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亞里士多德自然觀考察古希臘“自然”含義

謝晨雨

摘 要：現代人通常把“自然”的概念理解為“自然界”或是天然存在的東西，可稱為自然物，但實際上“自然”的含義在古希臘時期不同于現在。通過辨析亞里士多德的自然觀，便可對古希臘時期的“自然”含義做考察。亞里士多德認為，“自然”即為“本性”，是萬物運動或靜止的根源，內在于事物本身。“自然”可以分為“質料自然”和“形式自然”兩類，但是“形式自然”優先于“質料自然”。

關鍵詞：自然;本性;質料自然;形式自然

中圖分類號：B1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21）02-0036-03

現代人通常把“自然”的概念理解為“自然界”或是天然存在的東西，可稱為自然物，往往把自然和人工看作一對反義詞來理解。但實際上，自然的這一理解是近代以后的產物，“19世紀英國哲學家密爾在其《論自然》一文的結尾，給出了如下著名的定義：自然一詞有兩個主要的含義，它或者是指事物及其所有屬性的集合所構成的整個系統，或者是指未受到人類干預按其本來應是的樣子所是的事物”[1]。在密爾的定義下，第一，“自然”一詞在廣義上被稱為我們現在熟知的“自然界”，即是由帶有“自然物”這種屬性的集合構成的一個系統。第二，“自然”一詞在狹義上指代未經人為干預而呈現出一事物本來應是的樣子的一類事物，或者也可以指代呈現出自然而然的一種狀態。然而“自然”一詞最早在古希臘時期出現，彼時的“自然”的含義不同于現代意義上的“自然”的含義。本文旨在通過辨析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的自然觀，闡釋古代“自然”的含義。

一、“自然”作為“本性”

英國歷史學家柯林武德的《自然的觀念》一書指出，“‘自然對于他們（古希臘愛奧尼亞哲學家）從來沒有意味著世界或者那些組成世界的諸事物，而總是指內在于這些事物之中、使得它們像它們所表現的那樣表現的某種東西”[2]，這說明古希臘時期的自然不是指一個整體，也不是指組成整體的具體的事物，而是藏于具體事物之中、使得事物之所以表現成他們本身的某種東西。至于是何種東西，不同自然哲學家有不同的看法。亞里士多德在《物理學》和《形而上學》中對自然哲學家的主張進行了敘述和考察，并且對“自然”做了新的闡釋，即“自然”不是生長的成果，而是事物之所以生長為此物的根源，是事物的“本性”。

亞里士多德在《物理學》第二章第一節單獨闡述了他的自然觀。“凡存在的事物有的是由于自然而存在，有的則是由于別的原因而存在。由于自然而存在的有動物及其各部分、植物，還有簡單的物體（土、火、氣、水），因為這些事物以及諸如此類的事物，我們說它們的存在是由于自然的，一切自然事物都明顯地在自身內有一個運動和靜止（有的是空間方面的，有的是量的增減方面的，有的是性質變化方面的）的根源。”[3]43凡存在的事物都有存在的原因，亞里士多德認為原因之一是“自然”，且自然即為事物自身運動和靜止的根源，這樣自然就明顯不是我們現在所認為的自然界或自然界內的某種東西，而是使某種東西成為它自己的原因。亞里士多德指出由于自然而存在的事物和那些不是自然構成的事物有差別，他舉了床的例子來具體說明。床由于技術形成，不具備內在的變化的動力。但如果床是由石頭或木頭構成，那床就從石頭和木頭這些材料中得到了內在的變化的沖動力，因為一張由土或石頭構成的床，就有靜止或向地上倒毀的沖動力。

“自然是它原屬的事物因本性（不是因偶性）而運動和靜止的根源或原因”[3]43，這里的本性和偶性是相反的一對成因，亞里士多德強調“自然”是“本性”，他用醫生的例子說明，一個是醫生的人可能是他自己恢復健康的原因，但他的醫術不是他生病時獲得的，醫生和病人出現在同一個人身上是偶然，一個病人因自己是醫生而在自身內有了一個恢復健康的原因，這個原因是偶然的。由偶然原因，而非本性形成的是人工產物，“沒有一個人工產物本身內含有制作它自己的根源”[3]44，也就是說人工物本身不存在“自然”，因為即使部分人工物的根源存在于該事物以外的別的事物里，也是偶性原因造成的。比如石頭做成的床，即使它的根源是石頭，也是因為組成石頭的技術造出了床。

