
智青松多鎮調解委員會受理此案后,經過深入調查,多次走訪,分別約談了雙方當事人,考慮到雙方當事人的特殊關系,會同雙方親戚從法律的角度和親情的關系進行勸解后,認為雙方草場租賃已無存續的可能性。根據雙方租賃合同約定,運用相關法律對雙方當事人進行教育引導,使雙方達成和解協議,由俄某向斗某支付違約金3 300元,最終這起糾紛得到了解決,成功地化解了因糾紛而引發的沖突。
3.法律適用
《合同法》第107條規定:“當事人一方不履行合同義務或者履行合同義務不符合約定的,應當承擔繼續履行、采取補救措施或者賠償損失等違約責任。”同時,該法第108條規定:“當事人一方明確表示或者以自己的行為表明不履行合同義務的,對方可以在履行期限屆滿之前要求其承擔違約責任。”
4.啟示
草場糾紛是牧區最常見、最普通、最突出的糾紛之一,其形成原因比較復雜,糾紛各方對關注的焦點比較敏感,若處理不慎,可能會引發更多糾紛,影響當地社會穩定和經濟發展。
1.案情
2017年2月26日,久治縣白玉鄉,達某與謝某因婚姻糾紛導致槍擊事件。
2.處理過程
2017年2月26日白玉鄉的槍擊事件發生以來,縣委、縣政府高度重視。在縣政法委、縣維穩辦、縣公安局、縣司法局協助下,久治縣白玉鄉黨委領導充當調解員,多次與班瑪縣相關部門溝通協調,與兩鄉“兩委”班子成員召開事件分析會。在多方共同努力下,2018年7月2日久治縣白玉鄉與班瑪縣黨委政府領導在賽來塘鎮就白玉鄉與班瑪縣交界處2017年發生的久治、班瑪兩縣“2·26”事件的民事部分進行調解,并最終達成協議。這起歷時1年零4個月的民事糾紛在2018年7月7日得到圓滿解決。
3.啟示
此次糾紛的有效化解,維護了交界地區社會和諧穩定,為促進經濟社會健康發展奠定了堅實基礎。在整個調解過程中,兩鄉黨委政府發揮了區域協作共防的作用,親密合作,在共同維護社會治安穩定、增進民族團結、矛盾糾紛化解聯調、邊界睦鄰友好共建中形成了高度共識。作為毗鄰而居的好鄰居、好伙伴,今后兩鄉將充分依靠廣大干部群眾從維護社會穩定、化解跨地區矛盾糾紛、聯手打擊違法犯罪、妥善處理邊界糾紛等方面加強合作的力度,切實鞏固鄉鄰友好關系,為促進白玉鄉發展穩定、增進人民福祉作出更大貢獻。
1.案情
巴某發現妻子東某與同村男子貢某發生不正當關系,導致巴某與貢某發生口角、肢體沖突后受傷,造成經濟損失。巴某請求村調解委員會調解此事。
2.處理過程
2018年7月巴某的妻子東某與貢某發生不正當關系。在知道此事后,巴某與貢某發生口角和肢體沖突,貢某把巴某眼睛打傷。當時正值冬蟲夏草采挖季節,巴某因眼傷,無法采挖冬蟲夏草而造成較大經濟損失,巴某要求貢某賠償其醫藥費、經濟損失費、精神損失費等相關費用。鄉司法所工作人員和村調解委員會多次走訪當事人家庭,召集雙方當事人,講解《民法通則》等有關法律法規。最后,經協商雙方達成一致,由貢某賠償巴某10 500元損失費,并簽訂協議。
3.啟示
盡管現代牧區文化有很大變化,但仍存在有問題不走法律程序卻使用暴力解決問題的現象,一定程度上反映出當前牧區牧民缺乏法律意識。下一步鄉一級將加大對牧民群眾學法、守法、用法的教育。教育引導廣大牧民在發生類似糾紛后不應當采取暴力手段解決問題,而應當按照法律程序上報調解,讓調解組織幫助處理糾紛,不能讓事態進一步惡化、擴大,并用法律維護自身合法權益。
1.案情
男方李某(系青海省大通縣遜讓尕鄉尕漏四村村民)與女方賽某(系青海省久治縣智青松多鎮德合隆村二社牧民)是夫妻,婚后雙方因家庭瑣事爭吵導致婚姻關系破裂。女方想把長子帶回久治縣撫養,但男方將其長子帶回后拒不讓見。女方親戚隨即上門要孩子,男方家人拒不同意,雙方僵持不下,矛盾急劇升溫,如不及時調解極有可能引發更大的沖突,并造成嚴重后果。
2.處理過程
