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市魯迅中學——原女子師范大學 張亞萌 ? 攝

★1926年至1927年間,一股發生在北京的文人南下潮流,徒留下眾多文人居住的痕跡,有的尚存,有的拆毀,有的重建,從中分辨出各自不同的際遇,卻在漫長的歷史進程和風起云涌的社會變革中,不過成為時空的一瞬和一縷過眼云煙,氤氳絢爛之后,令人感慨唏噓。
北京張自忠路寬闊平坦,除了汽車和外賣“電驢”一路呼嘯而過,這里自有內城的平和氣質。而1926年,由清陸軍部和海軍部改建的鐵獅子胡同段祺瑞執政府那三角桁架、鐵皮屋頂的西洋式主樓前,卻難見此景:是年3月18日晨8時許,北京女子師范大學教務長林語堂接到學生劉和珍的電話,她以學生自治會名義請求教務長準許停課,因為她們要去段祺瑞執政府請愿,抗議日本軍艦炮擊天津大沽口。林語堂認為此次游行“純為對外,絕無危險,自應照準”,還叮囑她“以后凡有請停課事件,請從早接洽,以便通知教員”。
他說“以后”,是因為他絕沒料到這是他們之間的最后一次通話。
竹籃與繩梯
在北京這個“春脖子短”的時日,以學生為主的團體請愿,衛兵開槍射擊,包括劉和珍、楊德群在內的47名青年遭到屠殺。下午二時,林語堂聽聞噩耗,同許壽裳趕赴國務院,目睹劉和珍遺容,悲痛不已。
“三一八”慘案舉國嘩然,時在北京的周作人、朱自清、凌叔華等皆有著文;剛做完手術的梁啟超在協和醫院見記者,表示“無論在任何國家,均非依法從嚴懲辦不可”,否則就是政府“自棄于人民矣”。3月21日,林語堂已作文《悼劉和珍楊德群女士》:“我們于傷心淚下之余,應以此自慰,并繼續她們的工作。總不應在這亡國時期過一種糊涂生活。”直至兩周后的4月1日,同在女師大教書的魯迅“代表作”《紀念劉和珍君》橫空出世。
而事件發生當天,魯迅還在阜成門內宮門口西三條21號(今宮門口二條19號)家中,寫作《無花的薔薇之二》,文末注明“三月十八日。民國以來最黑暗的一天,寫”,同時讓本來也可能去參與請愿的學生許廣平幫忙謄寫文稿。3月19日,執政府頒布《臨時執政令》,通緝徐謙、李大釗、李煜瀛、易培基、顧兆熊——皆為教育、出版界人士。一時風聲鶴唳。后來魯迅也到刑部街山本醫院、錦什坊街《莽原》社躲避。
形勢之壞,其實從魯迅所住四合院的布置中也可見一斑。1923年10月,他向齊壽山、許壽裳各借400銀元,買下阜內6間舊屋小宅院。此院往東可見妙應寺白塔,往西就是阜成門巍峨的城垣,當月他即繪制三張改建圖,1924年5月,他與朱安搬入這座自己挖水井、種刺梅、丁香與碧桃的“DIY小院”,至1926年8月之前,他在這里寫作了《華蓋集》《華蓋集續編》《野草》和《朝花夕拾》《墳》中的部分作品。
魯迅的阜成門故居在寬3米、長約400米的宮門口胡同中間,東側即今魯迅博物館。當時阜成門一帶是窮苦住宅區,居民多為體力勞動者,市政設施差,土路上鋪煤渣,風天黃沙飛舞,雨天道路泥濘,讓人想起張天翼寫北京前門外的路,“只要汽車牛般叫著過去,屁股后便是一條揚起來的灰,像是在騰云”。故居有北房三間,為魯迅起居室、魯母和朱安臥室,南房三間,為會客室、藏書室,東西廂房各兩間。前院有魯迅手植丁香,后院水井旁有刺梅,至于《秋夜》里的“一棵是棗樹,另一棵也是棗樹”,如今一棵在前院通向后院的拐角處,另一棵則在墻外了。
北窗前有兩條長凳搭的一副床板,床下有一竹籃,一遇危險,他就可以裝上日用品迅速離開。不過,在兄弟周作人眼中開啟了“對知識階級的恐怖時代”的“三一八”,沒有直接促使魯迅拎上竹籃逃走;同樣沒派上用場的,還有林語堂的繩梯。
1926年4月20日,段祺瑞下臺,奉系軍閥控制北京,白色恐怖籠罩全城,林語堂、魯迅皆被列入48人通緝名單,當時林妻廖翠鳳剛在協和醫院生下二女兒(太乙),回到西北起崇內大街、東南至崇文門東順城街的船板胡同家中,發現丈夫做了一個繩梯收在閣樓里,預備危急時跳墻用,不禁大叫:“要走大家一起走! 我一手抱一個,一手拖一個,怎么跳墻走?”
