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吉恩·杜塞特 石查卡
【作者簡介】
吉恩·杜塞特是一位混合型作者(自稱),目前居住于馬薩諸塞州的劍橋。擅長中篇及長篇小說,共有二十多部科幻和奇幻小說出版,其中包括《太空飛船》、《隔壁飛船》和《外星人的頻率》,“不朽”系列,《固定與固定的救贖》、《虛構》、《雙雙》,以及即將出版的《啟示錄七》。
就在馬切里博士的咖啡杯自行重組那會兒,USFS“埃爾溫號”上的船員們發現,事情開始不對勁了。
路易斯·馬切里博士當時沒在運行什么實驗。好吧,他有在搞,但是跟熵和時間的性質這兩者沒什么關聯。他那會兒正在做其他試驗,都是一些對“埃爾溫號”之類的科研飛船而言意義非凡的東西。其中有一半是生物性質的,比如研究細胞材料的小樣本在特定深空因素中的反應;別的試驗更偏向于天體物理學領域。不過——再說一遍,因為這很重要——他沒有做跟熵有關的事情。
他就是把咖啡杯給摔了。準確而言,專心致志地干著和墜落物體的性質無關的事情時,他一肘子從桌角撞飛了它。杯子掉在實驗室那堅硬的鐵質金屬地板上摔得稀爛,還把本就倒熱不熱得令人失望的咖啡灑得到處都是。
路易斯·馬切里博士難過得心都緊了。這么些年來,這么幾十次深空科研任務,那只白底黑天鵝圖案的杯子一直都陪伴著他。這還是他女兒送給他的禮物。
東西總會壞,再糾結也沒用。
馬切里拿著抹布跟掃帚回來時發現,摔得稀爛的杯子重新組合、升起,落回到了桌角。
四濺的咖啡痕跡依舊——它要么是不想摻和杯子搞出來的荒唐事,要么就是為了幫馬切里博士證明,之前的事情是真的。
這種事顯然不可能是真的。碎掉的杯子不會就這么決定要自行組合。它不會為任何行為做決定,因為它們是沒有生命、不產生因果的物體;相同的物理定律駕馭著它,也駕馭著實驗室中包括路易斯·馬切里在內的所有人、事、物。
無論實驗室位于哪個地方,這道理都適用。它必須適用。
具體到眼下的這個實驗室,它位于某個未曾探索過的象限深空中的一艘飛船上。這個“未曾探索過”說起來有點奇怪,不過也僅限于“有點”:這個稱為C17-A387614-X.21的象限——雖然大家都管它叫布倫達——就位于某個完全探索后的空間網格的中心。這個網格的其他格子里都安排過許多的探索任務,單單只有布倫達象限無人問津。
可能的原因是,布倫達象限看起來太乏味了:沒有任何東西在里邊——沒有恒星,沒有行星,連個衛星都沒有。彗星壓根兒沒興趣上門,就連隕石也跟那兒保持著距離。哪怕地處這么個可以定義為“一大片空無之地,或許有一點點亂七八糟的什么零星散落,但極為罕見”的宇宙中,布倫達象限竟然還能做到更加空無一物。這大概就是之前沒人樂意上那打探的原因;這絕對就是USFS的“埃爾溫號”來這兒的理由,畢竟如此的空空如也,也許真不見得什么都沒有。
目前為止,在這象限中待了兩天的馬切里博士可以確定,這地方就是表里如一地乏味。船里船外三千個不同的探測器已經確認,一個空無一物的象限,有時候真真兒就是空無一物。
之后,極其重要、極其可靠的熱力學第二定律突然撂挑子了。
馬切里博士知道,這并非真是如此;還有十幾個更為可信的解釋等著呢,他只需要找到其中的一個就行。
首先,他檢查了實驗室的人工重力。方法是查驗墻上面板里的設置,而不是蹦起來看自己會不會落地。
控制面板確認人工重力未失效;無論是咖啡杯附近,還是實驗室的其他地方,最近都沒有任何異常情況發生。
馬切里回到桌邊拿起咖啡杯,半是期待地看它會不會在手上碎掉。杯子并沒有碎掉;它看起來完好無損,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它最近曾碎成過七塊。
“你怎么辦到的?”他問。杯子沒理他。
馬切里博士將杯子舉向地板,想出了一個實用但(也許)不可逆的測試。杯子能不能第二次重組?如果能的話,這種異常現象就可以歸結為這個幾年前女兒送他的黑天鵝杯的一些奇特之處。甚至可能有某種機關,就等著他打破的那一天。她買下這個把戲杯,是基于對父親的某些假設:父親天生笨手笨腳,或者對杯子有報復心理,因此會在某個時候把杯子摔碎,讓惡作劇揭曉。
不過這不太可能。這得有“杯子自我修復”技術才行,然而這種技術不存在。就算有,杯子能重返桌面的事又該怎么解釋?
他認定這是一個科學問題,而想要保持杯子的完整則是情感問題。但他已經和打碎女兒送給他的杯子這事達成了和解,他相信,如果女兒在這的話,會理解他的。
他松了手。杯子摔落,碎成了五片……依舊是碎的。
它當然是碎的。想啥呢?
他拿著抹布掃帚收拾了殘局,跟醫療部做了個預約。在顛覆熱力學第二定律之前,剩下需要考慮的十二個解釋之一,就是他瘋掉了。這事兒可不能等。
醫療部沒能等到馬切里博士來檢查。
“接近目標。”電腦用歡快的歌唱聲宣布。
通告響起的時候,愛麗絲·阿斯特下士正在穿梭機的尾部做熱身體操,讓血液流動起來,以防……嗯,以防萬一。雖然不知道她要去做什么,但很有可能需要她身手敏捷一點。這種古老的戰備技巧在現在這個和平年代已經沒多少人用了,不過她知道有不少士兵就是因為拉傷了腿筋,最后沒能活到退役。
她爬回船艙前部,透過前擋風玻璃瞄了一眼飛船的側面。聯合空間聯邦科學船“埃爾溫號”無所事事地自由漂流在C17-A387614-X.21/布倫達象限的中央,正好就在愛麗絲預料的位置。
她打開了通訊器。
“USFS‘埃爾溫號,這里是USF安全部隊的阿斯特下士。正在接近貴艦,請求登船。請回復。”
沒有回應。
“重復,這里是USFSF的阿斯特下士。正在接近貴艦,請求登船。請打開機庫門。請回復,‘埃爾溫號。”
以防對面的人突然開腔嘮叨,她又等了個幾秒鐘;然后便保留通話線路開啟,去船艙尾部開始了準備。
正常情況下,愛麗絲現在應該已經在和機庫的技術人員溝通怎么停、在哪兒停她的穿梭機了。而眼下的情況十分反常。盡管她一直在等待,“埃爾溫號”上傳來的卻只有持續的無線電靜默,就是那種她之前從停在象限邊緣的基地艦“羅森號”上發送信息后收到的無線電靜默;就是這艘科學船這六個多星期以來一直保持著的無線電靜默。
“埃爾溫號”最后一次發來正式信息是在四十七天之前。消息是哈德爾艦長發的,內容為:我們今天又不在這里了。這條信息跟其他科學船通訊一樣,被研究站中繼中心接收并轉發主集群,又在那里堆了幾天才終于被人注意到。而這條消息被人找來看的唯一理由在于,這艘船一直沒有后續通訊傳來,終于有人覺得蹊蹺。
協議要求每隔兩天匯報一次。雖說傳輸信息的“天”跟收到信息的“天”幾乎是不一樣的;畢竟哪怕使用了超光速端口,信號依舊需要穿越非常遙遠的距離。不過,像“埃爾溫號”這樣的飛船依舊還是要按照事先安排的時間表來匯報,哪怕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句無事發生,你這邊如何?
