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凡

近兩年,一所“大山里的未來學校”吸引了眾多關注的目光,一種結合中國鄉村需要和鄉村兒童特點創建的鄉村教育新模式也因此成為聚焦點,吸引著諸多教育人走進大山深處去探訪。這所學校就是貴州省遵義市正安縣田字格興隆實驗小學(以下簡稱“田字格實驗小學”),學校由上海田字格志愿服務社在2017年受正安縣教育局委托創辦。
2020年11月至2021年1月,記者多次連線對話田字格實驗小學創辦者肖詩堅校長,以期深入解讀該校正在探索實踐的鄉土人本教育模式,探尋鄉村教育發展的新路徑,為在困境與希望中堅守的鄉村校長們提供可借鑒的啟示與經驗。
記者:據了解,您作為恢復高考后北京大學社會學系首屆畢業生,既有名校光環,又有留學和創業經歷,生活好像也跟鄉村沒有什么聯系,為什么會想到去一所鄉村小學當校長呢?
肖詩堅:這主要緣于我一直以來對鄉村教育公益事業的熱愛。當時我們八三屆社會學系的很多人很自然地去研究農村問題,大家覺得農村問題就是社會學問題。即使我后來出國留學,回國后在商業領域不停奔波,農村也從未從我的視野中淡出。關心農村、研究農村一直是我的一個熱愛和使命。我從2010年就開始創立田字格助學公益機構,為貧困地區的孩子提供助學和支教服務,七年間先后助力了1700余名農村高中貧困生。在鄉村教育公益這條路上跌跌撞撞走了十余年后,我越來越認識到,我們的教育離鄉村孩子的生命和生活越來越遠,鄉村孩子也離我們的教育越來越遠。
一方面,城市中心化的教材編排和統一的選拔標準,使得農村孩子在升學競爭中處于弱勢。真正走進鄉村,我們才發現,教育甚至無法與鄉村孩子產生鏈接—我們所使用的教材和學習方法,都是基于城市環境的。另一方面,很多鄉村孩子即使上了大學,也依然面臨就業難、在城市生存難的困境,他們對鄉土的依戀漸漸消失,也回不去農村,對未來充滿迷茫和困惑。與此同時,當前的鄉村教育還暴露出另一些問題,如優質教育資源匱乏而本土教育資源未被充分挖掘等。鄉村振興對鄉村教育提出新的期待,鄉村教育卻遠不能達到預期。
我一直在思考鄉村教育和鄉村學校的出路問題,也希望能在鄉村學校開展一些教育實驗,探索鄉村教育的另一種可能。就這樣,2017年2月,我們跟正安縣教育局簽署協議接手了這所學校,當時學校有71名學生,其中三分之一來自離異家庭,三分之二是留守兒童。
記者:基于這些年的實踐與思考,您認為當前鄉村教育的出路在哪里?您希望辦一所什么樣的鄉村學校?