為預防因糾紛而引發的惡性案件發生,久治縣政法委書記指示:鎮黨委務必高度重視,及時與當事人所在的黨委政府取得聯系,做好雙方當事人的工作,千萬不能引發更大的沖突。2018年4月,鎮黨委書記積極與大通縣遜讓尕鄉黨委政府取得聯系,并委派鎮干部趕赴事發地大通縣遜讓尕鄉尕漏四村村民李某家中,再次對案件情況進行了解。調解人員對此次糾紛有了一定了解之后,從矛盾點著手,以調解小組的形式分別對雙方當事人進行勸導,調解人員不厭其煩多次進行調解,從情理、法律、道德等多方面、多渠道開展調解工作,講明利害關系。調解員經過三天“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勸說調解,最終兩人表示愿意和好。
3.啟示
在本案的調解過程中,調解員首先堅守住了自己是“旁觀者”的身份地位。也就是說,調解員利用自己的“旁觀”身份,幫助“當局者”厘清糾紛的爭執所在。在調解糾紛時,當事人常因情緒激動而夸大了事實或認不清事實真相。在此等情形下,調解員應站在公正的立場上調解糾紛。
1.案情
東某(男)和措某(女)于2002年結婚,至今已有15年之久。2017年5月,措某發生一次婚外情,東某漸漸生疑,以致雙方感情開始出現裂痕,經過一年多的鬧騰,東某與措某的怨恨越來越深。
2.處理過程
章達村調解委員會受理該案后,深入該戶了解情況,并走訪東某與措某的主要親戚、鄰居了解情況。得知親屬們都不愿意兩人分開,但這么長時間東某與措某的感情已經到了瀕臨破裂的邊緣,無法生活在一起了。章達村調解委員會掌握上述情況后,經過討論分析,決定進行離婚調解。首先,章達村調解委員會調解員抓住主題,極力勸說雙方當事人。其次,向當事人講解法律。再次,調解員給雙方當事人講道理、講親情、講人情,并將發生過的類似案例講給當事人聽。最后,從家庭感情入手,利用親情的力量,很快就感化了當事人。但在談到孩子撫養權、財產分割時,調解幾經中斷。經過簡短分析之后,調解員決定先解決當事人的財產問題,再解決孩子的撫養權問題。當事人在眾人的勸說下進行了艱難的選擇,還是相互妥協了,即男方如愿得到了孩子的撫養權,女方百般痛心下,無奈同意了。這場歷經5個多小時、由10余人參與的婚姻糾紛調解,在經過不斷的情感折磨和激烈爭辯后,當事人雙方終于達成了離婚協議。
觀念是構成我們思想和推理的共同題材,且以某種原則為指導。就青海省久治縣處理的上述6起糾紛來看,遵循的原則有如下兩個。
自愿原則,即法律的目的是幫助各方達成和解而不是對當事人強加意志。上述介紹的6起案件遵循自愿原則的基礎主要體現在如下三方面:其一,自愿的空間基礎,即糾紛爭議的雙方當事人長期居住在一起,彼此接受著同一意義體系;其二,自愿的民族基礎,即糾紛爭議的雙方當事人多是同一民族(藏族),相同的語言以及宗教信仰(藏傳佛教)使得他們形成了共同的感情;其三,自愿的功能基礎,即以從事牧業為生以及民族團結和睦的生活環境,使得他們需要以和平、寬容的方式解決他們之間的矛盾糾紛。正是如此,即使當下在有完善的訴訟解決糾紛機制的情形下,糾紛爭議的雙方當事人也愿意選擇調解方式解決他們之間的糾紛,而不是以訴訟方式解決糾紛。
需要說明的是,在此種自愿原則觀念下形成的社會共識,國家的介入應該是最小的。與此同時,法律也支持或鼓勵以自愿協商或調解來解決糾紛的方式,原因是雙方當事人通過自愿方式解決糾紛,可以避免矛盾激化,符合鄉土社會的情理。
自治優先原則,即自己地域內的矛盾糾紛由自己地域內組織來解決。上述介紹的6起案件中遵循自治優先原則的做法,主要體現在如下三方面:其一,村民調解委員會有一套報案程序,并主動受理案件和處理矛盾糾紛;其二,在當事人無法以自愿解決方式達成和解協議時,黨政機構或相關部門會主動參與案件的處理;其三,處理糾紛的方式是調解,但處理糾紛除依據民間法或習慣法外,還要遵循國家法律規定。
