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祖民,張宇興,張 濤
(天津中醫藥大學,天津 301617)
中醫“四大經典”醫著《傷寒論》,是現存最早、理法方藥完備的臨床醫學著作,不僅系統論述外感熱病的診斷、治療、調護,并創立了六經辨證論治體系,其重要的地位與意義,無須贅述。然而,“傷寒”作為中醫學重要的名詞術語,《傷寒論》論述的核心內容,仍有必要借助術語學、詮釋學理論進行其內涵與外延的進一步探究。
術語(term)是一個復雜的概念,不同的學者和組織,依據目標和使用語境差異,各有不同認識。術語學研究專家馮志偉認為,術語是:“通過語音或文字來表達或限定專業概念的約定性符號”[1],國際標準化組織(ISO)對術語的定義:“在特定專業領域中一般概念的語詞指稱”。雖然對于術語定義的表述不同,但總體都呈現了術語作為專業性的符號特點。如《科學技術名詞審定原則及方法》中,對術語的定義:科學技術概念在語言中的名稱。
在現代漢語中,“名詞”既是“術語”的同義詞,又表示語文學中,語法之一的“名詞”(noun),然而,目前在術語學專業領域,多數使用“術語”一詞;當在具體實際工作中,常常使用“名詞”或“名詞術語”。本文也按照這個習慣使用這兩個語詞。在術語學研究中,基本概念可以包括兩類,一是普通概念(general concept),如疾病名、癥狀名等,以《傷寒論》為例,《傷寒論》原文中的喘、下利、發熱、汗出等,與其他中醫文獻基本一致,故屬于普通概念;另一類為單獨概念,也稱“專名”。如特指《傷寒論》的名稱概念,如太陽中風、蓄水、蓄血等。嚴格上說,術語學的普通概念屬于術語,單獨概念屬于名詞,然而實際中,如朱建平所說:“名詞”,實際上既包括了術語,也包括了一部分專名,比術語學所說的術語概念更為寬泛[2]。
中醫經典研究在中醫學的特殊性與重要性,越來越受到廣泛的認識與關注,以《傷寒論》為例,筆者認為,有必要在此作出示范與區別。建議《傷寒論》原文出現的語詞,使用“名詞”稱謂;而非《傷寒論》原文出現,但特指《傷寒論》學術理論研究的語詞,稱為“術語”。如“六經”一詞,在《傷寒論》原文中并未出現,特指太陽、陽明、少陽、太陰、少陰、厥陰的統稱,故“六經”應歸為術語范疇,而《傷寒論》所載的“太陽病”則屬名詞范疇。本文所要探討的“傷寒”,既是《傷寒論》出現的“名詞”,又是中醫學發展歷史中常用的術語,兩者可在詮釋學理論指導下,分別進行研究。
在《傷寒論》的統編教材中,從1964 年的第2 版教材《傷寒論釋義》到“十三五”教材《傷寒論選讀》對“傷寒”的定義都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傷寒”是指一切外感熱病的總稱,狹義“傷寒”是指外感風寒,感而即發的疾病。引證依據均是《素問·熱論》:“今夫熱病者,皆傷寒之類也。”以及《難經·五十八難》:“傷寒有五,有中風,有傷寒,有濕溫,有熱病,有溫病”,然而這兩條依據,因不出自《傷寒論》原文,而用于《傷寒論》名詞的定義,存在術語學與詮釋學方面的方法論缺陷。如果用于《傷寒論》時期,中醫學“傷寒”術語定義尚可,并不能作為《傷寒論》名詞定義的依據。詮釋學(hermeneutics)源于西方的古典解釋學,早期主要用于圣經與法典的解釋,文藝復興以后逐漸應用于人文社會科學領域,產生了深遠影響。在上世紀80年代,通過詮釋學經典著作的翻譯,受到國內學界的廣泛關注。詮釋學作為一門指導文本理解與解釋的規則的學科[3],它既是哲學的分支學科,也是一種方法論。廣義上說,詮釋學是文本意義的理解與解釋之方法論及其本體論基礎的學說[4]。
詮釋學循環(hermeneutic circle)是詮釋學中最重要的方法之一,最初包括兩種循環。一種是在語文學方法論階段的文本內部的循環,也即文本整體與個別的循環。即文本如果是完整的,它的詮釋前后應當統一。另外一種是作者與文本之間的循環。如張仲景作為《傷寒論》的作者,其文本內部應該保持良好的完整性與一致性,并且能夠反應出作者的思想與意圖。后世研究者作為《傷寒論》的詮釋者,可以通過《傷寒論》文本的完整性與一致性,去探討推究其中部分隱蔽的、未知的、未能確定的內容[5]。
