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20年美國總統大選,特朗普和特朗普主義經受民主規范檢驗和民意問責,其敗選具有象征性意義,但并不表明特朗普代表的選民與政治精神退出美國歷史舞臺。美國霸權作為西方歷史霸權的巔峰形態,在邏輯上無法接受中國的決定性崛起和權力分享,也無法在“民主規訓”中國失敗之后繼續接納中國作為戰略合作對象與國際體系內成員。中美關系和解與所謂“蜜月”期是中國改革開放的產物,但也隨著中國自身經濟成長和政治體系的自我成熟而陷入崩解。新的中美關系以競爭和沖突為主調,貿易戰是起點,更為全面的新冷戰是趨勢,而特朗普主義加速了這一關系質變的進程,拜登時代或許可以適當回調關系而產生一個短暫的中美緩和期,但長期的斗爭性和風險性不可逆轉。與中美關系變遷并行的是西方缺失,這體現了歐式焦慮,聯歐制美可以作為維持和鞏固世界多邊主義秩序的長期策略。中美關系是定義21世紀全球秩序的宏觀權力關系,需要我們具備超強的文明自信、制度創新力及斗爭藝術,在更加堅定的中國道路和更加開放的改革進程上與世界共生,積極參與全球治理,打通內外發展的雙循環,激發和塑造未來世界秩序的中國元素和價值觀。
〔關鍵詞〕世界秩序;全球化;中美關系;新冷戰;特朗普主義;拜登時代
〔中圖分類號〕D81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8048-(2021)02-0079-12
一、引言:從2020美國大選看中美變局
2020年11月3日,美國總統大選投票日,世界圍觀,持續熱議。選后沒有出現特朗普優雅的敗選聲明,而是連篇累牘的“選舉舞弊”指責和司法纏訟,阻撓拜登過渡團隊權力交接的先行程序,甚至出現了大規模街頭暴力示威與民粹化的政治煽動。這些亂象進一步驗證了特朗普主義的“財閥民粹主義”〔1〕政治本質。2021年1月6日,特朗普“勤王”鬧劇黯淡收場,美國國會在經歷示威者沖擊與短暫混亂之后按法定程序如期完成了總統選舉人票的認證程序,宣布拜登勝選。此次總統選舉的相關法律程序已經完成,至1月20日拜登宣誓就職,新一屆美國政府將全面履行憲法職責,“拜登新政”逐步拉開帷幕。從特朗普到拜登,是美國內部民主政治的結構性裂變,就中國觀察家立場而言還意味著中美關系的復雜調整?!?〕
為何美國總統的這一次例行性選舉會得到史無前例的關注和討論呢?主要原因有二:其一,從美國長期角色層面,美國既是民主制下的共和國,也是新羅馬意義上的全球性帝國〔3〕,美國選舉的實際影響力遠超美國國境與國民范疇,屬于全球性權力轉移現象;其二,從總統人格層面,尋求連任的特朗普①一步步走向新冷戰和孤立主義,煽動美國民粹情緒和族群對立,破壞全球治理秩序和軟實力體系,大開大合之間形塑了一種有別于美國既往政治傳統的“特朗普主義”,一種扭曲變形的“財閥民粹主義”,故其是否再次當選對民主穩定性和全球復蘇都是重大事件。
從拜登在民主程序和法律意義上當選到宣誓就任,美國的民主規范與理性精神對特朗普主義破壞性的政治警覺與正當反制是基本成功的,這對美國自身的制度回調與穩定化,以及全球治理的可預期性,都是利好事件。對中美關系以及中國長期發展前景而言,也可獲得一個相對緩和的調整期。至于特朗普拒絕敗選及發動選舉法律戰的種種抵制行為,尤其是寄希望于聯邦最高法院保守派多數的司法護航,并不符合美國憲制秩序的歷史經驗、司法權邊界及大法官通常的職業倫理,難以逆轉敗選結果。特朗普越是纏訟,就越會與美國社會深層的民主規范及核心價值為敵而遭到鄙棄。選戰中失去的權力,按照民主憲法的基本原理,不可能從司法訴訟中無中生有地重新獲得,否則就是對人民主權原則的背叛和否定。特朗普希望重演2000年大選布什訴戈爾〔4〕的故事,操作空間和重復幾率極小。至于特朗普煽動民粹直接奪權的冒險行為,經過1月6日的“勤王”鬧劇已經被各方否定。
然而,特朗普肉身退場,特朗普主義卻已經在很大程度上塑造和改變了美國〔5〕,拜登時代不僅難以完全逆轉特朗普政治遺產,甚至不得不繼承和繼續深化特朗普的某些議題和路線。同時,拜登政府大概率會成為一個弱勢政府,面臨保守的最高法院及國會共和黨人的兩面夾擊,其政治取向和具體政策的調整空間必然受限。2020年7月23日,美國國務卿蓬佩奧在具有歷史標志性的尼克松圖書館發布演講,宣布尼克松的接觸政策完成歷史使命,遏制和冷戰的政策時代來臨。②這不是簡單地為特朗普主義背書,而是美國對華政策的轉型標識,是美國“深層勢力”(deep state)的代言性表達。如果我們注意到美國兩黨雖有諸多政策爭議和斗爭,但在涉華立法與政策議題上高度一致,我們就能夠理解蓬佩奧言論的政治內涵及其代表性。特朗普四年執政,以其特立獨行和規范破壞力提前完成了對華政策的結構性和方向性調整,以2017年底《美國國家安全戰略報告》確定的“中國敵人論”③及2018年3月以來的中美貿易戰〔6〕及其新冷戰的升級版作為標志。未來的拜登政府或許將概括性繼承這些政治遺產,但可能進行有關方式方法上的局部回調與重構。故期待拜登政府帶動清理特朗普主義并回到中美“蜜月期”的任何機會主義期待或設想都是不切實際的,在戰略判斷與應對上也必然是幼稚的。