不言而喻,“埃爾溫號”肯定是出事了。
一旦發現這條神秘的信息沒有明顯的直接含義,它就被交給了語言學小組,又在幾個數據庫上面跑了一遍進行對比。地球上的僵尸樂隊寫的一首老歌、休斯·梅恩斯寫的一首更為古老的詩,都跟它的一部分對應上了。然而在科學船的深空通訊中,這兩者都沒有任何意義。
一條要求闡明含義的信息發了過去,但沒有收到任何回應。有人找來的一位語言學家稱,要想得到“埃爾溫號”的恰當回復,基地這邊必須用同樣的感覺先回復才行。他提供了若干建議,其中包括:若你不在那里,那你在哪兒?你現在在那兒了嗎?
語言學家的建議也沒產生作用。有人刨出來僵尸樂隊的那首歌,把它給廣播了過去,想看看是否能引發回應;之后還把帶注釋的完整版梅恩斯的詩給朗讀了一遍。
還是啥也沒有。
后來,網絡中的一顆軌道衛星捕捉到了“埃爾溫號”的影像,把視頻發送了回來。USFS的專家們得以確定:(1)“埃爾溫號”還在原位,(2)它有熱信號,很明顯這艘船仍然具備動力,以及(3)沒有氣體泄漏的證據,表明該船的空氣未泄漏或者已經全漏光了。
剩下的事情就是登船任務了,這也是USFSF“羅森號”停在布倫達象限邊上以及愛麗絲坐在穿梭機里的原因。
穿梭機的自動導航發出了輕聲的警報。
“機庫門仍未開啟。”它說道。
“電腦,按我的授權向‘埃爾溫號發送機庫門超馳指令。”
“傳輸中,”它慢條斯理道,“無回復。碰撞即將發生。強烈建議修正航線。”
過去二十年的某個時候,USF的相關部門將所有太空聯邦電腦的語音溝通標準化,認為它們的聲音首先應該聽起來很平靜。大多數時候都運作得挺不錯,然而在高應激情況下就很可笑,甚至顯得有點自嘲。諸如五秒內進行爆炸性減壓之類的句子,其實真的不太適合用哄熊孩子的語氣講出來。
“沒事,可別嚇尿褲子了,電腦。”愛麗絲說。
“本機沒有褲子。”
“從當前航向拉升,飛到船體跟前。我走側門進去。”
“航線已修正。你希望了解一下爆炸物的庫存情況嗎?”
“那可太好了,謝謝。”
電腦為穿梭機導航到了離“埃爾溫號”后艙門大約二十米的地方。后艙門的功能性作用在于讓人從里邊出來,對船身進行修復、排除機庫門的故障、清理過濾器、修補漆面,諸如此類。它并非讓人從外往里鉆,幾乎也沒人會這么干。盡管如此,這樣的后艙門還是被人稱為海盜門。
海盜門的好處讓它們在此時非常有用,門的另一側有一道氣閘,若她不得不用庫存里那一大堆爆炸物把門給炸開的話,她就不至于搞壞整個甲板。
穿戴好太空行走的裝備后,愛麗絲把一些炸藥塞進了包里——跟她一樣,這個包也是久經沙場的物件,上面還附帶了一塊鋼板,關鍵時候能當成盔甲使——再加了幾把起爆器,她連著一束臍帶①就出發了。她本計劃著把門給炸開,沒想才抹了幾下后艙門的轉盤,門就輕松打開了。
愛麗絲解開臍帶,下令讓穿梭機保持位置。接著她踏進“埃爾溫號”,從里邊封住艙門。墻上面板顯示艦船具備能源,于是她給氣閘加壓,邁入了內門。
理論上而言,她應該是能摘下頭盔了。
“電腦,檢查一下空氣中的致病菌。”她說。
電腦——這回是太空服內置的電腦——在她面罩上閃爍著無聲的確認。
檢查完畢,電腦回復道:“結果陰性,空氣可供呼吸。”
愛麗絲站在某個簡陋的機庫一角,機庫里停著兩艘穿梭機,跟外邊那艘一樣,另外還有兩個機位空置著。
“人都上哪去了?”她問,顯然是沒見著其他人。
“請再具體一些,”電腦回復,“你希望找誰?”
“算了。”
“正在算了。”
愛麗絲把頭盔摘了。
空氣里透著的一股子味道,是成年后的絕大多數日子里她都在聞的標準過濾空氣味,把她固定在機庫的重力跟地球標準重力差不多。兩者都是好事。然而,就算“埃爾溫號”的船員沒料到有訪客,這里也該有個誰出現在穿梭機機艙,張嘴就問你他媽在這兒干啥呢。
“喂?”她喊道。她的聲音回蕩著,跟輕微的金屬嗡嗡聲產生共鳴。門依舊關著,也沒人跑出來。
對機艙快速檢查一番后,她也沒發現附近有尸體倒在地上。
“有人在嗎?”她喊。
毫無動靜。
飛翔的荷蘭人,她想,指的是她小時候喜歡的舊地球海上鬼故事。當然不是,但在這種情況下,她總是會想到這個。
愛麗絲曾經調查過一些船難事故,通常都是些不言而喻的原因,她上那里去主要是以防有人能從摧毀他們船只的各種嚴重事件里幸存下來。幾乎沒人做到過,畢竟包裹著太空船四周的是對人類充滿敵意的真空。
這次的船難沒有明顯的原因。這艘船似乎狀態良好,盡管使用了儲備動力——她能從地板上感受到,“埃爾溫號”號的引擎絕對關機了——只是由于某些原因,所有人都在別的什么地方。
那么我從哪里開始呢?
USFS“埃爾溫號”總共有五層甲板。艦橋位于船體前部的頂層甲板,離機庫也最遠。愛麗絲覺得自己有義務從那里開始——如果沒有其他更要緊的事的話,去向本該授權她到訪的人宣布她的到訪。而那地方確實很遠,她也許可以在路上先碰見個人,解釋一下為何整艘船都在無聲地運轉。或者說,無聲地漂流。
愛麗絲找到了通向飛船其他地方的門,猶豫了一下。
“電腦,”她對著太空服說道,“跟艦載電腦進行同步。”
“同步中,”電腦答道,那語氣像是女服務員在問小朋友想要哪種味道的冰激凌,“已完成。”
“電腦,匯報生命信號,總數量。僅人類。”
和飛船上的電腦同步后,愛麗絲可以查詢船上所有系統的信息。這能幫助她搞清狀況。然而并沒有。
“未檢測到生命信號。”電腦回復。
這顯然不正確。就算拋開“埃爾溫號”上的八十五號人不算,愛麗絲本人不就是個活生生的人么。但凡數字低于一,就肯定是錯的。
“電腦,重新檢查生命信號,僅人類。”
“重新檢查中。”
愛麗絲把臉貼在她即將穿過的門的窗戶上。另一邊的走廊光線充足,而且完全空無一人。這條走廊貫穿了整個下層甲板,而且——如果她沒記錯船的規格——大約百分之六十的船員都住在這里。周圍應該有人才對。
“檢測到兩百零六個生命信號。”電腦說。
“不……不,這答案也不對。”愛麗絲回道。
“正確答案是?”電腦問。
“我也不知道。”
“正確答案是?”電腦重復道。
“電腦,我問的是這艘船所搭載人類的詳細生命信號計數。我不知道答案,但我知道它應該是通過實際統計那些生命信號而得出的一個整數。”
“了解。你的預期是?”
“我要知道的話,我就不會問你了。但我預計這數字應該介于一至八十六之間。”
“重新檢測中,”電腦說,“檢測到七十二個生命信號。”
“這是實際數出來的嗎,電腦?”
“按照要求,總數在一至八十六之間。這可以接受嗎?”
“如果是實際的計數,那就可以接受。”
“實際計數為七十二。”
愛麗絲非常確定,電腦壓根兒沒有在實際計數,而這只是個小問題,它掩蓋了一個更嚴重的問題:顯然“埃爾溫號”的電腦出了問題,計數可不是一件難事。
“電腦,運行完整的內部診斷。”
“診斷運行中。”
“有結果了告訴我。”她說道。然后她按下了門的超馳代碼,離開機庫前往船員宿舍走廊。
“喂?”,她喊道,“有人在嗎?”