雖然早年練過棒球,林語堂最終只是躲在與住家只隔一條街的東交民巷法國醫院和好友林可勝醫生家,自然沒有跳墻——當年5月,他即南下廈門。
“中國政治,詭幻神奇,為世界之冠。最近之錯綜復雜,尤極十五年之大觀。軍閥、官僚、政客胥為命運所顛倒,不知不覺中受政治的萬鈞烘爐之鍛煉,幾乎無一人不焦頭爛額以去。”1926年6月,報人胡政之這樣寫。年初,國民軍與奉系、直系軍隊摩擦不斷,庚子之亂后一直尚算太平的北京開始再陷戰火。而1920年起,國家財政中軍費占比猛增,教育經費少得可憐,各院校經常斷薪甚至請愿。1926年,傳言北大因拖欠煤費而差點被法院封門,上海《民國日報》調侃:“學校窮到這般田地,不是富翁,當不得校長,如果蔡(元培)氏要去,非得要先趕緊籌這筆煤費不可。否則,人在津浦車上,學校倒封了門了。”
“以言上課,一年平均不過三月,放假提前,開課延期;以言經費,代表終日會議,教職不得一飽,于是散而四之;以言風潮,內有校長同學之爭,外有主義黨派之歧,講堂宣戰,會場相持,頭破血出,莫知所底;以言運動,天安門外,時開示威之會,國務院前,滿陳烈士之尸。”1927年元旦天津《大公報》的年度總結,昭示著“所住的并非人間”的北京文人中有相當一部分,因政治環境高壓、輿論氛圍緊張而被迫離京南下,將形成一場頗具聲勢的遷移潮流,也預示中國文化格局正在重組——這一時期的北京,成為了一個曇花一現的瞬間。
被垛與信件
1926年,魯迅陸續還清了齊、許的借款,經林語堂介紹,8月26日與許廣平啟程南下,“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了,只有魯母與朱安還住在北京。此時南方革命浪潮日益洶涌,北伐已然開始。
在北京的時日,林、魯還沒有失和,1923年秋至1926年夏,同為北大教授的二人友誼頗為深厚,亦都是“語絲派”成員,周末經常在中山公園來今雨軒聚會。
在來今雨軒,不知他們有沒有見過那個下棋為生的天才少年吳清源,而可以確定的是,在北京,林語堂遇到一生摯友胡適——1917年胡適到京,對以清華教員身份迎接的林語堂諸人說:“如今我們回來了,你們看便不同了。”(胡適譯自《荷馬史詩》:You shall see the differece now thatwe arebackagain.)
有胡適在,當然不同。回京后,胡適參加《新青年》的編輯工作,發表《文學改良芻議》,乃“今日中國之雷音”,學術上頗活躍的同時,住宿地址更變動不居:景山東街北大文科教員預備室、朝內南竹竿胡同、南池子緞庫胡同、鐘鼓寺胡同,他在住緞庫胡同8號時,提出“中國若想有活文學必須用白話”——那時魯迅也還沒有與他反目,甚至在1918年5月《新青年》刊發了《狂人日記》之后,請他到紹興會館吃飯,點放了辣椒的梅干菜扣肉等菜。而1926年夏初,他短暫寓居景山西面陟山門街6號,當年7月從這里到倫敦參加英國庚款資訊委員會,會后赴美。
胡適短暫離開,而梁實秋經他提議進行翻譯、至1967年才完成的《莎士比亞全集》,則是1930年代才開始在自己的故居、內務部街20號(新門牌39號)“開工”的。當年他的窩,“夙興夜寐,沒有一個地方比這個窩更為舒適”,“回憶起兒時生活大半在西廂房的那個大炕上。炕上有個被窩垛,由被褥堆垛起來的,十床八床被褥可以堆得很高,我們爬上爬下以為戲,直到把被窩垛壓倒連人帶被一齊滾落下來而然后已”;梁實秋生長于斯的家,如今已成雜院。
這些文人故居,記錄的是他們生活中的友誼、愛,與恨。梁實秋的文學生活,則沒有“被窩時光”那般愜意——更多時候,他的名字都與魯迅所言的“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以及“職業比劊子手還更下賤”緊密相連。在梁魯論戰中,他也未曾落到下風,“魯迅先生究竟現在是吃哪一家的草,屬于哪一個黨,我并不知道,也并不想知道”,一樣辛辣奪目。