有鑒于此,本文聚焦于中美新冷戰的長周期,適當考慮拜登政府的回調影響,并結合與歐洲角色有關的“西方缺失”意識及其政治重建,討論中美關系的長期走向和中國的應對方略。
二、改革開放脈絡下的中美關系:一個歷史維度
中國的改革開放是中國與世界關系史的重大轉折,“鄧小平時代”標記了這一偉大轉折。①改革開放的戰略決策與中美關系的結構性和解是緊密聯系的:其一,沒有外部空間上中蘇關系實質性疏離與中美關系有條件和解,就沒有1978年以來的改革開放局面及其持續性成就,故國際政治條件變遷對改革開放的啟動與演化影響深刻;其二,沒有中國內部政治上從“階級斗爭”向“經濟建設”的宏觀轉型,中美的有條件和解就不能進一步擴展為中國融入世界主流經濟體系的持續開放進程。因此,1978年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與1979年1月1日中美建交在歷史與理論上構成了理解中美長期關系的、互為條件的邏輯鏈條。
從20世紀70年代初期開啟的中美關系新進程,總體上表現為中國向美國的模仿學習趨勢,這種學習不僅包括經濟與技術,更擴展到制度乃至于文化價值觀的層面。也正是因為中國的模仿學習存在著“逐步西化”甚至發生和平演變、顏色革命的戰略空間與可能性,美國對華長期維持了始于尼克松時代的“接觸”政策。接觸不是為了中國本身的利益及現代化,不是對中國的經濟仁慈和政治寬容,恰恰相反,是為了美國對中國市場的壟斷性占有以及民主輸出的中國樣本建構。如果美國能夠成功地既在經濟上控制中國,又在民主制度上改造中國,對美國的資本集團和文化精英而言是最佳結果。
然而,美國對中國的市場與民主的規范性預期并不符合中國自身的政治體制與文化傳統。就中國改革開放領導人的基本政治視野而言,經濟建設固然至關重要而影響到“績效合法性”的關鍵問題,但中國“共同富?!钡目茖W方法論問題(先富帶動后富)以及中國與西方國家的大國競爭和持續生存問題同樣關鍵,且需要堅強穩定的政治體制加以保障和促進,尋求經濟改革與政治體制的動態均衡是改革開放領導者的根本法則。因此,不發展是政治原罪,不穩定甚至顏色革命更是政治原罪。穩定壓倒一切,其本質在于政治體制的超強穩定性與規范性,即便引入制度改革也不能反對和消解政治體制的根本原則。這就是八二憲法序言中規定“四項基本原則”的深層政治邏輯所在。對中國的國家領導人而言,改革開放的“發展倫理”是中國近現代史“富強邏輯”一以貫之的體現,而民主化則必須以中國自身政治體制的理想和規范為限度。
從2020年的時間點回看,美國改造中國的單邊框架與中國自我堅持的發展道路之間的規范性沖突,幾乎是不可避免的。中美關系和解的限度及改革開放從屬于中國執政黨現代化事業一部分的屬性,決定了中美關系演變至適當時間點必然出現結構性轉型。于中國一方,是在經濟現代化取得相當成就的基礎上尋求制度現代化的系統改革與定型,完成上層建筑的規范化建構,這一必然的制度性表達符合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經濟學原理,但絕非西方式的民主模仿,而是黨的領導與國家民主的法理及制度融合。2017年10月黨的十九大報告清晰宣示了中國長期道路的穩定性和規范性,從而實質終結了所謂“全盤西化”的各色猜想與設計。于美國一方,通過多種渠道的情報、智庫分析、改革評估以及對中國市場與民主規范前景的診斷,必然逐步得出一種與“接觸主義”相反的基本結論,特朗普主義推動了這一結論的具體成形,而其文本依據則落實于2017年12月《美國國家安全戰略報告》。該報告將中國列為第一層次的頭號對手,并嚴格設計了針對中國威脅的“有原則的現實主義”(Principled Realism)。這一轉折是決定性的,不因后續美國總統職位在兩黨間的自然更替而改變。故此次美國總統大選,特朗普敗選,拜登勝選,并不會扭轉中美關系落入“新冷戰”框架的長期趨勢,差異之處僅僅在于兩黨之理念與路線不同帶來的遏制中國的方式方法之別。
因此,我們對中美關系的分析與判斷,就不能落入“拜登新政”的虛幻期待之中,也不能簡單留戀改革開放進程中某些時段的中美蜜月關系,而需要從更長的歷史時段及更具戰略性的長期趨勢著眼。我們認為特朗普主義的新冷戰遺產及脫鉤政策在拜登時代仍會得到相當程序的延續,因為今日之美國已不復當年,對中國進行戰略遏制的焦慮、挑戰與壓力前所未有,使得美國朝野缺乏一種延續“接觸主義”的寬松政治氛圍和民意基礎?!?〕