現存《傷寒論》版本中,趙開美于1599 年復刻的北宋校正醫書局于1065 年刊行的《傷寒論》(以下簡稱宋本)最為完整[6],該本共10 卷22 篇,其中第五篇《辨太陽病脈證并治上》,至第十篇《辨陰陽易差后勞復病脈證并治》所載內容,即通常所說的《傷寒論》“398 條原文”,其中“傷寒”一詞,共出現98次,既有一般內涵,也有特殊稱謂,呈現多層涵義[7]。表現了文本中,“一詞多義”“名實交叉”的特點,無法給出單一的內涵定義。
在宋本的第三篇《傷寒例》中記載:“冬時嚴寒,萬類深藏,君子固密,則不傷于寒,觸冒之者,乃名傷寒耳。其傷于四時之氣,皆能為病。以傷寒為毒者,以其最成殺厲之氣也。中而即病者,名曰傷寒。”此句明確指出,“傷寒”是感受寒邪,立即發病者,與現行教材中,狹義傷寒的定義一致。所以,從詮釋學循環角度看來,《傷寒論》“傷寒”名詞層面,應采納此項,不必具有廣義內涵。
“傷寒”的廣義定義“一切外感熱病的總稱”,其實已經脫離于《傷寒論》文本,應該歸于“術語”研究范疇。中醫藥學的歷史悠久,學派眾多,所導致的術語差異與演變,可以借助詮釋學的“視域融合”理論進行理解與探究。詮釋學家伽達默爾認為:視域其實就是我們活動于其中并且與我們一起活動的東西,視域對于活動的人來說總是變化的[8]。
在詮釋過程中,文本與讀者的視域化解歧見和差異、構成更普遍、更廣包、更深入、彼此相容的視域,稱為視域融合(fusion of horizons)[9]。在詮釋學看來,中醫學術語研究在于完成文本視域與讀者視域的融合。
3.1 《傷寒論》時期的“傷寒”視域融合 醫源于疫,疫病的診治是中醫學早期的主要研究領域。在中醫理論初步形成的“內經”時期,《素問·熱論》:“今夫熱病者,皆傷寒之類也”“人之傷于寒也,則為熱病”明確提出了感受外邪,以發熱為主要表現的疾病,即指“傷寒”。到了《難經》時期,隨著醫學的不斷發展,對于疾病要有清楚地概念,所以在《難經》中將《素問》中的內容加以概述并得出新的結論:“傷寒有五,有中風,有傷寒,有濕溫,有熱病,有溫病”。其中最大的特點就是將各種外感熱病總稱為傷寒,而不在列屬于“熱病”之下[10]。
張仲景在撰著《傷寒論》時,應該就是在這種“傷寒”視域的影響,對原文“傷寒”進行了更為寬廣的使用。所以,從《傷寒論》文本的名詞角度,“傷寒”應是現今所使用的狹義“感受風寒,感而即發的熱病”,而“傷寒”如果作為“術語”則不局限于《傷寒論》,則應使用為廣義的“一切外感熱病的統稱”。在《傷寒論》原文的解讀與研究過程,以及當前的理論研究與臨床實踐中,我們還需進一步的“視域融合”。
3.2 中西醫學匯通時期的“傷寒”視域融合 1840 以后,隨著近代中國國運的衰落,中國傳統文化開始衰落,中醫也面臨了西醫傳入的挑戰,中醫熱病學成為重要論爭的焦點。西醫具有傳染性,并以發熱、消化系統癥狀為主要表現的Typhoid,被民國時期中醫官方譯名“傷寒”,皮國立指出:“傷寒”一詞達到了一種中西匯通的意涵……而且合乎整個民國時期傷寒論研究興盛的大背景,也不違背西方細菌學的定名。在大多數明清醫家已經不再強調傳染性的“傷寒”定義中,重新賦予了傳染的內涵[11]。
3.3 中西結合及新冠疫情時期的“傷寒”視域融合 在統編《傳染病學》教材中,傳染病是指“由病原微生物感染人體后產生的有傳染性、在一定條件下可造成流行的疾病”“感染性疾病是指由病原體感染所致的疾病,包括傳染病和非傳染性感染性疾病”,《傷寒論》“傷寒”的術語進行中西醫結合的理解:風、寒、濕等外邪,可以是指病毒或者細菌的病原體,以及中醫熱病不一定具有傳染性的特點,所以我們可以將“傷寒”術語在中西醫結合視域融合下,定義為:“以發熱為主要臨床表現的感染性疾病。”
《傷寒論》作為探討外感熱病為主的中醫經典,對“傷寒”的理解,在新冠疫情發生的當下,應該進一步視域融合。在2020 年早期的新冠肺炎的臨床特征研究中[12],其中少量患者出現腹瀉(3.8%)癥狀,可以依據《傷寒論》原文第32 條“太陽與陽明合病,必自下利”,進行“傷寒”合病的名詞術語研究。乏力(generallsed weakness)的癥狀,聯系原文第301條的“少陰病,脈微細,但欲寐”的“欲寐”癥狀,對“少陰病”進行名詞術語的研究。
綜上,運用詮釋學方法對《傷寒論》“傷寒”名詞術語研究,不僅可以更清晰明確,概念的內涵與外延,也有利于中醫熱病理論體系的建設與中醫經典的研究。邢玉瑞提出,“將詮釋學方法用于中醫概念的研究,不僅有助于中醫學術的繼承,同時也可以促進中醫學術的創新”[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