肖詩堅:關于鄉村教育和鄉村學校,我們首先需要思考以下三個問題。
第一,鄉村兒童需要什么樣的教育?我認為,首先,鄉村兒童需要一個溫暖溫馨像家一樣的學校,以填補原生家庭溫暖及愛的缺失,讓他們在成長過程中內心充滿陽光和對未來的希望;其次,鄉村兒童需要從自己生活的鄉土中汲取生命的力量,找到生存的智慧,學會生活的技能,學會學習的能力,以支撐他們未來可以自信地“留在大山能生活,走出大山能生存”;最后,鄉村兒童需要一個被當作未來國家主人、未來公民被尊重的教育環境,這樣無論他們是否是“棟梁之材”,都能成為一個快樂健康、有責任、有擔當的國家公民。
第二,鄉村教育應該呈現什么樣態?在我看來,屬于鄉村的教育,應該深深扎根于鄉土之中,應該在大山里的泥土中“長”出來。《周禮》中說,“以鄉之物教萬民”,鄉土文化銜接鄉村兒童的生活,是滋養兒童成長之根基。鄉村教育的出路在于是否能夠創造并擁有屬于鄉村、屬于鄉村孩子的教育,讓他們了解、學習自己家鄉的事物之后推及萬物萬理,讓他們在家鄉就能得到最適合他們的優質教育。
第三,鄉村學校的責任與使命是什么?首先,鄉村學校有傳承中國傳統文化的責任,中國的傳統文化孕育并扎根在鄉土中,當我們談文化自信時,一定不能丟了鄉土文化。其次,鄉村學校不再簡單是一個學習的地方,而是一個生活的地方,鄉村孩子需要在學校生活中學會學習、學會做人、學會做事,成就美好的生活和精彩的生命。最后,鄉村學校要培養孩子的生命力,讓他們無論走到哪里都能夠頑強生長;鄉村校長要做能夠看見人、看見生命的教育,要致力于喚醒每一個生命,不只是跳龍門的鯉魚,還有許許多多小魚、小蝦、小泥鰍。
◆ 建設鄉土化校園:讓學生植根鄉土、熱愛家鄉
記者:您在學校所提出的“鄉土人本教育”理念,最初是基于怎樣的思考?為了實現這種美好的教育,主要應該從哪些方面著力?
肖詩堅:我們2017年就在學校提出了“鄉土人本教育”理念,創建了一整套包含課程及教學方法的教育體系,希望由此培養立足鄉土、敬愛自然、回歸人本、走向未來的新一代農村子弟。對于鄉村孩子來說,他們的根就在鄉土當中,我們要做的是將鄉土的情懷深埋在孩子心里,讓他們知道自己從哪里來,由此讓自信在心間自然而然地生長。因此,學校從校園建設開始就要有這樣的意識。
一方面,我們要讓特色建筑成為“活教材”。在當地政府和社會愛心人士的幫助下,我們收集村子里的廢舊老木頭,搭建了富有貴州特色的“古建”,這就有了學校最具特色的木質建筑—立人堂,連廊柱下的柱墩也有200年歷史。校園里的石板臺階來自學校的前身—清代嘉慶年間的古廟,我們帶領孩子們把古老的石塊挖出來,鋪在教學樓前,這樣孩子們踩上去就能感受到歷史、家鄉、文化。
另一方面,我們希望讓自然環境傳遞生命的力量。鄉村孩子從小就生活在天然的自然博物館中,因此,我們給學校起了一個別稱—“興隆植物園”。我們在校園里開設農場,打造百草園,讓近百種植物和花鳥蟲魚成為學生的學習伙伴,引導孩子們不僅認識動植物,了解其生長習性,還要感受它們的內在力量,然后從自然萬物中汲取自己生命的力量。
更重要的是,要把鄉村學校建成鄉村孩子的家。我覺得,對鄉村學校而言,一間有熱水的浴室要比塑膠運動場重要,一日有營養的三餐要比班班通重要,一間溫馨的閱覽室要比高大上的專業教室重要。當孩子在學校感受到溫暖時,他會變得有安全感有自信心,也會覺得學習讀書是一件自然且愉快的事。此外,我們還使用富有當地鄉土氣息的各種東西來制作教具。我們希望讓孩子了解并珍視家鄉的美,不僅陶冶情操,最重要的是培養他們熱愛家鄉的情感以及由內而外生長的自信。
◆ 構建“鄉土人本”課程:讓學生學會生活、面向未來
記者:課程是學生成長的跑道,那么,學校開發實施的“鄉土人本”課程體系為鄉村孩子提供了怎樣的跑道?