“一個都不寬恕”的魯迅與人交惡的事件,“豐富”了現代文學史,而被胞弟周作人“絕交”,原因最為撲朔迷離。“魯迅先生:我昨日才知道——但過去的事不必再說了。……我想訂正我的思想,重新入新的生活。以后請不要再到后邊院子里來,沒有別的話。愿你安心,自重。七月十八日,作人。”這封現代文學史上極著名的絕交信于1923年7月19日交到魯迅手中,彼時他們都住在西直門內公用庫八道灣11號;至于失和原因,信子離間、魯迅偷聽窺浴等說,莫衷一是,無可證實,連當時同住一院的魯母也未知端詳:“大先生和二先生忽然鬧起來了,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頭天還好好的……”她對周家熟人許羨蘇說。能夠確定的是,8月2日,魯迅與朱安搬出八道灣,在西四磚塔胡同住了近十個月;亦能確定的是,周氏兄弟自此決裂:1924年6月,魯迅回來取書,兄弟二人竟拿物品互砸。
羊頭肉與四個鴨
其實魯迅是個相當愛護弟弟的大哥;當然,在北京時,他還沒有養成日后在上海的“電影癖”,而是專注于熱愛美食。
1912年5月5日,魯迅隨教育部同事抵京,6日上午移入宣武門外南半截胡同的山會邑館,在這后來改名紹興會館的地方一住七年半,每日往返于教育部和會館,閑暇在距此向東幾站地的琉璃廠收集拓片:“S會館有三間屋,相傳是往昔曾在院子里的槐樹上縊死過一個女人的,現在槐樹已經高不可攀了,而這屋還沒有人住;許多年,我便寓在這屋里鈔古碑”“夏夜,蚊子多了,便搖著蒲扇坐在槐樹下,從密葉縫里看那一點一點的青天,晚出的槐蠶又每每冰冷的落在頭頂上”——從這些文字和日后“老虎尾巴”的薄被中不難得見魯迅的寂寞,好在北京的好吃食尚可聊以安慰:住會館時,他常去觀音寺街的青云閣吃春卷、晉和祥里品可可,或者去門框胡同的瑞賓樓上點褡褳火燒;他的最愛可能是會館斜對面、北半截胡同的廣和居,在那里大啖油炸丸子、清蒸干貝、酸辣湯,有時甚至叫外賣。
魯、梁雖是論敵,吃喝愛好卻出奇一致。離京后,梁實秋懷念全聚德的烤鴨、六必居的醬菜、玉華臺的核桃酪、信遠齋的酸梅湯,還有豆汁、灌腸、老豆腐、羊頭肉——抗戰勝利后回到老宅家中,聽到胡同里賣羊頭肉的吆喝聲,已經快入睡的他,還披上衣服跑出去買,回來蘸著椒鹽品嘗。但魯迅還是比不上他,魯迅是“北漂”,得攢錢買房。
1919年8月,魯迅購入八道灣三進四院落的大宅院,年底前三兄弟和魯母12口人陸續遷入,魯母、朱安住中院北房,魯迅時常住中院西廂房,作人一家住后院西側,建人一家住后院中間三間,東側為內客房;后來魯迅為方便寫作,改住前院前罩房西頭客房,就在此地寫作《阿Q正傳》。之所以選擇八道灣,“取其空地很寬大,宜于兒童游玩”,“兒童”專指二弟三弟的孩子,魯迅當時并無子息。
八道灣時期,魯迅除寫成《阿Q正傳》《中國小說史略》,編成《吶喊》,兄弟二人又吸引李大釗、蔡元培、胡適、許壽裳、錢玄同、沈尹默、劉半農、郁達夫等在此“風云際會”。1922年5月,蔡元培特聘俄國盲詩人愛羅先珂到北大教世界語,借住八道灣周宅。愛羅先珂住后院內客房,為聽蛙鳴買蝌蚪養在客房前的小池塘,又買四只鴨,結果小鴨把蝌蚪吃掉了。魯迅把這個小故事寫成《鴨的喜劇》,最終“愛羅先珂君還是絕無消息”“只有四個鴨,卻還在沙漠上‘鴨鴨的叫”——因文人薈萃而滿庭生輝的八道灣,于魯迅而言,似乎仍有一種置身荒漠似的寂寞。
諸位免送與京華煙云
“三一八”后,鐵肩辣手的邵飄萍與橫眉冷對的魯迅均對段祺瑞政府的暴戾恣睢作過無情批判,《京報》與《莽原》成為討伐政府的陣地。1926年,《京報》在魏染胡同30號復刊已逾十年,報館是座中西合璧的兩層小樓,有著古舊窗欞、斑駁石柱,門口上方有露臺,而今只留側面墻上一個“京”字。傳說邵飄萍住二樓北面,把向陽的房間讓給普通編輯。