沒人回應。
所有的門都緊閉著。愛麗絲的超馳代碼能夠打開其中隨便哪扇門,不過——有這么個異常奇怪卻又無可辯駁的事實在于——她害怕這么做。
愛麗絲·阿斯特在聯合空間聯邦安全部隊工作了十五年,而在此之前,她就已經是經歷過五次星際沖突的老兵了。她曾經在一個殘破的救生筏上獨自漂流了兩個月,在氧氣耗盡前十五個小時僥幸獲救。在那之前的童年時期,她醒著要經受貧困的折磨,睡著又擺脫不了連連的噩夢。十歲的時候,她就已經看淡了生死。她沒有害怕,或者說,她并不害怕未知。(恐懼已知事物,才是合乎情理的。)
然而,在這個空得不對勁的空間象限中,在這艘空得非常詭異的船上,愛麗絲不得不承認,她離嚇尿只差一聲巨響了。
“有人嗎?”她問。她在第一道門處徘徊著。
快輸入代碼,然后詢問對方是誰,這是怎么回事吧。
她沒有輸入代碼。她的脈搏開始加速,呼吸越來越淺。她思索著,這種感覺是否就是恐慌。
“冷靜,冷靜,”她自言自語道,“直接去艦橋。你能在艦橋上看見星星。”
這是她十歲那會學會的花招;浩瀚星空中,仍有靜怡處。至少對她來說是這樣。
“診斷完成。”電腦出了聲。嚇得愛麗絲向上位移了兩米。
“電腦,匯報結果。”心跳平緩下來后她說道。
“結果棒呆了。”電腦回復。
“……電腦,請重復。”
“棒呆了。自我診斷報告稱,本機棒呆了。得分完美。如果本機有手指的話,本機會翹個大拇指。”
“埃爾溫號”的電腦顯然燒糊涂了。當然,這跟一直變來變去的生命信號計數一樣不可能。電腦可沒辦法燒糊涂。
“你確定嗎,電腦?”她問。
“本機確定。本機沒有大拇指。”
愛麗絲思索著,徹底重啟一下艦載電腦能不能讓這玩意兒正常起來。她得在艦橋上才能做這事,不過反正那地方也是她要去的。可能得走上一段時間,但如果這艘船上除了她之外真的沒有人,她就需要審查船上的日志。要想做到這一點,一臺運行正常、邏輯清晰的電腦十分重要。
她不快不慢地走向大堂,又很快改成了小跑。也許哪扇門突然會打開,她思忖著,那就不妙了。
沒有所謂的非理性恐懼,她回想起了某位學院教練的睿智之言。你的本能知道它為什么害怕,你只需要趕上它就好。
她走到了大廳的另一端,來到電梯前,一把拍向去頂層的按鈕。等電梯的過程中,她把身后的走廊檢查了十二遍。
確實如此。她走了進去,電梯門讓人放心地“嗖”一聲關上了。它開始朝上走。
朝上,朝上。坐電梯去艦橋應該在三十秒內就到才對。一分多鐘后,愛麗絲開始擔心,也許一號甲板并不是他們要去的地方,也許“埃爾溫號”上已經沒有別的可去的地方了。
“電腦,我們是在去一號甲板吧?”
“確認,一號甲板。”
“怎么這么久還沒到?”
“從五號甲板前往一號甲板需要不平凡的時間,”電腦說,“而時間是一種構造。”
“這答案并沒有什么用。”
“你想要試試其他敘述方式嗎?”
“其他什么?別了,我只想去一號甲板。”
“一號甲板,馬上就到。”
愛麗絲嘆氣。
“要多久?”她問。
“我無法提供確切時間。”電腦說。
“行吧。電腦,如果我讓電梯現在停住,那我在哪個地方?幾號甲板?”
“你希望即刻停下電梯嗎?”
“不,你就告訴我,我會在哪個地方。”
“你會停在一又八分之五號甲板。”
“電腦,這艘船沒有一又八分之五號甲板。”
“錯誤,”電腦回答,“有許多分數甲板。”
“有多少?”
“未知。你希望有多少?”
“算了。是有限的數量嗎?”
“本機推斷,數量必須為有限,否則就無法抵達一號甲板。一號甲板很快就會出現,因此并非無法抵達。”
愛麗絲給出了不太友好的回應,然后電梯停下,打開了大門。
“抵達一號甲板。”電腦說。
愛麗絲朝艦橋走了過去。這類艦船的甲板都非常非常小——特別是拿她服役的軍艦進行對比的話。艦橋前方有兩個座位,正中間的高位是給艦長的,各種儀器設備隨處可見。
馬修·哈德爾艦長——胡子拉碴、衣服邋遢、一臉倦容,比她想的要矮——正坐在椅子上,左邊的控制臺旁邊杵著一位她不認識的少尉。
“你射殺了安森少尉。”哈德爾說道。鑒于愛麗絲并沒有沒干任何類似的事情,這話有點令人玩味。
隨后,少尉倒地身亡,確實是遭受了槍擊。更有意思的是,愛麗絲這時候才從槍套中抽槍開了火。子彈直接擊中了安森少尉的胸口,但是比開槍時間早了兩秒鐘。
“啥?”愛麗絲說。
“安森少尉被射殺了,”哈德爾說,“被你的槍打中的,你開的槍。”
“可是我沒有開槍打他。”
“他中彈了,然后你開槍打了他。別擔心,不是你的錯。這是因為,如果你沒揣著槍闖進來,安森少尉就不會中彈,只不過這子彈來得比你屁股上的槍快一點。別擔心,這事已經持續一整天了。他死了,不過僅限現在而已。他不會早死,更不會晚死。你是誰?來我船上有何貴干?”
“我是……我不明白。我要怎么在我開槍之前開槍?”
“這事兒在你決定好之前就已經發生了,而我沒法跟你解釋為什么你在決定好之前就決定好了。他也許是要開槍,用的是一把他既有又沒有的槍。他可能現在沒有槍,也可能在你決定開槍之前就有槍了。”
“他沒有武器。我射殺了一名沒有武器的少尉。”
“如果有需要的話,我可以證實安森少尉既有武器也沒有武器。還有,這艘船的因果關系整天都在作怪。關于死去的少尉的事兒就不說了;我再問一遍,你是誰,來我船上有何貴干?”
“我是USFSF的愛麗絲·阿斯特下士。他們派我來看看這艘船出什么事了。”
“挺多事!我們剛失去了一名少尉,還有匯報說指揮臺的其他人員不存在。不過,這有什么好急的!”
“你們的最后一次通訊是在六周之前,此后便一直在漂流。我來這里了解你們需要哪些協助,然后向你們提供協助。”
“怎么可能,”他回道,“我昨天才發了信息。”
“沒有收到任何信息。”
“不,不,不,如果沒發送信息的話我肯定記得的。可我發了的啊,發的內容是:離遠點。”
“并不是。我們收到的信息是,我們今天又不在這里了,”愛麗絲說,“你記得自己發送過嗎?”
“噢。”哈德爾艦長雙手拍拍腦袋,“我弄錯了。我是說,我希望,希望你們遠離這里。”
整個對話期間,哈德爾艦長講話一直顛三倒四的。起初她以為是艦長選詞有問題。這會兒她認為他是有意的,而且他跟艦載電腦一樣腦子燒糊涂了。要不然就是她自己的腦子燒糊涂了。她剛剛射殺了一名船員,但如果讓她解釋是怎么發生的,她唯一能講的出來的就只是她在扣動扳機之前開了槍。
“你為什么要讓我們遠離?”愛麗絲問,“看起來你需要救援。”
“救援!這才過去一天呢!”
“重申,已經過去六周了,艦長。”
“電腦,過去多久了?”