需要說明的是,自治優先原則是從處理糾紛的結構上講的,也就是說,在我國處理民間糾紛有訴訟和非訴訟兩種方式。黨政機關或相關部門參與糾紛調解符合國家社會治理要求,并為國家認可。如《關于完善矛盾糾紛多元化解機制的意見》指出:“全鎮各級各部門要深入認識新常態下完善矛盾糾紛多元化解機制的重大意義,堅持源頭治理、系統治理、綜合治理,按照‘屬地管理’和‘誰主管、誰負責’的原則,充分發揮各部門職能作用和黨組織領導核心作用,完善人民調解機制,引導社會各方面力量積極參與,運用法治思維和法治方式化解矛盾糾紛,形成‘大調解’工作思路,力爭‘小事不出村、大事不出鎮、矛盾不上交’,確保社會和諧穩定、人民安居樂業。”黨政機關或部門參與矛盾糾紛解決是靠權力來支持的,具有威懾作用。
筆者認為,若要了解青海省久治藏區處理民間糾紛的本土化方式,還可以進一步從信念來論證,即力量的來源。換言之,信念與觀念相比更活躍、更加強烈,信念可以從團結、領導和保護中產生,且以充分的力量發揮作用。為此,以下三方面可以證明此理:其一,團結習慣的力量;其二,黨領導的力量;其三,立法保護的力量。
信念的力量,是由習慣決定的,即過去的重復所產生的一切,且此習慣在本質上是以充分的力量發揮作用的〔2〕。孟德斯鳩說:“人受氣候、宗教、法律、施政的準則、先例、習俗、風尚等多種因素的支配,其結果是由此而形成了普遍精神。”〔3〕356由于地緣、血緣、族群、宗教相同之故,團結乃成為藏族解決矛盾糾紛之常態〔4〕。上述6起案件發生在藏區,矛盾糾紛的調解,通常不是采“個別行動”的模式,而是采“集體行動”的模式。詳言之,一旦發生矛盾糾紛,除當事人外,參與調解的人員還有眾多當事人雙方的親戚甚至村民。此外,主持或參與調解的人員(含政府工作人員)亦是與當事人及其親戚、村民具有相同的語言、文化和宗教信仰等背景。我們可以從“人多力量大”來理解團結的力量,卻無法完全從群居來理解團結的力量,因為從歷史上看,藏族是采“逐水草而居,逐水草而行,逐水草而牧”的“分散式”生產生活模式。但是,正如費孝通先生所言:“部落形態在游牧經濟中很顯著的是‘團體格局’的。生活相依賴的一群人不能單獨地、零散地在山林里求生。在他們看來,‘團體’是生活的前提。”〔5〕正因為如此,藏民族熟悉、鐘愛和捍衛自己習俗的力量,使得他們為了達到群聚的目的,風雨無阻。正如一位學者在考察了青海果洛藏區“斯巴調解”(藏文“”的音譯,是果洛藏區民眾對民間調解員的一種稱謂,其蘊意為公正、正義的裁判員)制度時說:“正因為在這樣特殊的歷史和現實環境中,該地區民眾在長期化解糾紛的基礎上逐漸約定俗成了一套具有自身歷史性、民族性和地域性的糾紛化解方式——‘斯巴調解’。”〔6〕值得一提的是,近年來隨著國家在藏區推行“生態移民定居工程”之策,再加上通信的發達,為藏民族聚集提供了力量源泉。筆者之所以要強調群居或群聚,是因為團結的力量是以群居或群聚為前提的。
我們知道,團結的力量一旦形成,就勢如破竹,不可阻擋。當然,此種團結的力量是代表著符合規律的力量,亦是正義的力量。從上述筆者介紹的6起矛盾糾紛處理情況看,似乎正義的信念成為解決矛盾糾紛的法寶。猶如孟德斯鳩所說:“一個民族倘若養成了良好的習俗,法律就變得很簡單。”〔3〕369所以,“民族創造出文化,文化又融凝此民族”〔7〕,掌握了這些理論,就不難理解團結之習慣作為藏民的一種信念在調解中的積極、有效作用了。