民國報人亦是社會活動家。邵飄萍與成舍我到前門外八大胡同打茶圍,經常遇到邵夫人湯修慧也在“叫條子”——這位傳奇新聞工作者以“湯二爺”自居,常女扮男裝,找自己的相好“馮姑娘”——不為狎妓,而是幫丈夫打聽政府秘聞。邵飄萍促成北大成立新聞研究會,蔡元培聘他為導師,學員中頗有“名人”:毛澤東、高君宇、譚平山、陳公博……但在此之后,邵毛二人沒有再見之緣了:1926年4月奉系軍隊入京,經鹿鐘麟催促,邵飄萍躲入東交民巷六國飯店,4月22日《京報》發表他的最后一篇文章《飄萍啟事》,同一版面還登著《張學良等定今晨抵京》消息。
24日,邵飄萍被舊交、《大陸報》社長張翰舉騙出,落入偵緝隊在魏染胡同南口布下的陷阱;26日晨4時被押往天橋二道壇門刑場槍決,臨行前向監刑官拱手調侃:“諸位免送!”言罷,對未露一絲晨曦的北京天空哈哈大笑,槍響之后,笑聲才戛然而止。
萍水相逢百日間。8月5日深夜,《社會日報》經理林白水被軍警從棉花胡同1號(今遷建至與京報館一尺之遙的騾馬市大街9號)報館帶走,翌日處決于天橋刑場,距邵之被殺不過百日。自然,這時“已不是寫什么‘無花的薔薇的時候了”,而“血寫的事實”還在累積:1927年4月6日,李大釗等人被捕并最終被處決。一系列事件帶給居京文人極大震懾:1926年至1927年間,這種群體性恐慌造成文人“孔雀東南飛”的南下趨勢:上海、廣州、南京、武漢、廈門……1927年4月,胡適從西雅圖登船,在橫濱停留數周,通過報刊和信件了解國內情況,權衡考慮,沒有回京,5月17日自神戶至上海;1926年8月天津《國聞周報》亦載:“會叫會跳的分子,都匆匆忙忙離開了北京,這樣一來,北京的教育界,愈成了黃昏景象。”知識分子大規模南遷,使南方學界聲勢日漸壯大,亦是政治、文化、學術格局重組的重要表征。
李大釗遇害后,周作人寫下《偶感》為他辯護,將其長子李葆華藏于家中一個多月。魯迅在八道灣住了3年8個月,而他在此安家近半個世紀——1967年5月6日,周作人在八道灣住所廚房臨時鋪板上猝死,此時距魯迅遷居北京,恰好55年。如今的八道灣胡同沒有了名字,在北京市第三十五中學高中部校園留下由小碎石拼出的標識性路面,“還原”了全長190米、南起前公用胡同中段、北至趙登禹路北口的胡同的寬窄與走向;而李大釗曾在35中前身、1923年9月成立的志成中學擔任首任副董事長,正因保護一座宅院而建設一所學校——2015年,35中高中部遷址于此,將周氏兄弟在八道灣的故居修繕、保護于校內,部分故居房屋修繕為魯迅相關展覽室,故居亦成為北京市中小學生社會大課堂資源單位。
文人離京南下,成為國家政權交接在文化領域的“預演”——1927年4月18日,南京國民政府成立,1928年6月21日北京改名“北平”。直至20年代末30年代初,北平局勢漸穩,許多南下文人才輾轉回到這里:1930年12月,胡適開始在地安門米糧庫胡同4號居住,“坐擁書城”6年半;1929年5月和1932年11月,魯迅亦兩次回京望母,只是他曾落腳的紹興會館,如今正因南半截胡同拆遷而修繕,會館里的槐樹、女鬼和咬得他無法安眠的臭蟲,都消失了。
也有人只能“夢尋舊京”。1948年冬,北平風雨欲來,梁實秋倉皇南下;他客死他鄉沒有回過北京,但晚年他還惦記著內務部街老宅,“想起這棟舊家宅,順便想起若干兒時事。如今隔了半個多世紀,房子一定是面目全非了,其實人也不復是當年的模樣,縱使我能回去探視舊居,恐怕我將不認得房子,而房子恐怕也認不得我了”。1950年代起定居英國的凌叔華倒認得自己的故居,1989年冬,知道自己時日不多,她決心回國,翌年春被擔架抬回史家胡同舊宅。她的最后一句話是:“我是不會死的。”
1936年赴美前夕,林語堂專程回北平。林太乙在《林語堂傳》中記敘:“他認為世界上沒有什么城市比北平更秀麗、更自然、更文明的了。他再度到中山公園來今雨軒,在太湖石座前方,欣賞朱欄玉砌,芍藥圃燦爛盛枝的花朵。在池邊啜茗,抽煙斗,覺得情懷的郁悶,一口一口的隨著煙吐出來。”
大約這離國之前的北京之旅,也促成了他旅居巴黎時寫成英文版《京華煙云》——原書名Moment in Peking,“北京一瞬”。
(此文為刪節版,全文請移閱南方周末客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