“一天,艦長。”電腦回道。
“喏,你瞧?”哈德爾說,“如果你六個星期前收到了那條信息,大概率不是我的錯。我昨天才發送;你們應該現在才會收到。”
“哈德爾艦長,你知道你的電腦出了問題,不是嗎?”愛麗絲問,“自從我登上船,它就一直在向我提供不準確的信息。”
“完全不!它被調整得很好。你肯定一直都問錯了問題。”
“電腦,”她問,“這艘船上有多少生命信號?”
“一至八十六之間,”電腦回復,“或者零,或者兩百零六。”
“喏,”愛麗絲道,“聽見了吧?這回答完全沒法接受。”
“為啥不能接受?這問題就很可笑!”哈德爾道,“答案顯然是時時刻刻都在變化的。你應該期待每次都有不同的答案才對。安森少尉上哪去了?”
“他不是被我射殺了嗎?”
“是的,是,但是他現在應該已經回來了。”
安森少尉仍舊倒在地上,死得透透的。哈德爾艦長顯然瘋掉了。愛麗絲條件反射地把手放在了槍上;鑒于她剛才并未開槍但依然射殺了安森,這可能是個壞主意,但本能的存在是有原因的。
“我再問一遍,艦長,你為何發送了離遠點的信息?這里發生過什么嗎?也許一場事故?”
“問題是沒有。”他回道,顯然不是真話。
“那你為什么要發送這條信息?”
“因為問題是沒有!問安森吧;他解釋得更清楚些。”
“也許我該去問問別的船員。”愛麗絲慢慢道。她開始更加緩慢而刻意地和哈德爾艦長交談,就像在跟穿著炸彈背心的人交談一樣。“船長,你能告訴我其他人都在哪里嗎?”
“我不知道,”他說,“不過,如果你來艦橋的路上沒有見到人的話,他們可能是在宿舍里。”
“好吧。你不需要他們來操作飛船嗎?也許你可以自己找到離開這個象限的方法,只要有一點幫助。一個工程師?”
“安森少尉和我負責管理艦橋,”他說,“漂流的時候沒啥能做的。”
“我的意思是,你們不需要漂流啊。船員中可能有人正在搶修。”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引擎方面沒有什么能做的:它們能完美工作,或者說它們會工作;反倒是物理學出了問題。”
“那總有人能修……物理學?”
他說的肯定不是字面意思。愛麗絲記得有一個講話特別諷刺的大副,他在戰斗中會說這樣的話:“除非物理定律有變,否則下一發魚雷將直接命中;準備好撞擊。”哈德爾艦長的表達方式很乏味,但她覺得他也是想講這類風趣話吧。
“它們沒壞,但是出錯了,”他說,“我很驚訝你登船這么久還能活著,下士。”
“我沒……艦長。你就告訴我別的船員在哪,我去找個能幫上忙的。”
“我說過了,他們應該在宿舍里。電腦,船員們在宿舍里嗎?”
“船員也許在,也許不在宿舍里,艦長。”
“喏,你瞧?”他說,“他們也許在那里。”
“那我們下去檢查一下?”她問,“我路上經過了宿舍。”
“老天,不要,別這么干。想想后果吧。”
“我不明白。”
“這很簡單,下士。我不知道他們還活著沒有。如果我檢查了,那我就絕對知道了。誰愿意去傷害自己的良心呢?”
“他們介于活著或沒有活著之間。”愛麗絲說。
“電腦確認過了,他們處于兩者之間。你沒遇到過既生又死的人么?”
“當然沒有。這些是二元狀態。”
“我也沒有。因此,如果他們現在既生又死,而我們其中的一個下去檢查他們的狀態,但我們以前又沒見過既生又死的人,那么檢查之后,我們就會確定他們到底處于這兩種狀態的哪一種;我可不想參與其中!你最好也別,畢竟還有可憐的安森少尉這檔子事兒。你手上沾的血已經夠多了。”
大約百分之九十五的愛麗絲認為,這是她聽過最為荒謬的事情。剩下不認同的百分之五呢,正是在類似于恐慌癥發作的時候,控制著她在第五層甲板的走廊上跑來跑去的那部分愛麗絲。哪怕在遭受哈德爾艦長的胡言亂語攻擊之前,她也不想打開這些門。
“那我們現在打開一條通信線路如何呢?”她問,“我們可以聯系‘羅森號。”
“哦不,不可能。艦橋上的所有東西都沒法正常工作。”
她環顧四周。面板是亮著的,這可不像是沒法工作的艦橋會有的場景。
“你有動力。艦橋看起來也完全像是在工作的樣子。”
“并沒有,”他說,“從昨天起就不正常了。而且,即便我們確實有動力,也不是引擎提供的。沒法兒告訴你動力是哪來的。”
她指著甲板前面的一張椅子問:“我能坐嗎?”
哈德爾艦長走到一旁,揮手讓她通過。
如果她沒記錯飛船的設計規格,那她坐的就是舵手椅。上面有全部的導航儀器,還有通訊矩陣。
USF的所有艦船都是以緊密、針對性的波束,通過發送集中無線電脈沖來進行本地通信。遠距離通信也采用了類似的方法,只是本地傳輸被發送到中繼器,中繼器通過超光速隧道重復信息。
“羅森號”就在布倫達象限的邊上。在理性的宇宙中,如果“埃爾溫號”已知“羅森號”的位置,其原因要么是“羅森號”在進入通訊范圍時發出了信號——它確實是這樣做的,作為持續努力建立通信的其中一部分內容——要么就是因為中程傳感器只有一項工作:探測附近的物體并跟蹤它們。
可能,“埃爾溫號”已經不是理性宇宙的參與者了。
她要求飛船進行全面的傳感器掃描,雖然有一些好消息——它確實發現了“羅森號”,還有她的穿梭機——但根據調查,右舷一無所有。
不只是一無所有,它就好像是,空間反正差不多就是一大堆虛無的一無所有。這是種遠超以往任何記錄的一無所有,其規模讓它成為某種相當了不起的玩意兒。虛粒子中沒有量子漲落,也沒有引力在遠處扭曲時空或者微觀空間碎片的證據。沒有太陽風。就是什么都沒有。
愛麗絲想起了古老的地球地圖:那些二維的長方形,意在表示近似球形物體上的某一部分。早期的地圖還不夠大,不足以囊括整個地球,所以當人們在地圖邊緣畫了一條線時,并不期望這條線會在對面再次接上。線的另一側沒有其他東西,因為制圖者已經停止了繪制接下來的內容。
這就是地圖的終止處,她想到,這里就是龍了①。
“不,這不對,”她說,“肯定是探測器故障了。”
“探測器正在滿負荷運作。”電腦幫腔道。
愛麗絲站起來靠在邊上,想看清楚船的另一側。如果她不知道的話,她會說是不是有人在外面的那個空間上空掛了一塊巨大的不反光布料。可能他們真的掛了吧。
“哦,不,別這么做。”哈德爾說。
“做啥?”
“盯著虛空看。絕對不是個好主意。”
“你知道這個?”
“我當然知道。就是它讓船沒法動的。”
“好的,我們總算有點進展了。跟我講講那是個什么,也許我們能整出點策略來擺脫它。”
“它是虛無。你看了探測器了。我不知道你為啥這么吃驚,我已經告訴過你問題出在哪兒了。”
“你可沒提過空間里的巨大虛空,”她說,“要不我肯定記得。”
“我說過,船遇到的問題是沒有。講得非常清晰。”
她嘆了口氣,按下了拔槍的沖動。
“沒關系,”她說,“‘羅森號還看得見。我會呼叫他們,安排個拖船。”
“祝你好運!”
她打開了一條通信線路。
“USFSF‘羅森號,這里是阿斯特下士,我在USFS‘埃爾溫號上。請回復。”
信號傳輸來自“埃爾溫號”頂部最高點的雷達陣列,船底還有二級和三級陣列,以預防空間碎片或者暴力造成的損壞。愛麗絲所送出的信號會由這三者同時發送。
愛麗絲以前就知道這類本地通訊的工作方式,而這次她見識到了非常戲劇性的演示:不知道為什么,她發出的無線電信號在散開之前,有整整五秒鐘時間肉眼可見。
很難統計出這其中到底有多少問題。無線電波不應該是可見光譜的一部分,這就已經是一大問題了。另外,在信號溶解(或者別的什么)之前,那些不可能但實際出現的可見光線變慢了。
愛麗絲檢查了一下通訊陣列,想確定她用來發送信號的頻率是否正常。不可見光譜頻率。沒錯。
“別想著用激光,”哈德爾表示。他指的是高爆脈沖通訊器,這是用來進行遠距離緊急信號傳遞的。“除非你討厭‘羅森號。”
“你試過了?”