三、新冷戰、軟脫鉤與中美關系的再定位
時間投射到2020年,一個世界歷史的“大分流”年份。新冠疫情作為一場全球大流行疾病引發了世界秩序的巨大波動,而針對香港國安法的制裁回應及盟友體系內的超強動員,給了美國發動一場“新冷戰”以最為直接的理由和機會。新冷戰,有別于但又高度模仿20世紀下半葉的“舊冷戰”,即美蘇冷戰。①二戰之后,世界秩序演變呈現出令人吊詭的對沖趨勢:一方面是主要國家在共同戰勝法西斯主義的基礎上以聯合國體制為核心建立戰后的和平秩序;另一方面則是美蘇在全球范圍內展開霸權性的冷戰競爭。冷戰在某種意義上終結了20世紀上半期以兩次世界大戰為主要代表的“熱戰”,人類記取了流血戰爭的慘痛教訓,但是在穩固的和平發展秩序的追求方面并未真正地價值覺醒和政治成熟。在二戰以來數十年的冷戰過程中,盡管不存在美蘇及幾大列強的直接熱戰,但由冷戰所引發的局部代理人戰爭、地緣政治對抗及貿易制裁等,仍然嚴重干擾和破壞著人類尋求和平發展秩序的歷史進程。〔8〕
中國在美蘇冷戰過程中從對蘇“一邊倒”轉向中美和解與獨立自主外交政策,是結合歷史處境與國家利益的理性選擇。美國從尼克松訪華開始采取了一種“接觸主義”的對華政策,美國的國際政治轉變帶動了西方國家與中國的結構性和解,為鄧小平時代的改革開放及融入國際主流體系奠定了最為關鍵的國際政治基礎。港澳問題的和平解決,臺灣問題上兩岸關系的破冰前行,在外因上與美國的接觸主義立場有一定相關性。美國的接觸主義包含著一種以民主價值規訓和改造中國的戰略意圖。蓬佩奧在2020年5月28日的《2020年度香港政策法案報告》以及7月23日的尼克松圖書館演講中,均回溯評價了美國對華奉行數十年的接觸主義,包括以香港或臺灣引導中國民主化的戰略部署。這是美國的一廂情愿:一方面,中國政治道路和政法傳統自有歷史和章法,不可能放棄自身的政治存在而全盤西化,中國共產黨領導是中國道路自主性最關鍵的政治保障;另一方面,美國推動中國的民主化,既有著完全規訓一個東方民族的道德成就感,也有著主導中國市場的長期利益動機。美國規訓失敗,中國邁向民族復興最后征程,美國的民主輸出成就感和市場利益獨占預期同時落空。對真正的“文明多元性”的價值恐懼及霸權挑戰的歷史記憶,推動美國朝野迅速形成了基于“新冷戰”思維的反華統一戰線。
中美的結構性新冷戰,是21世紀全球化與全球治理秩序的基本背景和動力。①作為新冷戰的“清理戰場”的合邏輯動作,美國近些年加緊了對華全面脫鉤的法律、政策和技術準備,從中美貿易戰到科技戰、金融戰乃至于意識形態戰爭,已經逐步構成了除直接熱戰之外的冷戰譜系。新冷戰是一種充滿國際政治敵意與文明沖突內涵的全面性對抗和競爭,局部利益的妥協與交換,甚至局部利益的直接犧牲,已經不足以拯救“中美關系”。但中美關系的直接破局亦存在結構性困難,原因在于中國文化的和平屬性、中國經濟的國際化程度以及中國以“軟脫鉤”策略開展持久競爭的戰略智慧。美國的新冷戰全球動員不會簡單地閉環,世界政治在力量、觀念與地緣利益上的多元化,也制約了美國對“中美對立”的截然想象和建構。
人類歷史上,熱戰是常態,冷戰是非常態,或者說冷戰是熱戰的準備。為什么20世紀之前沒有出現嚴格的冷戰?為什么20世紀截然分為前半段的世界熱戰和后半段的全球冷戰?這里面的原因主要包括:其一,價值層面,歷經兩次世界大戰及其人道災難,人類從倫理、人權、法治與國際聯合等方面全面反思了既往的價值觀念,對極權主義和極端主義進行了有效的道德和政治批判,和平發展成為主流價值,導致主流國家難以通過直接的戰爭行為獲取政治目標;其二,技術層面,核武器在主要大國之間的普及與平衡,建立了國際政治秩序中前所未有的、保證對等毀滅的“核和平”,核武器是摧毀性的,但核武器卻是世界和平的基石,這種人類和平辯證法奠定了冷戰優先的理性基礎。既然美蘇具備了相互摧毀的核能力,既然直接戰爭無法為人類社會理解和認同,以價值觀和地緣政治秩序為支撐點的冷戰便應運而生,粉墨登場。
美蘇冷戰奠定了世界性冷戰的基本特征和實踐方式。第一,意識形態的嚴格對立,即資本主義世界與社會主義世界在基本價值觀、政治社會制度和國際秩序上的規范性對立,這一宏觀精神層次的對立一直貫穿于冷戰的全過程。第二,經貿關系的內循環與弱接觸,即美蘇各自建立了內部協調的盟友市場體系,內部貿易占據主導,形成了對內循環、對外冷戰的基本秩序,經貿互嵌的和平保障功能不斷弱化。第三,軍事實力的長期競爭和均勢,即美蘇在軍事實力上互有優勢,不僅具有對等摧毀性的核武庫,而且在常規武器方面亦具有可比的制造基礎和對抗能力,泛軍事實力的平衡成為冷戰不退回熱戰的重要保障條件。第四,美蘇冷戰的持久化與局部代理人戰爭并存,即冷戰不是完全冷卻了的暴力對抗,而是冷戰主體不直接宣戰,不重蹈兩次世界大戰覆轍,但卻會以代理人形式進行軍事實力的較量和地緣政治的博弈,這些局部熱戰在朝鮮、越南、中東等地時有發生,構成美蘇冷戰的重要調節變量。第五,美蘇冷戰在總體的政治經濟結果上是負面的,嚴重破壞了二戰后全球和平發展秩序的規范建構以及經濟上的相互融合,在沖突地帶造成了長期的政治矛盾和社會撕裂,成為世界和平的風險點和威脅性因素。