肖詩堅:之所以把鄉土人本教育稱為鄉村教育新模式,就是因為這個模式不僅有理念,還有課程和實踐。我們以“生命、自然、鄉土及傳承”為核心,利用鄉村本土資源,從農村學生的經驗及生活中提取課程元素,開發構建學校課程,形成了包括基礎課、日修課、軸心課、共同生活課、自主修習課、行動與分享課的“5+1”鄉土人本課程體系。其中基礎課占50%,包括語文、數學、英語、體育等學科課程,其他為鄉土人本教育的特色課程。
“日修課”包括晨禮、晨誦、暮省、每日一訓、勞作等每日修煉課程,主要是讓學生堅持每天在儀式感和規律性活動中體會、學習并養成良好的生活及學習習慣,尚禮儀、懂禮貌、負責任。比如:在“晨禮”儀式前,學生要相互檢查是否洗手、洗臉、洗脖子,衣服是否洗干凈了,是否整齊穿戴校服佩戴校徽;“每日一訓”則是每日誦讀古人教誨。“軸心課”包括生命課、鄉土課等,主要是為了培養孩子熱愛家鄉、敬愛自然,幫助他們了解生命、認識自我。“共同生活課”包括公共事務、校園經營、農耕課等,核心是每周一次的“公共議事課”,主要是讓孩子們參與學校的公共事務管理,學校大大小小的事務如“師生能否在教學區域吃零食”等都由全校師生投票表決。“自主修習課”包括木工坊、手工坊等選修課程,是學生的自主學習時間。“行動與分享課”包括“興隆大舞臺”和期末嘉年華等,主要是為孩子們提供展示自我的平臺。
◆ 打破學習邊界:讓學生增長本領、歷練能力
記者:與其他鄉村學校不同,田字格實驗小學的教學方式很現代,也很有未來感,比如開展主題式教學,引導學生進行探究學習、自主學習等,這樣的教學方式實施起來是否有難度?
肖詩堅:每次我講起學校開展的自主研究課,總是會有人問我,說農村小學生能做研究嗎?他們能寫論文嗎?但實際上他們做得非常好。在實施鄉土人本課程的過程中,我們突破傳統教科書的條條框框,嘗試以主題式教學為主,通過跨學科學習,綜合培養學生自主學習的能力、堅毅合作的優良品質、謙虛禮讓的行為方式,以及關懷他人、關心世界及未來的人文情懷。比如:在鄉土課中,我們組織開展研學活動,帶領學生從學校徒步去縣城的博物館和米皮店,讓學生了解家鄉文化的同時培養毅力和協作精神。學生通過博物館解說員的講解了解了儺戲、婚禮喪禮文化;在米皮店的具體情境中使用數學知識(解決付賬問題),學習米皮制作工藝等。四年來,學校高中低年級分別開展了“大山夢工廠”“興隆植物樂園”“興隆的飛禽走獸”“興隆留守人”“興隆二十四節氣”“大山·家”等多個主題的學習及實踐活動。立題-研究-寫論文-答辯的過程,也是學生發現問題、主動學習、解決問題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他們的學習能力不斷提升。
與此同時,我們強調打開資源邊界,讓身邊的一切都成為鄉村孩子的學習資源。學生的課堂可以在博物館、村委會,可以在茶園、農場,我們也會邀請村民走進課堂給學生講授農業知識,帶領他們去采訪留守的老人、村委會的干部等。我們還嘗試打破年級界限,通過混齡教學讓不同年齡的孩子互相合作、共同學習,讓孩子們感受到溫暖,也學會如何相互幫助。
◆ 營造共建共治的文化:讓學生擁有改變世界的自信和勇氣
記者:很多走進田字格實驗小學的人都說,學校之所以打動人,一方面是因為有豐富多彩的課程和新穎的教學方式,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一種共建共治的文化,這應該是一種比較理想的狀態。那么學校如何來實現這樣的文化營造?