“就像孕育了一個太陽。非常漂亮!考慮到它的速度和方向,恐怕那道光束很可能會消滅所有生活在波多爾斯基星系①的人。哈特大副搞明白了這一點。”
除了已故的安森少尉外,這是哈德爾頭一回提到某個艦橋船員的名字。她覺得這是個很重要的情報。
“大副雷吉納·哈特?”她問,“她現在在哪里呢?也在宿舍?”
“恐怕不是。她離開了。”
“離……離開?離開艦橋?還是離開了飛船?”
“她現在在人類世②公國。我很快就會見到她了,我確定。”
“那是哪兒?”愛麗絲問。她從來沒聽說過這么個地方,聽沒聽過也無所謂;深空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下船四處溜達的地方,而機庫里的穿梭機也一架都沒少。無論那公國在哪,哈特大副其實并不在那兒。
哈德爾笑了起來,隱隱指了指廣闊的空間。嗯,你知道的,那個手勢說,別犯傻。
愛麗絲氣憤地坐回舵椅上,揉了揉腦袋。她的頭開始隱隱作痛。
“我在想,”她說,“你們兩者之一?——艦長或者電腦——能否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么,或者為什么發生,哪怕是什么時候發生也行?”
哈德爾再度笑了起來。
“這個啊,我不確定!”他回道,“絕妙的問題。我知道我們能干啥了。電腦?”
“有何吩咐,艦長。”電腦回復。
“切換至敘述模式。”
“敘述模式?”愛麗絲問,“那根本不……”
電腦再度開始講話,只不過這次聲音更為低沉,與所有USF那歌唱般舒緩的聲音不太一樣。
“就在馬切里博士的咖啡杯自行重組那會兒,USFS‘埃爾溫號上的船員們發現,事情開始不對勁了。
“路易斯·馬切里博士當時沒在運行什么實驗。好吧,他有在搞,但是跟熵和時間的性質這兩者沒什么關聯。他那會兒正在做其他試驗,都是些對‘埃爾溫號之類的科研飛船而言意義非凡的東西。其中有一半是生物性質的,比如研究細胞材料的小樣本在特定深空因素中的反應;別的試驗更偏向于天體物理學領域。不過——再說一遍,因為這很重要——他沒有做跟熵有關的事情。”
“電腦,停下。”哈德爾說,“你看,很有幫助對吧?”
“這玩意兒是啥?”愛麗絲問,“為啥電腦會這么干?”
“它干了什么?”
“在我說話的時候,它說‘愛麗絲問道,在你說話的時候也有同樣的情況。”
“這就是敘述模式。很好用!現在我們知道這事是從馬切里博士那里開始的了。”
愛麗絲越來越困惑。她從來沒聽聞過敘述模式,幾乎肯定這是哈德爾在跟她開某種精心設計的玩笑。
“這不是開玩笑!”哈德爾說。
“我沒說它是!”
“敘述模式是這么說的。”
“快關掉。”愛麗絲說,“我知道我這么說了,你不必告訴我我說了什么。”
“電腦,結束敘述模式。”
“正在結束敘述模式。”電腦說。
“感謝上天。”她說,“行了,所以是馬切里博士。他在哪兒?他是不是也去了……你說的那個什么什么地方?”
“沒有,我認為他依然在船上,”哈德爾說,“我們才通過話。三號甲板,研究實驗室。”
“太好了。我們走吧。”
她朝電梯走了過去,哈德爾待在原地沒動彈。
“快來啊,”她說,“你是我目前找到的唯一一個幸存者;我覺得我們應該待在一塊兒,你說呢?”
“這里……嗯,不。不了,我覺得艦橋才是我該在的地方,”他說道,“這里更安全。”
“哈德爾艦長,我不覺得這船上還有哪兒稱得上安全。我們現在最好的選擇是去搞清楚馬切里知道些什么;如果他也沒辦法拯救‘埃爾溫號,那我們就得轉移到我的穿梭機上。”
“盡你所能地了解吧,”他用下令似的語氣回道,“隨時告知我最新情況!這里還有好多事要做。”
他坐回了艦長座上,好像這就算把事情解決了一樣。
“好吧。”她回道,“我會,嗯,告知你的。電腦,三號甲板。”
“三號甲板。”電腦確認道。
電梯門關上的時候,愛麗絲發誓她看見安森少尉又站在了哈德爾艦長旁邊。
不過顯然她沒有看見。怎么可能呢。
從一號甲板前往三號甲板花的時間,比之前從五號到一號多了兩倍。愛麗絲非常確定,沒有任何能夠給飛船增加分數甲板的機制存在,于是便把這歸結為計算機故障的另一個表現方面。她想要驗證這一點的話,可以要求電梯停在比如二又十六分之五層甲板上,但她并不想再鼓勵電腦變本加厲地偏離現實。
找到問題,她想。找到問題,研究問題,解決問題。
愛麗絲·阿斯特下士之所以是理想的救援任務特使,是因為在相當廣泛的職業生涯中,從引擎到舵手,她幾乎在星艦的每一個位置工作過。她是一個解決問題的萬能工具,是一人走天下的團隊。如果一艘殘廢的飛船因為船上沒有人具備重新啟用飛船的專業技術,那么最有可能擁有填補空白的技能組合的人就是愛麗絲。
不過這個?無論USFS“埃爾溫號”上發生過什么,她都不具備解決的能力。也許任何人類都解決不了。
“主觀思想有著客觀缺陷。”她大聲道。這是她奉為圭臬的哲學及實踐格言之一。她不記得最初是誰對她說的——可能是她的一位學院教授,但多年來她發現這句話非常有用。無論通過觀察還是憑靠直覺,人類的大腦對有些事情就是不擅長把握,這也是為什么有缺陷的人類創造了機器來為他們客觀地審視這個世界。
那也是電腦原本該做的事。鑒于電腦出了故障,愛麗絲完全沒辦法確定究竟有多少她正在經歷的事是真的。
這可真是棒呆了。
“三號甲板。”電腦宣布。終于。
電梯門打開,一條走廊出現在眼前,兩側全是帶玻璃墻的房間。
科學研究是“埃爾溫號”的核心功能,這也是為什么第三層甲板最寬、最高。(從正面看,“埃爾溫號”就像一個寬大的橢圓形,或者,如果你餓了,就像一個超大的三明治;所有肉都在三號甲板)。這艘船的大部分資金全扔進了這里。
兩邊玻璃房里都在進行著幾乎全部機械化的實驗活動,令人眼花繚亂。真要說起來的話,愛麗絲可以明確地辨認出其中約三分之一的實驗以及半數的設備。
這艘飛船的超級對撞機,也是現存僅有的六臺外星超級對撞機之一,正在她左邊遠處的墻壁上進行著某種測試,右邊有一個設計用于探測引力波的激光管正在嗡嗡作響。再往前走一點,一個莫比烏斯條的全息圖正在緩慢地旋轉,旁邊有一排電腦屏幕正在顯示快速演變的分形。
這些只是最顯眼、最宏觀的東西。里邊某處還有培養的細胞,正在經受一些處理;有絕密的基因拼接研究,還有訓練植物在零重力艙中生長的試驗,等等等等……不過她都看不見。
她一邊沿著走廊向前,一邊注視著兩側漩渦般的諸多活動,想知道這一切的動力都是哪兒來的。光是超級對撞機就應該占用了“埃爾溫號”核聚變引擎相當多的動力,只要它在運行,這艘船就無法運行超光速驅動。(動力并非唯一的問題。沒人知道超級對撞機在飛船上以超光速運行會發生什么,但大家一致認為:不會有好下場。)
關鍵是,所有東西同時運行,必然會造成巨量動力的消耗,然而艦長卻堅持說船的引擎根本沒有運行。要么是他錯了——他是個瘋子,所以很可能是這樣——要么就是“埃爾溫號”在靠著電池供電生存。像這樣的飛船,電池提供的電力只夠提供生命維持系統的運轉,再加上通訊陣列,也許還有一些用于基本機動性的脈沖動力,大約可以維持三十天。一邊維持上述活動,一邊還給研究甲板提供等同于城市級用電的能源,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然而,這事兒就在眼皮子底下發生了。除非哈德爾是錯的。
“電腦,”她問,“告訴我飛船引擎輸出功率的讀數。”
“引擎未運行。”電腦回復道。
“不是問你推進力,我知道我們停住了。基本級的引擎輸出。”
“引擎未運行。”
“電腦,飛船是有動力的,難道不是嗎?要不然我就沒法跟你說話,也沒法呼吸了。”
“確認,飛船有動力。”
“那引擎的基線輸出功率是多少?”