對美蘇冷戰的陰影記憶,決定了進入21世紀的大多數國家和人民都不會真正贊同再來一次冷戰。對于中美“新冷戰”,美國國內也是存在撕裂性意見和政治斗爭的?!?〕那些投票支持反華法案的國會議員中,有盧比奧、克魯茲之類的極端冷戰鷹派,但也有許多議員并不真正愿意與中國展開全面冷戰。至于接觸主義政策的塑造者之一基辛格博士在2020年4月初仍然撰文呼吁回歸“自由國際主義秩序”〔10〕的正軌,而不要走上新冷戰的歧途。然而,總有人希望重蹈冷戰覆轍,甚至有人希望成為“凱南第二”或“麥卡錫第二”,他們是美國政治體系中的冷戰鷹派,是不從人類整體利益及美國長期利益出發的非理性派系,他們的心智中始終縈繞著西方文化傳統里“文明/野蠻”的嚴格二分法而無法實現真正的多元主義和平共處。
面對2012年以來中國的民族復興計劃以及美國內部政治的右翼化特別是特朗普主義的興起,中美從“脆弱甜蜜”關系迅速蛻變為“脫鉤對抗”關系。脫鉤(disengagement or decoupling)是一種形象化的比擬,暗示了中美關系在改革四十年當中實現了某種難解難分的“掛鉤”(engagement or coupling)。美國政策話語將中美密切交往關系確定為“接觸主義”。這種接觸主義在美方看來是非對等和附條件的。一方面,美國在對華接觸政策上是有前提性預期和保留條件的,即中國的政策轉變需要符合美國的全球戰略(對蘇冷戰)及美國的民主工程思維(改造中國),前者已經實現,后者并未成功。另一方面,美國總體上認為接觸是一種包容性策略,是中國借助美國的經濟體系實現現代化,是中國占便宜、搭便車的過程。接觸主義存在政策修正的臨界點:民主化失敗和中國經濟威脅。這一臨界點在改革開放初期并不顯著,即便發生過1989年政治風波,美國主流仍然認為中國可改造。但2012年以來中國政治體制改革與經濟體量的躍升,促成了政策臨界點的呈現。因此,特朗普主義興起與接觸主義衰落在美國政治演變中并非偶然,而有著中美關系內在張力及變遷規律的必然性。
特朗普主義不是嚴格的冷戰主義,但卻為新冷戰提供了若干重要的前提和準備。其一,從規范理論上批判和打擊了美國的接觸主義政策,為各式冷戰話語和極端思維打開了方便之門;其二,特朗普的商人性格的多變性提供了美國冷戰鷹派進場與合作的條件,美國外交政策的規范性和職業外交官的專業性不斷遭受壓制和流失;其三,特朗普的“美國優先”式的民族主義及“推特治國”的民粹主義,加劇了美國社會對華政治惡意的合流及鞏固,民意取向又倒逼美國政府加快修訂和制定對華新政策;其四,特朗普在選舉連任壓力下的極端主義取向,是新冷戰狂飆突進的機會條件,冷戰鷹派可能利用這一歷史窗口固化美國對華政策,甚至挑起局部沖突,比如臺海和南海;其五,新冠疫情危機對美國的沉重打擊,以及中國抗疫模式反映的體制比較優勢,進一步刺激美國對華恐懼感和冷戰策略進程。
在此條件下,如前所述,美國戰略界有人提出“半脫鉤”來相對客觀地描述劇變之中的中美關系。半脫鉤是一種現象化描述,本身不是冷戰話語,甚至不帶任何道德感情色彩。從2018年3月以來的中美貿易戰,實質上就是按照“半脫鉤”模式在向前演進。為什么是半脫鉤?這是由中美關系尤其是經貿關系的實質屬性決定的:其一,中美關系不同于美蘇關系,雙方在改革四十年中形成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經貿利益互嵌關系,是美蘇關系從來都不具備的,因此中美關系比美蘇關系更有韌性和牽連性,經貿互嵌的和平保障作用一直在釋放;其二,中國經濟體對世界的持續開放造成了一個特殊的經濟全球化現象,中國具有聯合國備案的完整工業部門,中國制造對世界經濟增長和世界人民生活的保障促進作用日益放大,美國的脫鉤操作面臨來自內部企業和盟友企業的巨大反制壓力;其三,中國的民族復興與技術現代化仍處于爬坡階段,對全球產業鏈與技術合作的依賴性仍然很強,技術主權化之路甚至剛剛起步(以華為為典型),客觀上需要一個戰略緩沖期來完成自身發展基礎的結構性塑造;其四,二戰以來建立的多邊主義經濟秩序和治理秩序,盡管受到美蘇冷戰及后冷戰時代美國單極霸權的壓制和削弱,但符合大多數國家的價值觀與發展利益,也符合中國一貫的和平發展立場,故美國重啟冷戰的超強動員并不具有真正的價值和利益上的感召力?!?1〕
