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堅信有永不消逝的生命

殷伯達

今年是中國共產黨的百年華誕，也是開國元帥陳毅120周年誕辰，我不自禁想起了近20年前創作《一代儒將陳毅》的過程。那時候，公開出版介紹黨和國家領導人的書籍及文獻較少，有的也只記載了眾所周知的重大歷史事件。為了全面詳細地了解陳毅的一生，我通過各種渠道，從數十部相關著述中摘錄出幾大本參考資料。每天看著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我也在疑惑：到底如何才能在符合歷史真實的前提下，用曲藝表現出一個活靈活現的陳毅呢？我凝視著書桌上詩人元帥的照片，陳毅英武的面容就會在眼前活起來，動起來，炫起來，笑起來。終于有一天，我頓然開悟：表現陳毅，不就是要表現出大寫的人嗎？無論是在九死一生的戰爭歲月中，大上海解放初期的經濟較量上，還是在外交戰場上縱橫捭闔時，陳毅所呈現給我們的，正是中華兒女共同追求的夢想、信念、價值和尊嚴。詩人元帥的人文情懷、人文品質、人文境界，正是能夠引發我們內心共鳴的和聲。有了這一份感悟，我終于完成了10回目、53萬字的《一代儒將陳毅》。

一、將軍豪情大無畏

時間，有時候是凝固的。當你遇上生死難測的險惡處境時，每一分每一秒都像被封入琥珀中的小蟲子，凝滯而絕望。1934年，第五次“反圍剿”失利后，陳毅因身負重傷而無法隨中央紅軍長征，只得留下。蔣介石派被譽為“碉堡專家”的戴嗣復率領嫡系四十六師“進剿”贛粵邊腹地，并懸賞50000大洋捉拿陳毅。到1936年冬天，被困在梅山的陳毅余部已是彈盡糧絕，無處掩身。“天將午，饑腸響如鼓。糧食封鎖已三月，囊中存米清可數……”。陳毅的這首《贛南游擊詞》就是對當時困境的真實寫照。而就在此時，陳毅又遭叛徒出賣，他剛在當地游擊隊的掩護下躲入梅嶺叢林中的一處淺窄山洞，敵人兩個營的兵力就尾隨而至，并在陳毅掩體附近搭起帳篷，準備長期駐守。當時，小山洞僅可供一人蜷縮，手邊也僅有一把米充饑，這就是歷史的真實。陳毅在他的《梅嶺三章》組詩序言中寫道：“一九三六年冬天，梅山游擊隊根據地遭敵圍困，當時我受傷又生病，在樹叢草莽中隱藏了二十多天，心想這次大概不能突圍了……”。在傷痛、重病、饑餓、幽困中，那20多天該有多么漫長，普通人又如何能堅持。

但陳毅做到了。

其實，《梅嶺三章》是陳毅認定無法活下去的最后關頭，在向馬克思“報到”的途中，對這個現實世界的訣別書?！皵囝^今日意如何？……此頭應向國門懸……后死諸君多努力，捷報飛來當紙錢……”《梅嶺三章》又是一位堅貞不屈的中國共產黨人的志向宣言書。在《一代儒將陳毅》的創作過程中，為了在真實歷史的基礎上展現出更豐富、更生動、更鮮活的藝術形象，我把那20多天拆開分瓣，擇日鋪陳，讓每一縷時光都能成為刺穿現實黑暗的利劍和照亮前進道路的標示。

陳毅雅好文學，早在1923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前，就發表多篇小說、散文、譯作，入黨后，他更是將戎馬倥傯化入文字，盡情噴吐胸中的豪情意氣。在那20多天里，陳毅將每一則過往都制成甜蜜的碎片，于是，每天都會變得很精彩生動。在《一代儒將陳毅》中，讀者和聽眾們對那20多天故事的評價是——比詩還要美好，比陽光還要明媚。歷史為藝術奠基，藝術為歷史增色，儒將陳毅的人文魅力得以充分展現。

二、詩人愛情醉云水

愛情就像一個調皮的小精靈，會在我們追求時嬉笑躲閃，在我們無求時倏忽而至。古往今來，對真摯愛情的歌頌與贊美，從來都是人文表達的重要方面。

陳毅與張茜初遇在皖南新四軍總部，當時他回來匯報工作，當晚有場演出，其中一個節目是蘇聯短劇《第四十一》，女主角正是青春靚麗、光彩照人的張茜。

當時初見，一眼萬年。

陳毅旋即發動“攻勢”，他打聽到了張茜的名字，又用一枚繳獲的高級打火機“賄賂”演出團副團長謝云暉，請他當晚去找張茜推介自己，于是就有了下面的內容——

謝云暉：“張茜哪，你知道面前站著的這位老帥哥是誰嗎？哦，這樣說吧，那首你曾經在演出中朗誦過的‘彎弓射日到江南，終夜喧呼敵膽寒。鎮江城下初遭遇，脫手斬得小樓蘭，誰寫的？”張茜是何等的敏捷伶俐，應聲回道：“文武全才陳毅將軍！”謝云暉興奮地嚷道：“陳將軍！人家小姑娘叫你呢，答應一聲呀！”于是，張茜爽快地答應了陳毅月下散步的邀約。