亞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學》第五卷第四章對此做了更明確的闡述，“本性（自然）的命意，（一）這就應是生物的創造。（二）一生物的內在部分，其生長由此發動而進行。（三）每一自然事物由彼所得于自然者，開始其最初活動。（四）本性的命意又指任何自然物所賴以組成的原始材料，這些材料是未成形的，不能由自己的潛能進行動變。（五）本性的命意又是自然事物的本質。（六）引申本性在這方面的命意，則每一怎是都可稱為本性，每一事物的本性均屬某一級類的怎是（事物之所由成為事物者）。”[4]108這六個命意是亞里士多德對本性的解釋，在他看來本性和自然是一回事，所以以上六種解釋也是古希臘“自然”的含義。對此，吳國盛教授做了簡要概括，“亞里士多德列出的‘自然一詞的6種含義分別是：（1）生長物的生長;（2）生長物的種子;（3）自然物的運動根源;（4）質料;（5）自然物的本質;（6）任何事物的本質。”[1]至于“自然”具體表現為哪一種這里暫不討論，因為無論取哪一種，“自然”都作為“本性”，區別于我們現在把“自然”當“自然界”來看待。“（本性）或則潛存于物內或則實現于物中，本性就是自然萬物的動變淵源”[4]109，“自然”作為“本性”即為事物之所是的根源，是事物之所以成為它自己的原因，自然或隱藏于物內或體現在物中。

二、“形式自然”優先于“質料自然”

根據亞里士多德對“自然”的多重定義，可以將自然分為兩類“形式自然”和“質料自然”。形式自然指一自然物的本性在于形式，又稱“由于自然”“按照自然”;質料自然則指一自然物的本性具有作為根源的自然，又稱“具有自然”。在亞里士多德看來，“形式自然”比“質料自然”更確定，且他認為自然哲學家更應注重研究“形式自然”。

（一）“自然”作為“質料自然”

“凡在自身內有上述這種根源的事物就‘具有自然。所有這樣的事物都是實體，因為它是一個主體，而自然總是依存于一個主體之中的”[3]44，“具有自然”就是內含根源，而非由技藝操控，同時自然需要依靠主體，也存在主體之中，而非主體之外。

“有些人認為自然，或者說自然物的實體，就是該事物自身的尚未形成結構的直接材料。例如，說木頭就是床的‘自然，銅就是塑像的‘自然那樣”[3]44，這是指自然即為構成某一事物的直接材料，木頭是床的直接材料，所以木頭就是床的自然;銅是雕像的直接材料，所以銅就是雕像的自然。他用古希臘哲學家安提豐舉的例子來佐證自己的觀點，如果種下一張床，即腐爛的木頭能長出幼芽來的話，結果長出來的不是一張床而會是一棵樹。這是要說明，根據技術規則形成的結構僅屬于偶性，而真實的自然則是在這制作過程中始終存在的那個東西，這個東西指的則是原始材料。但是并不是每一事物都有不同的自然，有些事物的原始材料和其他事物的是同一種材料，“如果這些事物的質料和別的一些事物也有同樣的這種關系的話，例如銅、金和水的關系，那末水就又是銅的自然或本質了”[3]。亞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學》第五卷第四章中將其解釋為銅和金都屬于可熔性物質，都可熔化為“水”，所以“水”就是銅和金的自然。

