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建翔
普惠金融(Financial Inclusion)或包容性金融是指以有效方式使金融服務惠及社會所有階層和群體,尤其是那些難以通過傳統金融體系獲得金融服務的社會弱勢群體。這一理念最早由聯合國于2005年提出,通過十余年的實踐證明,普惠金融對一個國家實現扶貧目標發揮著積極作用(Shiimi,2010),并且這一新興金融理念一經提出,短短幾年內就迅速上升為一項廣泛認同的金融發展戰略。與此同時,由于2007-2009年全球金融危機的爆發,金融穩定性(financial stability)這一概念已經成為各國關注的重點。有證據表明,金融穩定有助于各國經濟的可持續發展,金融不穩定的話可能會嚴重阻礙發展中經濟體的增長進程,甚至發達經濟體的增長也會受到同樣的影響(Creel et al.,2015)。這就給我們的研究提出了一個問題:普惠金融和金融穩定是替代還是補充?換句話說,擴大金融包容性是促進還是阻礙了金融穩定性?
一些文獻提出了普惠金融可能對金融穩定性產生正面影響的觀點,因為通過向包括弱勢群體在內的廣大社會群體提供更多金融服務,可以確保資源和金融中介的效率,從而促進金融穩定(Okpara,2011和Cull et al.,2012)。也有一些文獻認為,擴大金融的包容性會削弱經濟監管的總體效力,并增加金融系統的風險,從而對金融穩定性產生負面影響(Khan,2011)。
綜上,關注普惠金融對金融穩定性影響的文獻不僅相對有限,而且沒有一致的結論,有的文獻認為其影響是正面的,有的認為其影響是負面的或者兩者兼而有之。但是這些研究主要是理論分析,很少有基于跨國數據的實證研究,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普惠金融數據的稀缺性和相對新穎性。為了彌補以上不足,本文采用了2004-2017年間140多個國家的面板數據,從金融服務的使用情況和金融服務的可獲得性兩個維度實證考察了普惠金融對金融穩定性的影響,以及在不同經濟體中的異質性影響。
普惠金融這一概念的提出是基于很多現實原因,其中一個主要原因是金融排斥(Financial Exclusion)。金融排斥反映在一些低收入國家或者欠發達地區,由于銀行分支網絡有限、自動取款機供應不足、小額存款和貸款服務成本相對較高等原因,大部分人口和企業往往無法獲得正規金融服務。普惠金融旨在解決和消除金融排斥,將這些“無銀行賬戶”人口納入正規金融體系,使他們有機會獲得儲蓄、支付、轉賬、信貸和保險等金融服務(Hannig&Jansen 2010)。從實踐的角度來看,Siddik et al.(2015)討論了普惠金融的幾個指標,并認為普惠金融應由金融服務可獲得性、金融服務質量以及金融服務使用情況等指標來綜合衡量,這將確保有一個包容性的金融體系,在這個體系中,所有人都有機會參與一個國家的經濟增長進程。周小川(2013)認為,普惠金融的內涵是通過完善金融服務基礎設施,以負擔得起的成本將金融服務擴展到欠發達地區以及低收入人群,向他們提供價格合理、方便快捷的金融服務,不斷提高金融服務的可獲得性。
2007-2009年的全球金融危機大大提高了各國對金融穩定性的認識,越來越多的國家對金融監督和監管采取宏觀審慎措施的必要性給予高度關注。Schinasi(2004)從理論的層面,提出只要一個金融體系能夠促進(而不是阻礙)經濟體的增長,并且能夠消除由內生或重大不利和意外事件導致的金融失衡,它就處于一個穩定的范圍內。次貸危機爆發后,Anatolyevna&Ramilevna(2013)將金融穩定定義為,由金融市場、金融中介和市場基礎設施組成的金融體系,能夠抵御足以明顯損害儲蓄向有利可圖的投資機會分配的金融沖擊。除此之外,金融穩定的概念也因發達經濟體和發展中經濟體而異。在金融體系發達的經濟體中,金融穩定基本上是由退休基金和投資基金等非銀行金融機構的狀況決定的(Siddik et al.,2018)。與發達國家相比,銀行被視為發展中國家金融穩定的關鍵支柱和經濟穩定的門戶(Popovska,2014)。
本文主要探索普惠金融是否與金融穩定性相關聯及其相關程度。關于此問題的文獻較少,提供的證據也好壞參半。一些文獻論證了兩者之間的正相關關系,一些文獻卻又論證了普惠金融對金融穩定性的負面影響。
Khan(2011)認為,普惠金融主要從三個方面對金融穩定性做出積極貢獻。一是增加對小型企業的貸款有利于實現銀行資產多樣化,從而降低銀行貸款組合的整體風險。二是普惠金融的實施意味著將有更多的小儲戶參與到金融體系當中。當有更多的小儲戶時,存款量和其穩定性就會提高。三是擴大金融包容性有助于更好地傳遞貨幣政策,從而也有助于提高金融穩定性。從實證研究來看,Han&Melecky(2013)通過對90個經濟體數據的研究發現,更廣泛地獲取和使用存款可以在金融創傷期間增強銀行的存款基礎,從而促進各國特別是中等收入國家的金融穩定。Morgan&Pontines(2014)使用了2004-2011年的面板數據,調查了140多個國家普惠金融和金融穩定性的關系,發現增加中小企業貸款在銀行貸款總額中的比率,有助于減少不良貸款和降低金融機構的違約概率,從而促進金融穩定性。Hannig&Jansen(2010)表示低收入群體相對不受經濟周期的影響,因此將他們納入金融體系往往會提高存款和貸款基礎的穩定性,此外,他們觀察到迎合低端市場的金融機構往往能很好地抵御宏觀危機。
與普惠金融促進金融穩定性的觀點相反,也有文獻認為普惠金融對金融穩定性構成負面影響。Khan(2011)同樣從理論層面指出,擴大借款人規模的嘗試可能會導致貸款標準下降,這是美國次貸危機的主要原因。如果銀行將信用評估等各種職能外包給規模較小的借款人,可能會損害他們的聲譽,從而提高銀行系統的違約概率。同時,如果小額金融機構沒有得到適當的監管,弱勢群體貸款的增加可能會削弱經濟監管的總體效力,并增加金融系統的風險。Mehrotra&Yetman(2015)認為在不顧后果快速擴張信貸的情況下,更高的金融包容性會給金融穩定帶來不確定性。金融體系中不受約束的那部分快速增長,可能會削弱受監管金融體系的穩定性。Sahay et al.(2015)使用了跨國數據觀察到金融包容性對金融穩定性的負面影響。結果表明,如果沒有適當的監管,當信貸普及到所有人時,將增加金融穩定性的風險。當獲得信貸的機會增加時,金融保障有下降的趨勢,而且在銀行監管不力的國家,這一比例下降得更快。