從中國的自強之道與對美斗爭策略而言,可以將“半脫鉤”修正為“軟脫鉤”,作為一種應對美國新冷戰挑戰的、有進有退的策略藝術。半脫鉤可以繼續作為一種相對客觀和靜態的中美關系描述性概念,但策略性和主體性并不凸顯。軟脫鉤是以我為主的自強之道:其一,軟脫鉤正確認識到美國對華政策已經發生結構性演變,接觸主義不再是主流,依賴美國的繼續現代化之路難以為繼,中國在總體戰略上必須立足政治自主和技術自立;其二,軟脫鉤繼續保持對二戰后多邊主義經濟秩序和治理秩序的信任,以中國自身力量并團結各國展開“護法”行動,抵制美國的“退群主義”和踐踏國際規則的破壞行為,在共同“護法”過程中凝聚及擴展與世界各國的價值共識和相互承認;其三,軟脫鉤是對全球化與中國天下主義傳統①的整合性思考,可積極避免中國陷入單純民族主義陷阱與過度斗爭陷阱,為中國民族復興爭取最大化的國際政治空間與合作條件;其四,軟脫鉤要求中國更加理性和穩健地推進內部改革及承擔有效的全球治理責任,凝聚國民共識,展開積極的國家動員,建立對中國與世界新的知識和戰略框架,穩扎穩打,柔性復興。
四、西方缺失、聯歐與世界秩序的體系視角
中美關系,是最重要但不是唯一的定義當代國際秩序的關系,歐洲角色一直是現代以來無法回避的關鍵變量,因此歐洲怎么思考和應對當下全球秩序危機包括中美關系危機,對于全球和平發展的前景具有結構性影響?!?2〕歐洲主辦的慕尼黑安全會議于2020年2月份召開,列強云集,唇槍舌劍,縱論世界秩序的原理、挑戰和趨勢。會議的主題是“西方缺失”,這是比美國更加誠實的歐洲人的思考和焦慮,是一種現實主義和對話主義的國際關系思維。相比美國對全球霸權的依賴和留戀,剛剛經歷英國脫歐的歐洲更加從容和超脫,對世界體系的實力變遷與秩序更替有著更好的心理適應性?!拔鞣饺笔А保╓estlessness)是一個顯著的國際政治事實,對這一事實的不同理解和應對,構成了當代國際關系與國際法斗爭的基本格局。
西方何以缺失?西方怎么辦?這也許是會議主辦方最關心的問題。歐洲清晰地判斷出來中國崛起、俄羅斯復興以及西方在國際事務中影響力的嚴重衰退,甚至西方民主秩序內部的盟友關系、國內經濟民主秩序、保守主義與右翼化問題、難民與身份認同問題、恐怖主義與安全秩序問題等,都嚴重挑戰和削弱著西方的制度公信力。當西方精心構筑的國際法律秩序和國內民主秩序無法有效提供安全、自由和繁榮時,“西方缺失”就是一個無可回避的政治現實。
問題進一步延伸,所謂“西方缺失”,本質是美國缺失。因為二戰之后的國際主流秩序是美國創建的,美軍、美元、美國高科技、美國盟友體系及美國掌控的國際法秩序,成為全球化賴以維系和擴展的關鍵性基礎。美國的全球存在保護了西方核心價值觀的主導地位及西方資本集團的全球盈利體系,也提供了所有西方人從全球化體系中獲益的基本經濟與文化優勢。這是一套精致的“西方金融帝國主義”,至今仍然構成國際秩序的基本面。
然而,從西方歷史經驗尤其是羅馬經驗來看,帝國秩序的繁榮之中必然隱藏著衰退、收縮、崩解與重構的因子。美國精英們不能僅僅限于拜讀修昔底德的《伯羅奔尼撒戰爭史》而以“修昔底德陷阱”自限,更應當開闊視野精讀孟德斯鳩的《羅馬盛衰原因論》以深切理解作為“新羅馬”之美國的內外張力、病理與處方。這是因為帝國治理是成本消耗型治理,其長久維系取決于帝國本身的技術與制度創新力,以及帝國和依附性團體之間的價值與利益分享能力。美國就像曾經的早期羅馬帝國一樣,成功主導和協調了盟友體系及非盟友的發展中國家體系,一度產生了“歷史終結”的帝國幻象。在“條條大路通羅馬”的帝國極端繁盛期,帝國政治家和帝國知識分子也曾產生過“盛世”幻覺和“歷史終結”式的樂觀主義。然而,羅馬帝國很快陷入內憂外患之中:內有東西羅馬分治與基督教會的結構性分裂,沿著“羅馬-日耳曼”和“希臘-斯拉夫”兩條文明軸線長期演化對峙,沖突頻仍;外有新波斯帝國、日耳曼蠻族王國、匈奴游牧帝國以及伊斯蘭帝國的持續挑戰。在這些內外挑戰中,帝國精英的自負、怯懦、腐化與責任衰退,亦構成羅馬崩解的重要精神因素。比照羅馬,今日之“西方缺失”的世界歷史經驗同樣造成了美國的戰略恐懼和不自信。特朗普主義的美國優先以及對世界秩序既有價值的持續侵蝕,是作為帝國之美國的自我責任卸載與權力鞏固。美國在全球化中的“逆全球化”和民主秩序中的“民粹化”是西方缺失的最主要標志。