“引擎未運行。”
“行吧,”愛麗絲說,“電腦,如果不是引擎,那飛船的動力的來源是什么?是輔助電池還是別的什么?”
“你期待的答案是什么?”電腦問。
“我想要正確的答案。”
“電池在給飛船提供動力。”
“確定不是因為我想聽這個,你才這么說的吧?”
“電池在給飛船提供動力。”
“好的。”
“你想要切換到敘述模式嗎?”
“不要。你跟敘述模式是怎么個情況?”
“事實證明,敘述模式可以揭示本機無法獲得的信息。”
“謝謝,不用。”
她沒有再問電腦還有什么別的模式可供選擇,一是她沒有時間再來一次荒謬的對話;二是她看到右邊實驗室的末尾部分有人在移動。
那人穿著一件鉛背心,脖子上松松垮垮地掛著護目鏡和面罩。他還戴著厚厚的皮手套,套著棕色的工作服,是愛麗絲認得的那種工程師的標配,還有沉重的磁釘靴。他的頭發指向五個不同的方向,一只手拿著類似噴燈的東西。
他可能是任何一位船員。盡管如此,她覺得這人肯定是馬切里博士。
愛麗絲走到了最近的一扇門。門沒動靜,她又用超馳代碼試了試。還是不行,于是她敲起了門。
他被嚇了一大跳,差點把噴燈給扔了;還好沒點著什么東西,要不就玩大發了。
“馬切里博士?”她喊道。
他揮了揮手,放下噴燈,晃晃悠悠地走過來開了門。
“非常抱歉,我實在太忙了,你能晚點再來嗎?”他問。
“恐怕不行,”她回答道,“我是來這救援飛船的。”
“我……明白了。你是?”
“愛麗絲·阿斯特下士,供職于安全部隊以及——”
“好的,好的,請進。救援!哈哈。好的。有點意思。”
她走進房間,里邊鬧哄哄地響著各種乒乒、呼呼和叮當聲。他脫下手套,領著她來到了正中心的一張桌子前。桌上有一個咖啡杯、一壺冷咖啡以及一盤甜甜圈。
“我很想招待你吃點甜甜圈之外的東西,”他說,“可食物復制機只能做它們,還必須點小蘇打才會提供。我還沒搞明白要點什么才能吃到其他食物,所以我也只能將就了。你剛好有十七分鐘時間,然后我就得回去。我正搞著三十八個實驗,而且如你所見,我的同事們都離開了。”
“他們上哪去了?”
“他們離開了,字面意思。你不是‘埃爾溫號上的人吧?”
“‘羅森號來了這附近。如果我們沒法讓‘埃爾溫號的引擎運轉,就得從羅森號搞艘拖船來了。我沒法呼叫他們,因為……某些原因,不過我可以去我的穿梭機上呼叫試試。可首先我得搞明白這里到底發生了什么。電腦……抱歉,可能聽著很神經病,反正在敘述模式下,不管這是啥吧,電腦說這一切起因于路易斯·馬切里博士摔了一個咖啡杯。路易斯·馬切里博士是你吧?
“是我!這可真叫人驚訝。”
“哪個部分?”
“全部!我很驚訝你能活這么久。你遇到過別的人嗎?”
“艦長和我進行過一番毫無意義的長談,把我搞得更迷惑了。”
“噢,真棒,艦長還在。我還以為自己是剩下的最后一個呢。”
“他說他覺得船員應該在宿舍里,但他害怕去檢查,因為他認為如果這么做了,船員們可能會死,而且這會是他的錯。”她開始笑起來,想看看馬切里會不會一塊兒笑。他沒有。
“是的,他這話很有道理。”他說,“你是說敘述模式?這可是個新東西。我昨天不小心碰上了戲劇模式,也是非常怪異。”
“切換至戲劇模式。”電腦說。
馬切里: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好吧,開始了。
歡迎感受戲劇模式。
愛麗絲:噢,感覺真奇怪。
馬切里:是的,反正也開始了。倒沒有多么可怕。我挺享受獨白的感覺,可結束之后又覺得很沮喪。
(馬切里吃了一口甜甜圈。)
馬切里:瞧見了吧,你所做的行為會被旁白一遍,這很累人。我一直在糾結一個問題:究竟是電腦在描述我做的事呢,還是我在做電腦指示我做的事情呢?我吃了一口甜甜圈的行為,究竟是舞臺動作的描述呢,還是舞臺動作捕捉到了我的行為?
(愛麗絲看起來很困惑。)
愛麗絲:奇怪,它用的是現在時態。電腦也一直在宣布是誰在說話,就好像我們自己不知道似的。它開頭在敘述模式中也這么干過,只不過沒有每一句都這樣。
馬切里:正是因為它用了現在時態,才讓人非常困惑。這有利于它支配我的行動,而不是反過來被我所支配,這完全違背自由意志的概念,非常令人沮喪。
愛麗絲:艦橋上有個人在我扣動扳機之前就被我射殺了。哈德爾艦長說,這是因為因果律一整天都出了問題。聽起來像是類似的問題。我們能不能……把這個先關掉?
馬切里:電腦,結束戲劇模式。
“正在結束戲劇模式。”電腦說。
“謝謝。”愛麗絲說,“現在能否請你解釋一下到底發生了什么?其他人都上哪去了?你為什么要搞這么多實驗?你上哪兒搞來的能源做這些實驗?”
“你是希望我一次性回答所有的問題呢,還是想要我按什么順序來挨著回答?”
“先從出了什么事開始吧,我猜。”
“好的。你知不知道有哪條科學理論規定了,物理學法則普世皆適用?”
“不知道。”
“不錯,因為本來就沒有這樣的規定。我們總是會假設有這樣的條件,因為不這樣假設對我們沒好處。非常糟糕的假設。”
“你是說,物理學法則在這個象限里用不了?”
“我主要指的是緊挨著我們的那個虛空,但你肯定已經發現了,這里的局部地區也發生了改變。我們就處在一部分空間的事件視界上,在這部分空間里,我們以前證明屬實的東西不一定依然屬實。這就是我搞這么多實驗的原因。我在試著搞明白,這塊特殊的空間區域中,究竟有哪些是真實的。”
“聽起來很可笑。”
“啊,毫無疑問。可笑至極。昨天我確切測定出了一個粒子的準確位置以及速度①。今天早上,我測試了光的波函數坍縮,然而它拒絕坍縮。后來我又成功地對比了運動物體和靜止物體的光速,發現運動物體的光速更快②。我還發現了一些電子之間隔了半個量子。幾個小時前,超級對撞機探測到了一種介于碳和氮之間的元素,還有一種帶負電荷的中子。而今天早上,有五秒鐘的時間,另一個房間里所有的氧氣——幸好我在這個房間里,都聚集到一個角落里去了。這些都是不可能的、荒謬的事情。
“可是,這不對啊。肯定是電腦故障了。”
“船上的電腦工作得很完美,”他回道,“它是在描述我們無法把控的客觀現實;我的設備也在完美地工作,是我們自己的觀念跟不上罷了。現在我得回去工作,要不然就太遲了。”
“什么太遲了,博士?”她問,“你的同事們究竟發生了什么事?他們去哪兒了?”