“所以有些人主張存在物的‘自然是土，有人主張是火，有人主張是氣，有人主張是水，有人主張是其中的幾個，有人主張是這四元素全部。他們無論把哪一個或哪些個元素理解為這樣的東西，他們都主張這個或這些個元素就是實體的全部，而別的一切都只不過是它們的影響，狀況或者排列而已;他們還主張它們都是永恒的（因為它們不會有喪失自己本性的變化），而別的事物則無休止地產生著滅亡著。”[3]45這里主張自然是水的是泰勒斯“世界的本源是水”的觀點，他認為水產生萬物，萬物又復歸于水;主張自然是氣的是阿那克西美尼“無定形”的觀點，他認為氣具有無定形的特征，相對于水更容易說明萬物的變化;主張自然是火的是赫拉克利特的“萬物由火中產生，又熔解為火”的觀點;恩培多克勒的“四根說”則認為“土、氣、火、水皆為萬物原始的元素”。無論“自然”是哪一種，它都是實體的全部，事物只是“自然”的影響、狀況或排列，“自然”不會因為事物的不同而改變自己，“自然”將永遠是“自然”本身，只不過這里的“自然”是水、土、火、氣這種已經成為材料的一種或幾種。這種情況下，“自然”是某種質料，事物因“具有自然”而成為事物本身，這種自然是“質料自然”。

（二）“自然”作為“形式自然”

“自然是事物的定義所規定的它的形狀或形式。因為自然這個詞用于按照自然運動變化的事物或自然的事物，就像技術用于按照技術的事物或技術的產品一樣。如果一事物僅僅潛在地是一張床，還沒有床的形式，我們就不會說這事物有什么是按照技術的，也不會說它是技術的產品，自然產物的道理也是如此。”[3]45“自然”是形式，事物按照自然，或按照某種形式運動變化才能成為事物本身。按照床的技術形成的是床這個事物本身，而按照“形式自然”形成的一事物才使得一事物成為它自己，如果它不具備自己的形式，則它只是潛在的它自己而非真正的它自己。因此，亞里士多德認為對“自然”的第二種解釋為“自然乃是自身內具有運動根源的事物的（除了在定義中，不能同事物本身分離的）形狀或形式”，由于人是由骨骼和肉這種質料以及“人”這種形式組成，就不能說人是“自然”，而是說人是“由于自然”而存在的事物。

“自然”作為“形式”，還指使得某事物的“自然”發揮自然之作用的“自然”。“自然是產生的同義詞，因而它是導致自然的過程。兩個自然相互間的關系不是這樣：產生事物的產生過程是由一種事物長成另一種事物的。那么它長成什么事物呢？不是長成那個長出它的事物而是長成那個它要長成的事物。”[3]46“自然”是一個過程，不是某個事物，也就是說“形式自然”不同于“質料自然”，它不僅是原始材料。“形式自然”是自然成為自然的原因，自然作為形式和質料之間的關系不只是一物長成他物。事物A長出事物A1，事物A1不是長成長出它的A，而是長成那個它要長成的東西，如B、C等，此時“形式自然”發揮的作用就是使得A1長成其他事物，A1的成長就是“形式自然”。

“從以上所說的看來，這已明白，‘本性的基本含義與其嚴格解釋是具有這類動變淵源的事物所固有的‘怎是;物質之被稱為本性（自然）者就因為動變憑之得以進行;生長過程之被稱為本性，就因為動變正由此發展。在這意義上，或則潛存于物內或則實現于物中，本性就是自然萬物的動變淵源。”[4]109亞里士多德總結了“自然”作為“本性”的原因，即“自然”是萬物動變的淵源，但是“自然”包含兩個意思，一為物質，一為“怎是”。物質之被稱為本性（自然），是因為萬物的變動憑借它得以進行，即自然作為一種或多種原始材料使得事物成為自己，這就是“自然”作為“質料自然”。除此之外，自然是具有變動淵源的事物如何憑借自然成為它自己的形式，即“按照自然”成為事物。另外，成長的過程也被稱為自然（本性），因為具有變動的這個自然，變動才由此發展，這就是“自然”作為“形式自然”。這兩類“自然”或潛于物內，或實現于物中。潛于物內的是“形式自然”，實現于物中的是“質料自然”。

（三）“形式自然”優先于“質料自然”