對歐洲而言,二戰后的國際法秩序是和平但不夠公正的。在西方體系內部,歐美分享相同的民主價值觀和國際法秩序紅利,歐洲也基本上長期配合了美國的全球安全與戰略布局。然而,相同價值觀并不保證相同利益,歷史上的希臘不是,羅馬不是,今日歐美也不是。美國借助二戰過程對歐洲的援助和解放經驗,以及在歐洲對抗蘇聯的冷戰秩序,成功建立了對歐洲世界的一種“反向殖民”秩序結構,在安全、經濟、外交與國際秩序上取得了對歐洲的代表權。美國與歐洲的關系,就像羅馬將被征服者在法律上確定為“同盟者”一樣,并非平等關系,而是一種體系內的主從關系。這種關系性質符合西方歷史上的“霸權”的主導性定義,即一個廣泛共同體內部的霸主與成員國關系,霸主是保護者,成員國是服從者,二者分享共同的安全秩序和價值觀,但在霸權中心及服從秩序上是等級制的?!?3〕歐洲國家的地位和利益保障當然嚴格優越于其他非西方地區的國家,然而一旦美國利益受到觸動,歐洲利益也是可犧牲的選項。歐洲內部的主要政治代表國家對此反應不一。德國作為二戰最大戰敗國在美國占領和指導下重建,對美國秩序的依賴更深,對美國價值的質疑和對抗意愿更弱。但法國同樣作為二戰戰勝國及歐共體早期主要創建國,對歐洲依附于美國的“隱性殖民”關系性質持有強烈的質疑與反抗立場。二戰后早期的戴高樂主義尋求獨立自主的軍事與外交政策,包括與中國外交關系的早期突破。有戴高樂主義遺風的馬克龍總統上臺以來多次提出了歐洲的軍事與能源主權問題,謀求歐盟制度改革以增強歐洲自身的國際地位與獨立自主性。歐洲尤其是法國企業長期深受美國“長臂管轄”法律的非法侵害和制裁,歐盟阻斷法案就是法國力推的立法結果,而法國企業高管皮耶魯齊的《美國陷阱》以及政治學者拉伊迪的《隱秘戰爭》則分別從自身維權個案及國際法律秩序層面對美國“統治”歐洲的制度秘密加以解碼和批判。〔14〕與非西方國家對美國帝國主義與霸權主義的傳統批判相比,來自歐洲內部的反思與批判更加切中要害,也更有力量。歐洲主辦“西方缺失”的安全峰會,是自身切膚之痛的反映,也是歐洲尋求多邊力量以改革國際不公正秩序的理性實踐。馬克龍近期甚至提出“接納”俄羅斯以平衡對沖美國的支配和影響力,顯示了歐洲內部在地緣政治與國際秩序上的大膽想象力,但這一進程刺激和影響多方利益,推進不易。俄歐整合是歐洲主義更大的挑戰和命題,對美國建立的歐美聯盟秩序以及中國的“一帶一路”秩序均有強有力的戰略沖擊,同時俄歐內部矛盾分歧也不是短期內可以簡單和解與處理的。但馬克龍的提議展現了歐洲集體安全政治的一個新的思考方向,就是超越二戰后既定的冷戰及后冷戰秩序,從“西方缺失”的現實與歐洲自身的利益出發理性思考自主性的歐洲地緣政治與國際秩序突破和重構之路徑。
美國在此次安全峰會上的主要目標仍然在于渲染“中國威脅論”,尤其是繼續炒作華為議題,歇斯底里,老調重彈,了無新意,根本對不上歐洲安全與發展焦慮的真正議題,也與世界各國對中國的理解與接受取向背道而馳。美國就像帶不好“政治優等班級”的班主任一樣,嘮嘮叨叨,裹足不前,卻自以為是,影響力日漸衰落。美國眾議院議長佩洛西和國務卿蓬佩奧分屬本國不同陣營,多次在國內議題上政治交鋒,但在對華問題上政治立場高度一致,都是“中國威脅論”的忠實信徒和不厭其煩的宣傳牧師。美國司法部近期對華為的起訴,也是在配合性窮盡法律手段進行政治打擊。美國反復強調自身與歐洲國家是價值盟友關系,持續濫用“自由民主”的任意解釋權并將其有意導向一種嚴格而僵化的冷戰理解,無法認同歐洲與中國在通信技術及更廣泛全球化領域的深度合作,更擔心中歐合作會對沖美國在歐洲的影響力與依附性利益。美國以僵化的文明沖突論及冷戰思維思考中國問題與國際秩序問題,導致其對全球化本質的理解日益產生嚴重偏差。美國理解的全球化只能是美國領導的西方秩序的全球化,西方盟友在內部“臣服”,非西方國家在外部“依附”,從而形成永固性的美國治下的長期和平秩序。美國一度接近完成這一“美式和平”的全球化建構。但美國顯然誤解了全球化的完整周期與道德本質。全球化的本質并不是保障單一國家的帝國利益,而是價值、技術、資本與制度的共建共享,既是先行之優勢西方國家輸出的過程,也是暫時落后之非西方國家學習與趕超的過程,是人類價值與知識的雙向流動。美國長期停留于全球化初級階段的“西方輸出”優勢和道德體驗,看不到或無法適應非西方國家學習趕超的“雙向互動”趨勢,從而在戰略上嚴重誤解了中國崛起的分量和意義,更難以理解和接受“一帶一路”在全球化演變中的正當性基礎與制度增量創新價值。比較而言,歐洲國家更加誠實,沒有那么強的單邊帝國權力負擔,反而容易接納中國并致力于真正的全球化秩序的完備建構。中歐合作可能構成21世紀最為關鍵的全球化基礎與理性力量。當然,這也需要歐洲進一步在國際關系與世界秩序上理性自覺,不必過分感傷于“西方缺失”的全球化固有進程故事,而是從容于以自身道德和政治力量參與真正多邊主義國際秩序的價值凝聚與制度合作。歐洲越來越多的政治家與知識分子看到了這一點,但歐洲既往的“大西洋主義”親美傳統以及右翼化的極端主義仍然非常強大,從不同方向上對中歐合作與真正多邊主義國際秩序的塑造構成嚴重威脅。