在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作出的《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以下簡稱《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決定》)之前,盡管多元矛盾糾紛解決機制是存在的,但并沒有形成黨領導下的依法治國信念的強大力量,在人們的觀念中解決矛盾糾紛多是去法院訴訟,致使法院審判工作不堪重負。《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決定》指出:“健全社會矛盾糾紛預防化解機制,完善調解、仲裁、行政裁決、行政復議、訴訟等有機銜接、相互協調的多元糾紛解決機制。”為細化并進一步落實上述文件精神,2019年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又出臺了《關于完善矛盾糾紛多元化解機制的意見》,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作出了《中共中央關于堅持和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 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以下簡稱《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若干重大問題決定》)。之所以要出臺上述文件,可以從如下兩方面來理解:其一,“認識真理或正義的唯一正確的方式是存在的;從理論上說,自然規律是任何人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都能把握的真理”〔8〕。其二,“一些最初看起來古怪或使人起反感的原則,當它表現出真理的時候,就會逐漸地深入到人的精神中去,對它們變得熟悉起來,向遠方傳播開去,而對整個社會產生有益的影響”〔9〕。
眾所周知,黨領導之力量來源的根據是《憲法》第1條:“中國共產黨的領導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最本質的特征。”為此,《關于完善矛盾糾紛多元化解機制的意見》指出:“充分發揮各部門職能作用和黨組織領導核心作用,完善人民調解機制,引導社會各方面力量積極參與,運用法治思維和法治方法化解矛盾糾紛,形成‘大調解’工作格局,力爭‘小事不出村、大事不出鎮、矛盾不上交’,確保社會和諧穩定、人民安居樂業。”
上述黨領導的力量,使得矛盾糾紛化解機制得以加強,成為我國堅持走“依法治國”之路的顯著特點。為此,全國各地黨組織結合本地實際,創造性地開展矛盾糾紛化解機制工作,取得了許多可復制的經驗。如新時代浙江省極具代表性的“楓橋經驗”和“永康經驗”。又如新時代青海省藏區有地方特色的“班瑪經驗”。總之,在黨的領導下,憑借人民的創造性智慧,有中國特色的矛盾糾紛化解機制會不斷完善。
矛盾糾紛化解的立法保護力量首先意味著要以法規形式規定與矛盾糾紛化解相關的內容。對此,《民事訴訟法》等相關法律有調解的規定。此外,2016年最高人民法院還制定了《關于進一步深化多元糾紛解決機制改革的意見》(法發〔2016〕14號)。筆者認為,矛盾糾紛多元化解機制可以從如下三方面來理解:其一,矛盾糾紛種類的多元化。矛盾糾紛種類的多樣性是由經濟社會發展決定的,且各地的矛盾糾紛在類型上也不盡相同。如在青海藏區,草原糾紛是常態。其二,矛盾糾紛解決方式多元化。如《青海省草原承包經營權流轉辦法》第18條規定,草原承包經營權流轉發生糾紛,可以通過協商、調解、仲裁、訴訟等四種方式解決,但因草原涉及國家利益,故實踐中處理此類糾紛多采政府調解或訴訟的方式。其三,矛盾糾紛解決主體多元化。為引導、規范公民的各種活動,最大限度地增進公共利益〔10〕,應當以多元參與的視角進入,動員更多的主體參與到社會治理之中〔11〕。從上述介紹的青海久治縣6起矛盾糾紛的化解來看,每一起矛盾糾紛的化解都有多方主體參與。尤其是槍擊事件,由于當事村民分屬久治縣和班瑪縣,調解地點的選擇成為關鍵,經兩縣多方反復協商,最終調解地點選擇了與白玉鄉和班瑪縣等距離的賽來塘鎮。此外,為了公平、有效化解矛盾糾紛,通常調解的準備工作亦是十分充分的,除了有名望人士主持調解和各方當事人及選定的當事人親屬參加調解外,其他參與調解的政府工作人員也各有分工。如縣政法委員會負責組織領導、縣司法局負責解釋法律、縣公安局負責維護社會治安,等等。