“噢。他們已經不存在了。”
“你是說,他們死了?”
“我更愿意用我的說法。你熟悉人擇原理①嗎?”
“聽過類似的東西。艦長說他的艦橋成員去了人類世公國②。是同一種東西嗎?”
“差不多吧。哈德爾的腦子糊里糊涂的。人擇原理是一個邏輯點,出自這么個觀察:宇宙中的一切事物都必須如此,才能讓我們的存在得以實現。從普朗克常數到電子的電荷,原子、粒子的重量等等,所有的東西都帶有某個特定的值,將它們集中到一塊之后,便能催生出一個包含智慧生命的宇宙。這些數值都不必是它們原本的值。這有點繞來繞去的,因為人們很容易就會認為,使得宇宙的集合值存在、讓智慧生命存在的唯一理由是,這是唯一一種允許智慧生命發展,以便進行這種觀察的排列方式。其他的宇宙——假設有多個宇宙——以不同的方式演化,因此沒有產生可以進行觀察的智慧生命,故而導致他們的宇宙未能以這樣的方式演化,最后催生出他們的存在。”
“好的呢。”她說道,“聽起來確實很古怪。”
“我提到這個事情的原因是,在這個宇宙、在這個我們所身處的邊緣區域,恰好就包含著不允許我們存在的物理法則。這跟人擇原理正好相反:塑造我們宇宙的法則也塑造了我們。強核電荷出現哪怕一絲絲的變化,構成你身體的原子就可能飛散或自我坍塌;你的大腦進化為通過神經電荷進行交流的形式,電磁力發生變化,它就會停止工作。這些都是淺顯易懂的例子。如果規律發生了變化,我們也就沒機會出現和測量它們,至少很快就要沒機會了。我們之所以還在這里,是因為我們都沒有倒霉地碰上哪個地方的法則改變,把我們給分解了。現在我們還活著,只是因為我一直在利用法則的改變。你之前問過,我們的動力是什么?答案是,引擎出現故障之后,我把輔助電池連到了一起。它們現在正在互相充電,也在為飛船充電。”
“怎么可能。”
“顯然這里是可能的!這片宇宙的法則允許永動機的存在,所以我們不妨利用一下。”
“那么……你是說,別的船員都被……消除了?”
“我還沒親眼看到這事兒發生在誰身上,不過是的,我是這么認為的。我害怕離開這一層。你說你是從機庫過來的,還去了艦橋;能知道這些地方還存在,真是再好不過了。”
“根據電腦所說,分數甲板一直在不停增加。”她說。
他笑了。
“叫人著迷。”他說,“我只希望自己能去那里找找緣由何在。”
“現在我跟穿梭機就在這里呢,你不用這樣想了,博士。”她說,“我可以帶上你和艦長——如果他愿意撤離艦橋的話——以及你所有的研究。‘埃爾溫號現在的居住環境顯然充滿了敵意。”
“非常棒的建議,然而我拒絕,我覺得自己還是待在這里比較好。不過你說得很有道理,我沒有辦法將我的發現傳達出去。我是希望盡可能多地進行記錄,然后一股腦扔給中樞;但事實上,當我覺得我的研究將達到終點時,我突然產生了這么個想法:似乎我挖得越深,發現的奇怪之處就會越多。不過,帶上這個。”
他放了一張存儲卡在桌上。
“這是大概一個小時之前我測量的所有數據。我希望是。”
“你希望是?”
“我希望只過了一個小時。時間的流逝變得稀奇古怪起來了。”
她拿起了存儲卡。
“已經……”她說道,“艦長說才剛過去一天,然而已經過去……”
愛麗絲從桌面抬起頭才發現,她正對著空空如也的房間講話。
“馬切里博士?”
他之前一直站在兩米開外,現在卻不在了。房間里的實驗還在運行,被他咬了一口的甜甜圈也還仍舊缺了個口,但他沒有在繼續做實驗,也沒有去吃甜甜圈。
“電腦,你能定位到馬切里博士嗎?”
“沒有馬切里博士。”
“路易斯·馬切里博士。”她闡明道。
“沒有路易斯·馬切里博士。”
“電腦,他剛剛還在這里。”
“你希望嘗試不同的敘述嗎?”
“不,我……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他去了人類世公國,她猜。
“我需要離開這艘船,”她決定下來,“電腦,前往機庫最快的路線怎么走?”
“機庫位于五號甲板。”電腦說。
“五號甲板依然在嗎?”
“五號甲板依然存在,但部分已消失。建議抓緊時間。”
愛麗絲打開實驗室的門沖向電梯,兩側玻璃墻房間里的情況,比起之前更加亂七八糟起來:全息的莫比烏斯條已經發展出了第二面,電腦屏幕上的分形不知道為什么開始隨機閃爍著希臘字母,而且看起來超級對撞機的中心正在形成一個黑洞。在距離她臉部幾英尺的玻璃上,一只腦袋大小的變形蟲突然出現,她還沒來得及尖叫,變形蟲又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開始下雨了。
她沖到電梯門口按下電梯鍵,然后打開背包掏出頭盔。萬一空氣決定再次聚集在飛船的某個角落,她還是呼吸自己的儲備空氣比較好。
電梯還沒到四號甲板,飛船某處開始傳來呻吟聲。
“電腦,是什么在叫?”愛麗絲問。
“不清楚。”
愛麗絲想起小時候參觀過的滅絕地球動物展,特別是其中的大象,尤其讓她著迷。而船上發出的聲音跟擠排氣囊一般擠壓大象的聲音如出一轍。
電梯隨后顫抖著停了下來。
“電腦,什么情況?”
“不清楚。”
“你能告訴我現在停在哪了嗎?”
“你停在了三又十六分之十一號甲板處。你想要離開這里嗎?”
“這得看。電梯會不會很快又動起來?”
“絕對會很快的。”
“在飛船爆炸、崩潰或者以其他方式消失之前動起來?”
“目前無法預測這些結果。”
愛麗絲想,也許她應該向上返回艦橋。她可以接上哈德爾艦長,然后從頂層艙門出去,在那里呼叫穿梭機。
然后愛麗絲開始漂浮:重力失效了。
如果我能進入電梯井,我就能自行前往指揮臺,她想。
“電腦,能呼叫哈德爾艦長嗎?”她問。
“沒有哈德爾艦長。”
“電腦,能呼叫艦橋嗎?”
“沒有艦橋。”
“一號甲板,電腦。打開通向一號甲板的頻道。”
“沒有一號甲板。”
該死。
“電腦,五號甲板還存在嗎?”
“五號甲板依然存在。”
“可是一號甲板不見了。”
“USFS‘埃爾溫號沒有一號甲板。”
“好吧,沒事。請把門打開。讓我看看三又十六分之十一號甲板長什么樣。”
電梯門打開,外面的樓層看起來非常怪異、失焦。愛麗絲首先想到的是,某種黏稠的液體沾到了她的頭盔上,扭曲了另一側宇宙的景象。但頭盔是干凈的。
墻壁部分透明,部分又是實心的。因為四號甲板的墻壁不透明,而三號甲板的走廊是玻璃墻,三又十六分之十一號甲板看來是想要讓兩者同時存在。
由于重力失效,愛麗絲啟動了靴子上的磁力釘,將自己吸附在地板上,然后從電梯上向下走,來到一個模糊不清卻又不知為何穩固的樓層。
“電腦,這層甲板最近的維修井在哪?”她問道。
如果這艘船堅持的時間足夠長,她就能通過維修井進入五號甲板。
“二十五米。”
“哪個方向?”