表1 普惠金融指標構建

表2 描述性統計
本文采用的數據來源于世界銀行的全球金融發展數據庫(GFDD)以及全球金融包容數據庫(Global Findex)。全球金融包容數據庫提供了2011-2017年間148個經濟體關于儲蓄、借貸、支付和管理風險的指標,每三年更新一次。全球金融發展數據庫則是包括了大量與金融包容性有關的變量,以及一些與金融發展和金融穩定性有關的變量。
根據普惠金融全球合作伙伴(GPFI)在2013年制定的普惠金融指標體系,本文從金融服務使用情況和金融服務可獲得性兩個維度來構建體現普惠金融狀況的6個相關指標(見表1)。來自全球金融包容數據庫的數據僅適用于2011年、2014年和2017年,包括個人賬戶率、個人貸款率、借記卡率和電子支付率,部分經濟體數據存在缺失。因此,金融包容性變量的數據可用性是本文面臨的一個主要問題。本文采用了銀行系統違約概率Z值(Z-Score)和不良貸款率作為衡量經濟體金融穩定性的指標。
表2顯示了各個變量描述性統計結果。各經濟體2004-2017年平均不良貸款率為5.89%,平均Z-score為14.31。從金融服務使用情況來看,平均個人賬戶率達到56%,借記卡率和電子支付率平均為41.55%和45.37%,過去一年內,平均12.1%的成年人向金融機構借過錢。從金融服務可獲得性來看,平均每10萬人擁有19個銀行分支機構和827個ATM機。此外在省略的各變量相關性檢驗中,個人賬戶率和電子支付率存在顯著正相關,且相關系數超過0.7。因此在回歸分析中本文對高度相關的個人賬戶率和電子支付率分開使用,避免多重共線性問題。

表3 普惠金融對金融穩定性的影響(同時考察各個變量的影響)