需要進一步說明的是,青海省藏區十分重視調解立法工作,在“單行條例”中對矛盾糾紛化解有明確的規定。如:《果洛藏族自治州社會治安綜合治理條例》(2006年4月20日經果洛藏族自治州第十一屆人民代表大會第七次會議通過)①《果洛藏族自治州社會治安綜合治理條例》第8條規定:“各級人民政府應當建立健全矛盾糾紛排查調處機制,加強人民調解組織的規范化建設,積極疏導、依法調處各類民間糾紛,化解社會矛盾,消除不安定因素,預防和妥善處置群體性事件。禁止違背法律、法規、規章、政策和社會主義道德規范的調解活動。”;《玉樹藏族自治州社會治安綜合治理條例》(2001年5月14日玉樹藏族自治州第十屆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通過,2001年7月23日青海省第九屆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二十五次會議批準)①《玉樹藏族自治州社會治安綜合治理條例》第14條第2項規定:“村(居、牧)民委員會在社會治安綜合治理中的主要職責之一,是建立健全群眾性治安保衛組織和人民調解組織,做好治安防范工作,及時調解各種民間糾紛。”同時,該條例第23條第2項規定,單位或者個人在疏導、調解矛盾糾紛、避免重大案件發生成績顯著的,授予社會治安綜合治理“先進單位”“先進工作者”“見義勇為先進分子”等榮譽稱號后嘉獎。此外,該條例第25條第8項還規定,對矛盾糾紛排查調處工作不重視,責任不落實,造成嚴重后果的,社會治安綜合委員會可以提出一票否決建議。;《海北藏族自治州社會治安綜合治理條例》(2002年2月1日海北藏族自治州第十一屆人民代表大會第二次會議通過,2002年3月29日青海省第九屆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二十九次會議批準)②《海北藏族自治州社會治安綜合治理條例》第13條第3項規定:“村(牧、居)民委員會在社會治安綜合治理中的主要職責之一,是建立健全群眾性治安保衛組織和人民調解組織,加強治安防范工作,及時調解各種民間糾紛。”。上述這些“單行條例”至今有效,并在化解基層矛盾糾紛中發揮著重要作用。
筆者認為,目前實務界、學術界在研究矛盾糾紛化解機制方面存在如下兩個問題:其一,實務部門接受的是實用主義的法律訓練,他們往往忽視對主題的概念以及原則進行寬泛的研究;其二,學術界同仁研究視角單一,即缺少法社會學等多視角的研究。因此,筆者認為,矛盾糾紛化解機制在已有國家頂層設計的前提下,學術界、實務界對其進行研究時,如下十個問題有進一步思考之必要。
我們知道,矛盾糾紛多元化解機制的生命力在于豐富的、不斷的實踐探索。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通過的《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若干重大問題決定》指出:“努力將矛盾化解在基層。”由此可見,研究矛盾糾紛多元化解機制本土化,必須關注基層在處理社會矛盾糾紛中的具體案例,而不是泛泛地講理論。換言之,各地基層組織或部門處理的社會矛盾糾紛十分復雜,亟待學者們從法理上予以準確闡釋,并及時以論文、著作等方式公開發表或向政府主管部門呈報,為各級黨委和各級政府決策提供參考,從而不斷探求其規律。