這其中有歷史的真實，也有細節的虛構，而因為要描摹的是一位共和國開國元勛的愛情故事，有人建議我千萬要慎重。但我認為，史冊上所記載的，往往是歷史人物的事業功績，對于其他方面，如婚姻家庭、性格愛好、情趣習慣等，往往付以陋筆。其實，這些恰恰是歷史人物的要害之處，是他們精神和魂魄之所在。所以我決定，以普通人的視角去寫一段元帥的愛情。

波折很快出現，少女張茜身邊的人都認為，兩人年齡懸殊，婚姻還需謹慎，所以張茜也打了退堂鼓。當陳毅再一次邀約張茜時，就被斷然拒絕了。中宵難眠后，陳毅拉著謝云暉通宵喝酒，并信筆寫下一首詩：“春光照眼意如癡，愧我江南統銳師。豪情廿載今何在，輸與紅芳不自知?！标愐阕屩x云暉把這首詩轉交給張茜，天亮后便打馬上路，重返前線。謝云暉不但轉交了該詩，還給了她《梅嶺三章》，并歷數留法歸來的陳毅發表的一系列文學作品。少女情懷總是詩，陳毅的才華與人格魅力深深打動了張茜。謝云暉看出了張茜的心思，在報新四軍軍部批準后，在最好的季節里組織慰問團赴前線演出，在最好的時節讓最好的人又一次相遇。我在處理接下來的部分時，把陳毅與張茜兩個人的喜事擴展成了駐地新四軍全體指戰員與軍部宣傳隊共同的浪漫，在大家激情高歌后，一對情侶相依而坐，在陳毅眼中，江山如畫，不及伊人眉間朱砂，他求婚了。而張茜只是嫣然一笑，依偎在陳毅的身邊。

1940年，陳毅與張茜在江南指揮部駐地溧陽縣水西村結婚，并且摯愛一生。

三、元帥縱情載譽歸

建設一個富強的新中國是陳毅的執念，這股執念燒成了一團火，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變得越來越熾烈。他在擔任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一任外交部長后，在國際舞臺上對“弱國無外交”有了更深刻的體會。所以，為了在國際上樹立共和國的大國形象，陳毅在周恩來總理的領導下，聆聽世界驚濤，笑對五洲風云，被譽為敢于橫眉怒斗列強，善于在風云變幻中扭轉乾坤的元帥外交家。為了充分體現陳毅謙虛自抑的藝術特質，我在作品中虛構了一位叫楊漢雄的人物，他是陳毅特別喜歡的小跟班，也是初生的牛犢，敢在公開場合批評元帥的“愣不怕”。有一次，他當著外交部長助理喬冠華、姬鵬飛及各司司長還有眾多資深外交官的面，向陳毅“開了炮”：“陳部長，我必須給你提個意見，請你以后在外交場合別說‘格老子‘龜兒子之類的不文明方言，這會損壞我國的外交形象！”喬冠華笑了，姬鵬飛笑了，黃鎮笑了，陳毅笑得最爽快：“哈哈哈哈！細娃兒啊，哦，不對，這么叫也不文明，小同志啊，要得要得要得，所謂外交無小事，你指出了陳毅一個大問題，我一定改哦！”這一方面表現出陳毅虛心聽取意見的優良品質，一方面也是對周恩來總理“外交工作，授權有限”叮囑的時刻遵循。

在外交方面，《一代儒將陳毅》重點截取了1961年日內瓦會議期間美國企圖分裂、控制老撾，構筑對我國“半月型”包圍圈的歷史事件。在赴日內瓦談判時，周總理給陳毅下了死命令：“只能贏，不可有模糊結論！”于是元戎再出征，與霸權主義在沒有硝煙的戰場上廝殺。臨時前，張茜拿出了四雙布鞋，兩雙單的，兩雙棉的，均是精工細作，舒適無比。陳毅拿著鞋有些不解，“為啥子還要帶棉鞋哦，你想讓我成為瑞士永久居民啊。”張茜微微一笑：“我預計這會是一場曠日持久的較量，要全勝而歸，就得首先在時間上做好充分準備?！薄按禾m（張茜乳名，這是陳毅在私底下的專屬稱謂），我陳毅就是對你口服心服！”事實上，這場外交戰役，持續了14個月，真應了張茜的預言。談判期間，陳毅穿著張茜縫制的布鞋，健步走進盧梭島，在盧梭塑像前即興誦詩：“六十年來變化多，預言一一盡無訛。我今周歲恰六十，再六十年待若何？”隨游的人正準備鼓掌叫好時，小年輕楊漢雄突然大喊一聲：“等一哈！等一哈！”他從一只大旅行包里取出一束漂亮的報春花，遞給陳毅：“部長同志，這是張茜給我的囑托，獻給你一束報春花，留言是張茜同志書信寄來的，‘獻給無悔且快樂的永遠青春的甲子陳?！睙o悔快樂，這是報春花的花語，陳毅懂了。而愛妻的祝福真正戳到了陳毅的淚點。不肯在部下面前流淚，陳毅吸了吸鼻子，大喊一聲：“走！回去！甲子陳請你們喝老酒！”1962年7月底，陳毅攜勝勢回國，臨下飛機時喊道：“注意了，全體都有，今晚甲子陳請你們喝慶功酒！全體，一個都不能少！”機艙里頓時一片歡騰。剛剛走下舷梯，大家就聽到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廣播，“老撾問題取得最終勝利，陳毅一行已經抵達北京。”陳毅突然一把拉住楊漢雄，低聲說道：“老漢要溜了，家有嬌妻等著甲子陳呢，等我走了，你個細娃兒再通知大家！”說完就穿著另一雙張茜牌新布鞋，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的速度，溜了。