中國在此次安全峰會上真正堅持了符合全球化本質的多邊主義立場。傅瑩的反駁是充滿智慧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美國技術不希望被封鎖,美國又怎么會有正當理由封鎖華為?而且,美國民主制度何以脆弱到懼怕華為的程度?王毅外長更完整的發言系統闡述了中國的多邊主義國際秩序觀,提出了共同發展、大國責任、國際準則、共同體意識四個層次的價值與秩序基準。美國的關鍵詞是“中國威脅”,中國的關鍵詞是“多邊合作”,這是中美在21世紀全球范圍內價值競爭的重要變遷,中國更多主張人類普遍價值及其在人類命運共同體建構中的有效運用。與美國重啟冷戰式的“斗爭思維”相比,中國的“和平發展”思維顯然更符合一種快速變遷中的世界秩序重構的正當需求。越來越多的歐洲政治家和知識分子開始承認,中國崛起具有正面價值和意義,歐洲愿意考慮與中國的深度合作與對話,非西方國家與地區也對中國發展的經驗和先例充滿興趣和期待,在“一帶一路”框架中尋求自身定位和利益。從安全峰會的整體反響來看,美國的“冷戰”呼吁越來越蒼白無力,過度渲染價值觀和社會制度差異的舊式手法也難以奏效。
這是人類的一個“新世界”〔15〕,歐洲逐漸放平身段,客觀理性看待一個已經多元化并快速進行著秩序重構的外部世界,而美國則顯得很不自信,抱殘守缺,患得患失,更快速地折損其二戰后積累的超強軟實力。美國人心目中有兩堵墻:一堵是美墨邊境墻,這是移民隔離墻,與新版的美墨加貿易協議形成鮮明反差,資本可以穿越,人流就地阻隔,資本與人的隔離顯示出美國“大熔爐”道德優勢的崩解與自由包容性精神秩序的碎裂;另一堵墻是東西方的冷戰之墻,前有蘇聯,后有中國,美國始終無法在精神上自我反思、批判及真正以平等多元倫理重構一個永久和平的世界秩序,導致美式和平仍然主要建立在實力而非道理基礎上。美國曾經制造了很多普適的“道理”但自身并不能完整遵守,不能一以貫之,而常常以利益理由隨意踐踏,導致一種“逆全球化”〔16〕浪潮的興起和反噬。
總之,與新冠肺炎病毒相比,人類價值與世界秩序中的“冷戰”病毒更是威脅人類安全與發展的致命因子。西方缺失是一個基本事實,本身是全球化與東西方競爭發展的自然正當的結果。全球化從來不許諾單一的世界霸權,而是趨向于推動多邊合作與協商治理。慕尼黑安全會議讓世人看到了一個道德誠實與理性務實的歐洲,一個局限于冷戰思維無法自拔的美國,以及一個堅定踐行多邊主義與合作倫理的中國。王毅外長在主題發言落腳部分提到了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倡議基于天下一家的中華文化傳統,對全球治理具有重大的塑造引領意義。這或許是中國開給“西方缺失”與全球化困頓中的世界的一劑良方。天下一家,是中華文化最基本的政治哲學視野與歷史經驗,是“天下”之多元存在與“一家”之和諧一體的辯證統一。在此意義上,西方缺失所導致的世界不再那么“西方”就不那么可怕了,因為世界原來就不那么“西方”,也不會一直那么“西方”下去。西方500年的全球化主導是因為西方文化與技術的自身積累及非西方的相對不發展,而當全球化過程帶來非西方的充分發展之后,一個真正平等、多元、民主與合理化的國際秩序才能夠形成?!?7〕所謂“西方缺失”,其本質是“西方歸位”。也因此,二戰后“美國治下的和平”帶來的只是初級階段的國際秩序,不是充分平等與理性化的國際秩序。21世紀,在中國參與的真正多元化與平等化條件下逐步塑造而成的國際秩序,才可能是真正道德與合理的,才能真正帶來永久和平與共同發展。
五、結語:向世界而生的21世紀秩序展望
美國大選塵埃落定,拜登時代悄然開啟,但美國沒有“新時代”,充其量只是在所謂“新保守主義”(小布什到特朗普)和“新帝國主義”(克林頓、奧巴馬到拜登)之間左支右絀。經由特朗普主義發起的美國本土利益對全球化精英的民主政治批判在象征意義上已經夭折,但美國國內政治的左右分裂及美國國家人格中“帝國”與“民族國家”的二元對立并未消解,甚至更為嚴重。美國的內部分裂必然帶來其力量和制度傳導意義上的外部性世界秩序分裂和重組。中美新冷戰會變幻戰場和形式,但不會變幻總體趨勢和對抗方向?!拔鞣饺笔А痹跉W洲第二波更為嚴重的新冠疫情、法國式宗教沖突、難民危機與“穆斯林化”壓力下將進一步凸顯,歐洲的內部分裂和政治右翼化進程將繼續發展。因此,2020年之后的中美關系及世界秩序會更具斗爭性、碎裂化和不確定風險,尋求共識和制度性合作的努力將面臨多重壓力和困境。
在中美關系演變的頂層認識意義上仍然存在一種關于挑戰美國的歷史神話,即美國是不可挑戰的,因為美國價值觀是歷史終結形態,挑戰美國的列強如日本、德國、蘇聯都已慘敗。也有一種關于普通法的歷史神話,即普通法全球化的支配性權威(尤其是金融霸權)是不可挑戰的,從大英日不落帝國到美利堅新羅馬帝國,都以普通法精神立國,所以不可挑戰。這些不可挑戰的傳說,配合改革四十年中國學術體系大量移植的“自我東方化”接受美學,塑造了當代中美關系斗爭面的諸多“潰瘍”點。然而,從特朗普主義的專橫霸道之中,我們確實能夠理解到美式霸權的日薄西山與收縮調整期的極端危險性。即便是拜登上臺,中美已然“戰場化”的斗爭秩序也不可能回調消解,而只會變化場景和形式,硬實力的直接對抗可能有所緩和,經貿關系一定程度上回暖,但軟實力斗爭及安全議題上的博弈,包括國際體系重構與隔離,或許更甚以往,別忘了奧巴馬第二任內全力推動的重返亞太戰略和TPP協定就是一種圍堵和隔離中國的進攻性措施。