需要說明的是,一方面由于我國各地歷史、區位、經濟、社會、民族等實情不同,這就決定了各地在堅持和完善矛盾糾紛多元化解機制本土化過程中所生成的案例有個性的一面,不可以互相借鑒;另一方面,研究多元矛盾糾紛化解機制本土化過程中所生成的案例有共性的一面,可以互相借鑒。
我國的國家體制決定了政策供給是自上而下的,而創新效果是自下而上的。這就決定了研究矛盾糾紛多元化解機制,既要研究政策供給,也要研究創新效果。目前,似乎學者們研究政策供給居多,而研究創新效果居少。導致此情形的原因之一是研究政策供給成本低,而研究創新效果成本高。何謂“創新”,并沒有一個統一標準。至于“效果”,理論上講,可能有好和壞的評價,但人們由于價值觀不同,對事物的認識亦會不同,還應當進一步制定有關創新效果的規范性文件。
筆者此處所指的“張弛有度”,是指由于黨中央對東部、中部和西部經濟社會發展的要求不同,這就決定了矛盾糾紛多元化解機制不可能是一元模式,而是多元模式。所以,學者們在研究矛盾糾紛多元化解機制的過程中,必須首先厘清矛盾糾紛多元化解機制在本土化過程中與當地社會治理工作的張弛度,切忌將一個地方的矛盾糾紛多元化解機制、方法或模式機械地搬到另一個地方使用,且此種研究很有可能誤入歧途,甚至會犯原則性的錯誤。此外,學者們研究特定地區推進矛盾糾紛多元化解機制本土化過程中,必須關注國家對特定地區的特殊政策。
目前,各地推行矛盾糾紛多元化解機制有如下四個方面的缺陷:其一,由于網絡太發達,導致各地制定的矛盾糾紛多元化解機制的文件多雷同,并沒有挖掘出本地的特色;其二,研究的碎片化,未形成完整的體系;其三,各行各業規范文件多,但缺少微觀操作;其四,工作人員流動大,導致經驗流失。基于依法治國基本國策考量,各地在推行矛盾糾紛多元化解機制本土化過程中,應當將行之有效的政策及時上升為規范性法律文件。制定的規范性法律文件,可以是專門立法,如“某省推進多元矛盾糾紛化解機制條例”,也可以散見于相關立法之中。如是,就實現了矛盾糾紛多元化解機制的法治化目標。
目前,研究矛盾糾紛多元化解機制的做法有如下三種情形:其一,政府閉門以“會議”方式進行有針對性的研究,并形成會議紀要,以“紅頭文件”下發;其二,學者們以“研討會”方式進行學理的研究,并形成網報,以“論文集”發給參會者;其三,政府官員與學者共同參加“研討會”“座談會”,并就具體問題進行研討。筆者以為,上述三種情形中,雖各有利弊,但基于“集思廣益”和高效率、低成本的考量,第三種情形是討論問題的最佳方式,既可以避免學者“閉門造車”的流弊,也可以讓政府官員掌握政策制定的合法根據,最終雙方共贏。
目前,學術界研究矛盾糾紛多元化解機制,主要有如下兩種方式:其一,“分散型研究”方式。此種研究方式多以學者居住地域開展研究,呈現出“單槍匹馬”“單打獨斗”的態勢,研究成果呈現碎片化的缺點;其二,“集中型研究”方式。此種研究方式,多以科研機構和高等院校為依托,呈現出東部學者群、中部學者群和西部學者群的態勢,其中東部學者群的研究最活躍,研究成果的數量多、質量好。筆者以為,采取上述研究方式也是正常的,但基于研究地域全面性考量,有必要建立“全國矛盾糾紛多元化解機制研究人才庫”,人才庫中的人員來自東部、中部、西部,并定期向國家決策層提供研究成果。通過學者們的集體攻關,才能使矛盾糾紛多元化解機制的研究更全面、更便捷、更權威。