肖詩堅:我們希望通過營造師生共同學習、共同生活、共同勞動的文化,建設一所師生共建、共治的學校。
一方面,學校的每處環境、每個場所、每個角落都是師生共同建設的。“開心農場”里種著白菜、韭菜、蔥、蘿卜等十余種蔬菜,都是由孩子們親手栽種、打理的;所有學生每周都要參與勞作,包括運送垃圾、清理門板等;手工作坊的商品都是學生創作的,每一筆收入都用于學校建設和研學活動……另一方面,學校的每一項公共事務也是由師生共同討論決定的,如“教師不能占用自主學習課”“教師違反校規接受處罰”等提案都在投票中通過;而學生之間的矛盾沖突,則可以通過“學生法庭”來處理解決。
為了讓學生更好地融入社會,我們模擬各種社會形態,在學校里設置了很多志愿崗位,包括勤工儉學崗和志愿崗,讓學生嘗試扮演他即將成為的社會角色。我們希望學生在參與建設的過程中,可以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可以改變學校甚至改變家鄉,并且由此獲得在未來改變世界的勇氣。
記者:鄉土人本教育理念及教學方法的探索有其獨特價值,但是對教師的要求也比較高,學校是如何解決師資問題的?
肖詩堅:田字格是從支教做起的公益機構,但我知道支教不是鄉村教育改變的根本之計,鄉村教育最終還是要靠鄉村教師來改變。所以,在創建和實踐鄉土人本教育新模式時,我們也一直在一個重要方向上探索,即如何讓課程可復制可普及、如何讓鄉村教師可以教授鄉土人本課程。為此,田字格公益成立了研發部及推動部,研發部的工作主要是將田字格“5+1”課程中的特色課如鄉土課開發出鄉村教師可以直接使用的教案等課程包,推動部則是對鄉村教師進行培訓并推廣鄉土人本教育課程。
2020年,田字格和中國發展研究基金會及正安縣教育局聯合推出“鄉土村小”項目,已在正安縣25所村小推廣鄉土課及日修課,2021年秋季這個項目將覆蓋50所村小的3000名孩子。與此同時,我們通過實施“種籽教師”計劃,對全縣村小上百名教師及校長開展培訓,希望以此點燃鄉村教師的教育熱情,讓鄉村教師感受到新的教學形式帶來的沖擊與力量,讓更多鄉村教師的價值被尊重被發掘,由此播下鄉村教育創新的火種。
記者:目前學校的發展狀況如何?您對學校的未來有什么樣的期待?
肖詩堅:學校目前在校生人數沒有大幅減少,還接收了從縣城轉來的學生。2020年,學校多了18個從縣城“回流”的孩子。這更加堅定了我們開展鄉土人本教育的決心和信心。
我們知道,鄉鎮化和城市化是大勢所趨,但并不意味著這一定是一個去鄉村化、丟失鄉土文化、讓一間間村小消亡的過程。城市化、鄉鎮化不應該以放棄鄉土為代價。中央提出要振興鄉村,關鍵是要把鄉村的根留住,而村小就是鄉村的根。沒有孩子的村莊是沒有希望的村莊,沒有學校的村莊是沒有未來的村莊。小的方面,2021年,田字格將繼續做“村莊中的學校”,讓學校與村莊建立更多的鏈接,讓村莊因為學校“活”起來。大的方面,我認為,振興鄉村教育需要國家給鄉村教育另外的生存和發展空間,可以嘗試建設鄉村教育的試點特區,鼓勵鄉村教育探索與創新,興辦有愛有溫暖的鄉村學校,開設適合鄉村孩子成長的課程,包括農耕課程、自然課程、鄉土課程、生命課程等,實施更鄉土更人性更有生命力的富有特色的鄉村教育,培養鄉村孩子的自信和對家鄉的自豪與熱愛。
鄉土人本教育新模式的探索、完善及推廣是一個漫長的目標,它需要接力式的努力。我相信,會有越來越多的有識之士加入田字格,越來越多的“種籽教師”將成為鄉村教育的希望;我們也希望通過我們的堅持與付出,讓更多鄉村教師充滿熱情和驕傲地走進教室,讓更多農村子弟昂首步入未來。
(編輯 柴純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