亞里士多德認為“形式自然”優先于“質料自然”，“質料和形式比較起來，還是把形式作為‘自然比較確當，因為任何事物都是在已經實際存在了時才被說成是該事物的，而不是在尚潛在著時就說它是該事物的”[3]46，這里把質料和形式作為自然來對比，認為形式作為自然更確當。首先明確，亞里士多德并不否定質料作為自然，只不過相較于質料自然，形式作為自然更加適當。事物尚在潛在著是指它只具備成為它自己的原始材料，而不具有成為它自己的形式，此時我們不能把它稱為那個它將成為的事物。只有當它具備了成為它自己的形式之后，它才能是存在的。這就說明了“由于自然”或“按照自然”是真正的自然，而“具有自然”只是呈現出自然的一部分。“自然”也許是某一類質料，如水、木、土等，但這些質料在沒有“自然”作用下是不能稱為某一事物的。

重要的一點還在于，亞里士多德對自然哲學家應該如何對待“形式自然”和“質料自然”也做了探討，“如果認為自然哲學家應該了解太陽和月亮是什么，卻可以不去研究它們的本質屬性，這是奇怪的，特別是當自然哲學家們事實上已經明顯地在論述月亮和太陽的形狀以及天和地是否球形的問題時。”[3]47這就說明既然自然有多義——質料和形式，那么研究事物的時候就不能只研究質料而忽視形式，按照亞里士多德的話就是“自然物的定義既不能脫離質料，也不能僅由質料組成”。其次，自然哲學家在研究時是只研究其中一個，還是同時研究呢？“再者，質料是一種相對的概念，相應于一種形式而有一種質料”[3]47，因此，不能離開相應的形式孤立地研究質料，這也是在強調自然哲學家應該首要研究和質料不分離存在的（雖然在定義里是可分離的）形式。

通過辨析亞里士多德在《物理學》和《形而上學》中的思想，發現古希臘時期“自然”的含義不同于現代自然作為“自然界”或“大自然中原生的事物”這一含義。在古希臘時期，“自然”作為“本性”，是指事物運動或靜止的根源，內在于事物本身。這種根源在亞里士多德看來，既可以是原始材料，即“質料自然”，也可以是形式，即“形式自然”。需要指出的是，探究古代一事物運動或靜止的根源含義也不同于現代物理意義上的運動或靜止，而是指探究事物本身之所以能成為其自身的內在規定性。根據亞里士多德對根源的兩種劃分，事物的根源如果是“質料自然”則為因“具有自然”而成為事物本身;事物的根源如果是“形式自然”則為因“按照自然”“由于自然”而成為事物本身。在這兩種自然中，亞里士多德認為“形式自然”具有優先性，自然哲學家的任務應該是優先研究作為“形式”的“自然”。

正是因為“自然”在古希臘的含義為“根源”“本性”，而不是“自然界”，所以也為西方提供了一個研究事物本質、根源、本性的思維方式，就如同吳國盛教授所說，“‘自然的發現的意義首先并不在于開辟了一個被稱為‘自然的事物領域，而在于指定了一個學術發展的方向，即對于內在性的探求。希臘人崇尚自由，蓋因他們眼中的世界原就是一個內在性的世界，一個自主、自持、自足的世界”[1]。此外，亞里士多德的自然觀體現出的“自然”含義存在于生長著的感性世界中，是世界自足的原因所在，此時的“自然”處于最高地位。而隨著自然哲學的發展，“自然”不再是自足的，不再是“內在性”的原則。“自然”逐漸跌落為一個特定的存在者領域的名字，跌落到形式世界和理性世界。隨著近代以來科學技術的發展與進步，“自然”被看作人類認識和利用的對象，逐漸偏離其最初的含義。

參考文獻：

[1]吳國盛.自然的發現[J].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2）：57-65.

[2]柯林武德.自然的觀念[M].吳國盛，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

[3]亞里士多德.物理學[M].張竹明，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

[4]亞里士多德.形而上學[M].吳壽彭，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59.

Abstract： Modern people usually understand the concept of “nature” as “nature world” or something naturally existing， which can be called natural objects. However， in fact， the meaning of “nature” in ancient Greece was different from that in the present. By analyzing Aristotle's view of nature， we can investigate the meaning of “nature” in ancient Greece. Aristotle believed that “nature” is “nature character”， which is the root of all things moving or static， and it lies in things themselves. “Nature” can be divided into “material nature” and “formal nature”， but “formal nature” is prior to “material nature”.

Key words： Nature， Nature Character，Material Nature， Formal Nature

（責任編輯：姚 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