“所有方向。”
別指望電腦能幫上忙了。
依靠著其中一層實際應該存在的甲板布局,愛麗絲沿著兩邊模糊的房間之間的模糊走廊直奔而去。情況但凡能理想一點,她就會以跑代走,然而人工重力發生器已經決定不干了(或者說不復存在了,或者其他什么原因),她不得不保持有一只鞋子能接觸地面。
“等等,倒回去,”愛麗絲說,“重復最后那部分。”
愛麗絲咒罵著………
“再往后。”
左舷的船體已經變得十分脆弱……
“電腦,結束敘述模式。”
“正在結束敘述模式。”
愛麗絲將手放在左舷那面模糊的醫療實驗室墻上。感覺很牢固,因為那是一堵墻,但同時也感覺好像并不是那么的牢固。她推了一下……手就這么穿了過去。
“好吧,這不太可能會成功。”她說道。
她擠了一條腿過去,然后把另外一只手臂也給穿過去了;很快整個人都來到了另外一側。在現在這間非常努力地想同時成為馬切里的超級對撞機實驗室和體檢室的房間里,她靠著磁力走過天花板,來到了船體外側。
“用手穿過某種本該很堅固的玩意兒”的花招這次沒了效果;船體很牢靠,雖然她能聽到它開始崩潰的聲音。等到它崩潰出條道來似乎是一個糟糕的賭注,她沒有必要這樣做;畢竟她帶著爆炸物呢。
她掏了一個出來,把數字計時器調到三十秒,又默默地祈禱自己身處之處的化學炸藥和數字鐘還能正常工作,然后解除了鞋子對天花板的吸附,把自己推到房間的盡頭。
炸藥爆炸,把整個三又十六分之十一層甲板暴露在了外太空。空氣洶涌著擠出了洞口,把愛麗絲也吐了出去。幾秒鐘后,她以自由的軌跡漂浮在了離“埃爾溫號”相當遠的地方。
“正在解除與USFS‘埃爾溫號電腦的同步。”太空服上的電腦宣布道,愛麗絲覺得這真是條喜訊。
“呼喚穿梭機前往我的位置。”愛麗絲說。
“無法定位穿梭機。”電腦回復道。
愛麗絲扭動著身子,直到面朝“埃爾溫號”的殘骸。她可以看到穿梭機沒什么問題,就是被嵌進了“埃爾溫號”的側面。看起來就像是“埃爾溫號”在生它,只不過順序反了。
“真是妙極了。”她說。
虛空已經把“埃爾溫號”干掉了。就像敘述模式所說,很難確定是飛船一直在靠近虛空,還是虛空不斷擴張吞噬了飛船。無論哪種情況,她都不能讓自己漂入其中,也不能為了把她接走要求“羅森號”而靠近它。
不過,她還有后招。她的包里還剩下兩根炸藥,而她的包上有護甲。
她卸下背包,掏出了剩余的炸藥。
“電腦,定位‘羅森號。”話音剛落,她屏住了呼吸。萬一電腦回復無法定位,或者更糟糕一點,回復USF“羅森號”不存在,那愛麗絲就徹底完蛋了。電腦的回復跟這兩句都不一樣。
“‘羅森號已定位。”
“目標轉到頭盔視圖。”
電腦為她精確定位了那艘船。
好戲要開場了,她想。她把兩根炸藥都設為三十秒,放回了背包里,然后努力蹲下——腳在前,這樣就能用腿來當作緩沖——整個身子縮在背包上的鋼板后面。然后她試著控制自己的身子,保持自己處于即將發生的爆炸和USF“羅森號”之間。
“電腦,激活緊急信標。”她命令道。
“緊急信標已激活。”
“謝謝。希望這能管用。”
炸藥爆炸。她感覺自己的右腿碎了,然后她陷入黑暗之中。
她在“羅森號”的醫療實驗室里醒了過來,一個不認識的醫生站在她身邊。
“你醒了,”他說,“歡迎回來。”
“謝謝。”她應道。她口干舌燥,視線模糊。
我昏迷多久了?她思索著。
她想要站起來,卻感覺“羅森號”的重力等級似乎設置得高過了頭。
“好了,讓我來幫幫你,”醫生說道,同時按下鈕,把她的床抬了起來,“我是麥斯維爾博士,你能活下來可真是走運。”
“你已經不是第一個跟我這么講的醫生了,”她一邊說,一邊試著擠出點笑臉,“我的傷勢如何?”
“右腿骨折,左膝蓋骨碎裂,左手肘骨折,右肩肌肉撕裂,在我們找到你之前,你的氧氣已經用完了三分鐘,所以你可能少了幾個腦細胞。還有一點別的情況,不過最糟糕的就是這些了。”
“我需要跟艦長講話。”她說。
“當然。我會告訴他你醒了;他也想和你談談。他們一直在查看你從‘埃爾溫號上取回的資料;我想會有很多問題需要你去回答。”
“多久了……?”
“你是問昏迷了多久嗎?”他問,“這得看你怎么計算。我們認為你漂流了好幾天,而你在‘埃爾溫號上已經待了一個多星期。可你的旅行電腦卻只記錄了幾個小時。我想這也是船長會問的問題之一。你確實需要先休息一下,如果你想多休息一段時間,我肯定能幫到你。”
“不用,”她回道,“沒關系。越快越好。”
“好的,”他慈愛地笑著說,“我會轉告他的。與此同時,如果你口渴的話,你的右邊有一杯水。我很快就回來。”
他離開了。愛麗絲靜靜地坐了幾分鐘,試圖整理自己的思緒。要想把情況解釋得不像是鬼扯,壓根就不可能;不過她也不是很在乎要不要表現得精神正常了。覆水難收。他們得從馬切里博士和她這里獲得相關數據,然后搞明白要怎么處理。希望他們能得出的決定之一,就是禁止任何人前往布倫達象限。
思考了幾分鐘之后,她突然感到自己渴得要命。她轉身去拿杯子,卻忘記此刻自己的右臂有多么的衰弱。直接伸手去拿附近東西的意圖,最后卻變成了笨拙的揮舞,結果她在臺子邊緣打翻了玻璃杯。
她聽見杯子摔碎的聲音。
“好極了。”她念道,“你給了我一個真的杯子。麥斯維爾博士,你可真機靈。”
愛麗絲正盤算著是叫護士來清理杯子,還是試著自己動手——盡管腿上打著石膏——水杯重新組合起來,回到了臺桌上。
她眨了幾次眼,覺得最好假裝剛才什么都沒有發生,同時也知道這么假裝是沒用的。
“電腦。”她說。
“有何吩咐,阿斯特下士。”“羅森號”的電腦回道。
“聽起來可能很瘋狂,不過,你有敘述模式嗎?”
【責任編輯:龍 飛】
①從船上獲得氣體、淡水、電能和聯絡信號的一束管線。
①早期地圖上為填充空白而繪制的裝飾。
①為論證量子力學的不完備性,E.愛因斯坦、P.波多爾斯基和R.羅森于1935年提出了EPR悖論。作者為致敬該悖論,借用波多爾斯基的名字杜撰了該星系,文中兩艘飛船“埃爾溫號”(埃爾溫·薛定諤)和“羅森號”(R.羅森)亦為致敬。
②人類世是指地球的最近代歷史,人類世并沒有準確的開始年份,可能是從18世紀末人類活動對氣候及生態系統造成全球性影響開始。
①海森堡于1927年提出了測不準原理,即微觀粒子的位置和速度不可能同時測得準確值,其中一個量測得越準確,另一個量就越不準確。
②根據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光速是不變的。
①人擇原理簡單而言就是,正是有人類的存在,才能解釋我們這個宇宙的種種特性,包括各個基本自然常數。因為宇宙若不是這個樣子,就不會有我們這樣的智慧生命來談論它。
②人類世公國(Anthropene?Principality)與人擇原理(anthropic?principle)的詞語非常相似。
①蜥蜴腦(又稱為爬蟲腦)是人腦中掌管非理性思考的部分,也被科學研究證實是掌握本能的古老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