習慣已成為我國民法的發源,是《民法典》立法的創新之一,也是處理民事糾紛的現實需要。習慣是人類生活的慣例,人們對其有法的信仰或確信,立法者將其納入《民法典》之中,符合我國國情和事物發展規律。同時,由于不同地域、不同民族的習慣千差萬別,建議在最高人民法院對習慣適用尚未出臺司法解釋之前,各地高級人民法院成立一個“某民事習慣適用調查工作領導小組”,就各地法院適用民事習慣問題進行廣泛而深入的調研,并在此基礎上,制定“某法院關于處理民事糾紛適用習慣的指導意見(試行)”,作為各級法院裁判民事案件的參考依據,且根據實際情況不斷修改完善。值得一提的是,此指導意見至少包括如下14個方面的內容:其一,習慣(含特定民族習慣)的概念;其二,基本原則;其三,確認標準;其四,報告及確認制度;其五,禁止性規定;其六,經驗法則;其七,尊重意愿原則;其八,倡導調解原則;其九,保密原則;其十,地域范圍;其十一,重大節日尊重原則;其十二,參照適用;其十三,解釋部門;其十四,效力規定。需要特別說明的是,為保證高效、順利、穩妥地執行民族地區人民法院制定的習慣適用指導意見,比較可行的辦法是以公檢法名義聯合下發文件。
建立黨領導下的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聯合執法機制,主要包括如下四方面的內容:其一,建立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多部門聯合或聯動執法機制,如各級政府成立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委員會,由省長、州長(市長)、縣長、鄉(鎮)長兼任主任;其二,不能簡單地認為,社會治理就是政府部門、司法機關的工作,與其他企業事業單位、社會組織和個人沒有關系;其三,政府各部門之間應當就社會治理問題經常召開部門聯席會議,相互之間公開有關社會治理的信息,共同探討社會治理的相關問題。
我們知道,矛盾糾紛多元化解機制的活力之一,就是通過調解的方式處理社會矛盾糾紛。實踐證明,通過調解解決社會矛盾糾紛,能實現政治效果、社會效果和法律效果的高度統一,因此《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若干重大問題決定》再次指出:“完善人民調解、行政調解、司法調解聯動工作體系。”目前,全國各地在推行矛盾糾紛多元化解機制過程中,無不重視調解,并根據當地經濟社會發展特點,構建了多種多樣的調解組織或方式。當然,各地的做法值得肯定,因為《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若干重大問題決定》等文件對此有明確的要求。但基于調解效果考量,有待進一步完善調解程序專門化、本土化的設計。調解程序專門化、本土化的設計,包括調解的時間和地點的選擇、調解參與人的確定,調解方案的制定、調解語言的規范、調解人員對國家法律政策的把握,等等。
通過完善信息公開與數據平臺網絡體系建設,形成“政府主導、司法行政部門統籌、相關部門聯動、社會協同、覆蓋城鄉、優質均等”的公共信息網絡體系,力爭將各級實體平臺全面建成,熱線平臺覆蓋各地。完善公共信息網絡經費保障機制,確保公共信息網絡正常運行。健全完善與有關政府部門、司法機關、群團組織的協作機制,實現信息的有效對接。建立行政部門之間、行政部門和司法機關之間信息共享機制,除涉及國家機密外,必須及時提供真實的信息數據。
總之,要推進糾紛解決本土化,我們就有必要理解我國社會治理政策框架的如下兩個特征:其一,觀念,即自愿原則和自治優先原則。這兩個原則是鄉土社會的人們在傳統文化環境中經長期實踐獲取的有效方法,黨的頂層設計使得傳統的這兩個原則得以強化。建立并維持面對面協商程序不是象征性的,而是傳統的共識。其二,信念,即團結習慣、黨的領導和立法保護的力量來源,其中團結習慣是基礎,黨的領導是核心,立法保護是保障。上述兩個特征在糾紛解決本土化過程中是不可或缺、相輔相成的。我們知道,在我國法治化的過程中社會治理是一個長期的、艱巨的任務,不可能一蹴而就,需要學者們及時總結糾紛解決本土化的經驗,從而為有效化解矛盾糾紛提供具有可操作性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