理解中美關系當下處境與未來,前提是理解美國霸權的本質及其走向。美國霸權是西方歷史霸權經驗和力量的綜合,但其本質仍然建立在基督教一元論和異教斗爭哲學基礎之上,其霸權演變不可能脫離西方長期的歷史規律。關于西方霸權的歷史規律,安德森教授在《原霸》一書中有精彩的思想史與制度史的追蹤分析,最為點睛之處則在于他所揭示的西方霸權在“強制”與“同意”之間的道德困境與實踐錯位,認為霸權是一種兼具“說服與強制、意識形態與暴力、仁與惡”的復雜事物。對美國霸權的當下與未來,該書結尾援引的與凱撒同時代的希臘歷史學家狄奧多羅斯·西庫盧斯(Diodorus Siculus)在《歷史集錦》中的經典判斷可為評判尺度:“追求霸權者憑借勇氣與智慧實現霸權,憑借克制與仁愛增進霸權,憑借令人驚懼的恐怖維持霸權?!薄?8〕特朗普主義展現的是一種“恐怖霸權”,基本清理了美國霸權內在的道德要素,將美國由“自由帝國主義”強制轉型為“制裁帝國主義”,以純粹的超強實力與自然狀態的斗爭威脅獲取超出美國自身權利范疇的非法利益。拜登時代或許會做適當回調,以“克制和仁愛”修補美式霸權的道德漏洞和規范赤字,但完成度和方向性頗值得懷疑,因為美國霸權末期的不安全感和恐怖化相互刺激加強的總體趨勢無法逆轉。
回到中美比較,上述所謂歷史神話嚴重忽略了中國的文明國家傳統與屬性,以及美國自身在精神上的自我否定。中國是一個承載東方文明五千年的超大規模共同體,在人類歷史的長時段里是文明的輸出端,是天下主義秩序的維護力量。中國與西方的近現代接觸、沖突、西化及重新自主化,是中國歷史文化傳統中處理域外文明因素的又一次經驗而已。只不過這一次的接觸轉化,所遭遇的不再是既往中華文明邊緣上的低度文明,而是一種真正的全球化文明。西方的全球化文明塑造了一種西方中心主義的世界觀和方法論,具有世界主義和普遍主義的強烈規范品格?!懊绹蜗碌暮推健北辛诉@一規范品格。然而,一方面,中國的天下主義傳統及對西方文明的選擇性學習,幫助中國成為當代世界和平發展的主要力量之一;另一方面,美國精神秩序中的地方主義和孤立主義回潮,嚴重侵蝕甚至顛覆了美國精神中的普遍主義。中國自信走向世界,美國孤獨退群回歸,一正一反之間,無論是歷史終結論的神學,還是美國不可挑戰的神話,都在人類從20世紀邁入21世紀的具體經驗中逐步被證偽。
美國不需要被挑戰,因為挑戰因素在美國內部早就潛伏,而且美國的全球化精神是帶有文明歧視性和過強利益動機之結構性缺陷的。特朗普主義暴露了美國精神的另一個側面,展現了美國與全球化及真正多邊主義的嚴重對立。中國的全球化成長,是歷史合力與自身實踐的理性結合。其一,中國的長期文明傳統提供了以和平發展價值超越冷戰對立的哲學基礎和實踐靈感,中國的“一帶一路”與人類命運共同體就是中國的新天下主義。其二,中國的政治秩序以黨的領導與人民主權的理性結合為特征,體現了賢能政治和民主政治的混合體制特征,相對優越于西方單純的民主政治,且中國的體制理性仍在不斷的自我批判和進步之中,但西方民主政治已有固化和僵化的趨勢。其三,中國在應對美國新冷戰、逆全球化以及民主民粹化的內外挑戰中,展現了對多邊主義秩序、自由貿易、技術創造與分享以及民生福祉的價值整合與制度供給能力,以建設性的負責任大國的行動力量參與塑造21世紀全球化與全球治理的新秩序。
總之,美國的新冷戰及脫鉤主義試圖將中國重新隔離在世界體系之外,滿足的是美國單邊主義的霸權維持利益,挑戰和破壞的是二戰后建立的多邊主義經濟和治理秩序以及中國為21世紀新秩序提供建設性力量和貢獻的實踐正當性。美國逆全球化而維護霸權,中國順全球化而展現文明力量,一正一反之間,21世紀的全球新秩序與新歷史之理性塑造進入了快車道。無論是“沒有特朗普的特朗普主義”還是拜登式的“自由國際主義”,中國的民族復興與全球化道路都必須有自身的戰略、定力、制度與方向感。從中國近期關于深圳特區40周年紀念的有關政策文件以及十四五規劃建議的基本框架來看,中國以自身體制與發展戰略的穩健的“不變”應對美國、西方與世界秩序的“萬變”,值得我們對“兩個一百年”之發展目標保持戰略定力、理論自覺和實踐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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