表4 高收入國家普惠金融對金融穩定性的影響
由于普惠金融是系統性的,所以基于單獨變量的回歸結果,并不能充分和準確地說明普惠金融和金融穩定性之間的關系,所以本文考察了各個普惠金融指標對于金融穩定性的影響。根據各變量相關性檢驗的結果,我們避免同時使用顯著相關的兩個變量,并把普惠金融指標分為兩組。另外,考慮到普惠金融數據質量不高,本文采用面板數據的組間估計量來進行回歸(結果見表3)。表3顯示,增加銀行分支數能夠顯著降低金融機構違約的可能性,但增設ATM機,會提高金融機構的違約風險,盡管這個結果只在10%的水平上顯著。從不良貸款的角度來看,個人貸款率在1%的水平上對不良貸款率有顯著的負面影響。具體而言,個人貸款率提高10%,不良貸款率就會降低3%左右。值得一提的是,ATM機數量與不良貸款率的關系顯著為正,說明ATM機的增加提高了金融風險,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印證了文獻綜述中金融包容性對金融穩定性有著積極和消極影響并存的觀點(Khan,2011)。
考慮到各個經濟體的異質性,基于總體樣本的回歸結果可能無法揭示普惠金融在不同國家可能存在的不同影響,所以本文根據國家收入水平,把樣本分為高收入國家、中等收入國家以及低收入國家(見表4、5、6),從而考察普惠金融在不同類型經濟體中對金融穩定性的影響。
在高收入國家,普惠金融的指標并沒有對銀行違約率產生顯著影響,但在金融服務使用的情況方面,借記卡率和電子支付率的提高能夠顯著降低不良貸款率,而個人賬戶率和銀行分支數對不良貸款的影響在10%的水平上顯著為負。結果表明高收入經濟體普惠金融對金融穩定性的影響較低。一個合理的解釋就是高收入國家國民平均受教育的年限長、法治水平高、中小企業規模大、金融發展水平高,所以不太容易發生金融不穩定。
在中等收入國家,ATM機數量對Z-Score有顯著的負面影響,說明ATM機數量的增加,提高了銀行的違約率,這與總體樣本回歸結果一致,并且結果更加顯著。同時ATM機數量的增加也顯著提高了不良貸款率。這說明在中等收入國家,ATM機數量的增加會對金融穩定性產生負面影響。除此之外,個人貸款率的增加能夠顯著降低不良貸款率,從而達到穩定金融的作用。結果表明,在中等收入國家,普惠金融的發展對金融穩定性的影響有利有弊。一個合理的解釋就是,這些國家一方面通過擴大金融服務范圍,可以達到扶貧的目標,促進經濟發展,穩定就業水平,從而發揮穩定金融的作用;另一方面,由于監管機制的不健全,監管規則的滯后,部分普惠金融機構游離于監管體系之外,如影子銀行、民間金融等。監管的“真空地帶”越來越多,嚴重破壞了金融穩定性。

表5 中等收入國家普惠金融對金融穩定性的影響

表6 低收入國家普惠金融對金融穩定性的影響
在低收入國家,個人貸款率對Z-Score的影響顯著為正。這說明,在以銀行為金融穩定關鍵支柱的低收入國家,提高個人貸款率能夠增加銀行的金融業務,有利于實現銀行資產多樣化,從而降低銀行貸款組合的整體風險。但是電子支付率對Z-Score的影響顯著為負,并且電子支付率的提高,顯著提高了不良貸款率。這可能是因為發展中經濟體由于與互聯網金融相配套的基礎設施并不完善,導致了電子支付的成本可能較高,所以電子支付率的提高對銀行系統的穩定性會產生負面影響。個人貸款率、借記卡率、ATM機數量對不良貸款有顯著的負面影響,這說明無論是從金融服務的使用情況,還是金融服務的可獲得性來看,普惠金融的發展對于降低低收入國家的不良貸款率及穩定金融體系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總體而言,根據國家收入劃分的三組樣本回歸結果表明:在不同收入經濟體中,普惠金融對金融穩定性的影響確實存在一些顯著的差異。在高收入國家,普惠金融發展對金融穩定性影響不大;在中等收入國家,普惠金融發展對金融穩定性影響有利有弊;在低收入國家,普惠金融發展顯著提高了金融穩定性。
基于總體樣本的回歸結果表明,銀行分支數、個人貸款率穩健,顯著降低了銀行違約概率和不良貸款率,這對促進經濟體的金融穩定性有著積極作用。相反的是,ATM機數量增加顯著提高了銀行違約率和不良貸款率。這印證了普惠金融對金融穩定性有著積極和消極影響并存的觀點(Khan,2011)。
基于回歸分析的結果,本文從金融服務和金融監管的角度提出三點建議。第一,通過增加銀行分支數來促進金融包容性可能是一個可取之策。在偏遠地區增設銀行服務點,將金融服務擴展到欠發達地區以及低收入人群之中,同時通過互聯網金融以及科技創新等形式,不斷擴大金融服務的可獲得性,從而提高金融的包容性。第二,提高中低收入人群融資能力,也是發展普惠金融的一個可行途徑。一方面需要提高商業銀行、資本市場對企業和個人融資的覆蓋面,另一方面要降低民間個人融資成本與風險,并通過完善個人征信系統降低信息不對稱帶來的融資障礙。第三,普惠金融的發展與金融穩定性的相互促進需要適當的金融監管。特別像中國這樣的發展中國家,發展普惠金融可以在鞏固脫貧攻堅成果、建立解決相對貧困長效機制中發揮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