“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陳毅這位真豪杰、大丈夫，在不見硝煙的戰場上，懷著對祖國的滿腔赤誠縱橫搏殺；在載譽歸來后，卻要獨趨向那一人。巨大的反差造成了足夠的藝術張力，更表達出了陳毅的真性情。

四、儒將忠情同日輝

1967年2月，中南海懷仁堂，陳毅與幾位老帥慷慨陳詞，給“四人幫”以迎頭痛擊。這些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一生忠于國家忠于黨，但他們的仗義執言卻被誣陷為“二月逆流”。

在萬人體育場，面對蜂擁而至的不明真相者，陳毅不畏高壓，進行了整整3個小時的演講。這件事情是歷史真實，而陳毅演講的內容，則是我創作的。

“同學們，周恩來總理三十年前在贛南紅色根據地的時候，私底下就一直喊我陳大炮。陳大炮就陳大炮嘛，我就是要做一門革命的陳大炮，泰山壓頂也敢打敢轟，堅決不做投降主義的啞炮！······我可不愿意躲在一邊顧慮這樣，顧慮那樣，不講話，不表態，裝一個和事佬。如果這樣，我覺得可恥！可恥的很！······我今天對你們這些娃兒講的話，更加是肺腑之言。我首先要告誡你們：人民解放軍不能亂，一定要有秩序。解放軍打解放軍我沒有見過。我一九二七年參軍，還沒有見過解放軍打解放軍，你們搞斗爭，搞批判，也不能蠻干······我們當時沖北洋軍閥的執政府，是抗議日本帝國主義的暴行，抗議北洋軍閥的賣國罪行。你們現在沖新中國的國防部，這絕對不是革命行動！······娃娃們哪，我年輕的時候也犯過錯誤······所以我有資格跟你們講，如果沒有學會路線斗爭的正確方法，再受某些別有用心者的煽動和利用，弄得軍隊一團糟，國家一團糟，這個損失我不敢估計，我想你們也不敢估計·····”

那些本來想進京的各地學生，在陳毅演講的感召下，悄然離場了。撰寫這一大段演講時，我研讀陳毅已經3年，面對當時的惡劣形勢，陳毅想講什么，敢講什么，我已經成竹在胸。可以這樣說，在那個瞬間，我與陳毅在時空的兩端有了心聲的共鳴。

因為“二月逆流”而被保護性下放到石家莊的陳毅，被取消了一切應有的待遇。陳毅當時已經患有腸癌，但他依然每天堅持從僅有的一份《人民日報》中搜集有價值的參考意見，讓張茜抄寫清楚后寄給中央。在當時，張茜的肺部腫瘤也已經形成，但看著陳毅因為腹痛難忍抵著桌角的情景，張茜隱瞞了自己的病痛，替陳毅承擔起秘書的重任。你也懂我，我也懂你，甚至無需對話，一個眼神或者表情就代替了千言萬語，這是愛情的理想境界，也包含了對祖國、對黨的矢志不渝的忠貞。

1972年1月6日，陳毅在北京逝世。追悼大會在八寶山舉行，由周恩來主持。毛澤東此前并沒有打算參加，就在追悼會即將開始的最后一分鐘，毛澤東決意前往。他在現場跟張茜進行了一番談話，并且說出了那雋永的7個字：“陳毅是個好同志?！蔽乙惨源藶檎孔髌方Y煞。

曾任中國人民對外友好協會會長的陳毅長子陳昊蘇先生在長篇評話《一代儒將陳毅》序言中寫道：“感謝揚州人民及該書‘給了我父親另一種永不消逝的生命?！痹邳h的百年華誕之際，我們曲藝工作者更應該撫今憶昔，給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以“永不消逝”的人文記憶。

道格拉斯·麥克阿瑟說：“老兵不死，只會慢慢凋零?！?/p>

而我們要說：“老兵不死，而且他們會永遠年輕?！?/p>

因為，我們會用藝術為他們注入新的生命。

（責任編輯/馬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