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春丹

1940年,周培源教授騎著華龍馬去西南聯合大學授課,人稱“周大將軍”。
人們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周培源的一生,以1952年院系調整為分界線,可謂三十年清華三十年北大。
有人說,孔子有弟子三千,周培源有學生三萬。晚年,他更是各種巨大榮譽和崇高社會地位加身,是中國科學界的一面大旗。他的學生、紐約州立大學石溪分校教授張守廉說,自己想做到的是“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但真正做到的只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而周培源自己晚年卻說過一句話:“這不是我這一輩子所追求的。”
這就像著名的“錢學森之問”,或是一個周培源研究的“斯芬克斯之謎”,不禁吸引著人們去探尋,中國科學界的一代宗師周培源,他這輩子所追求的到底是什么呢?
早在上中學物理課的時候,何祚庥就聽說“全世界只有12個半人真正懂得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其中那“半個”,就是周培源教授。
1947年秋,他從上海交通大學轉學到清華大學物理系二年級,上的第一堂課就是周培源親自為新生講授的理論力學。他想,從初中、高中到大學牛頓力學都念過三遍了,這還能講出什么新東西呢?沒想到周培源問他們,為什么牛頓力學要表述為三大定律,概括為兩大定律可不可以呢?這是他以前從沒有思考過的問題。周培源講完后總結說:“牛頓力學并不是孤立的沒有內在聯系的三大定律,一切物理理論都有它的內在邏輯。”何祚庥覺得,眼前打開了一個新的境界。
周培源在清華作“狹義相對論介紹”的學術報告,座無虛席。他從同時性的相對性說起,一直講到“鐘變慢、尺縮短”,那時何祚庥還不能理解為什么鐘會變慢、尺會縮短,但卻感到,這是一個多么奇妙的世界啊。
1949年,陳耀松從安徽學院轉學進清華大學土木系三年級,理論力學課老師就是周培源。那時周培源剛出國回來,一身藍布長褂,在他眼里有點滑稽,像要上臺說相聲。周培源出國期間由錢偉長代課,錢偉長一身西服,領帶閃光,上課順手寫出滿黑板公式,而周培源的板書像野馬,就幾個大字。
1950年,陳耀松畢業,成為周培源的研究生。1952年院系調整后,周培源調到北大,牽頭創建了中國第一個力學專業,陳耀松擔任了教研室秘書。上學時他覺得周培源講課不理解聽者心理,容易的地方講個沒完,難的地方一句帶過,做了教研室秘書后才理解周培源注重基礎的教學方式起到的關鍵作用。
那時周培源社會活動很多,但對他來說,社會工作是“末等”的,備課才是第一位。雖然理論力學對他來說已經爛熟于心,但每講一課他總要再寫十余頁的講稿。周培源一再提醒“活動積極”的陳耀松要珍惜自己的年輕歲月,多花時間在讀書上。
1954年,武際可考入北京大學數學力學系。50多歲就已頭發花白的教務長周培源對新生說:“學數學、學力學就要學會計算,從而躲開計算,用最簡單的計算解決問題。”
上周培源的課很難,需要閱讀很多資料才能聽懂,但他照講不誤。他告訴學生,題做多了自然就會做了。“做題好比打獵,要自己打,不要學清朝皇帝,在西苑南苑養了鹿,由太監把鹿趕到跟前再去射。”
周培源的學生、理論物理學家胡寧回憶起周培源在西南聯大時把他們帶入了教科書上沒有的學科最前沿,還風趣地說:“周先生的教學是幫助學生往前跑,能跑多快就跑多快,盡每個人的能力跑。而現在的教學是讓學生列隊齊步走。”
周培源1949年后在清華擔任教務長期間,北京市委統戰部在內部簡歷中對這位“清華元老派”人物的評價是:工作積極,虛心負責,對黨表示欽佩,本質較單純,轉變在教授里面比較迅速。
那時何祚庥畢業分配在中宣部科學處,主持工作的科學處副處長于光遠也是周培源的學生,經常去找周培源探討物理學發展方面的問題,有時也會派何祚庥去,何祚庥一度也成了周培源的信使。
周培源多次跟他開玩笑說:“有一些學生本來成績很好,后來忽然變成了60分主義,我就知道那準是參加了學生的進步活動了。國民黨不會找我這樣的人為他們開黑名單,當然我也不會去開什么黑名單,否則我一開一個準。”
何祚庥說,周培源1949年前較少過問政治,曾在課上不點名批評他:“不要去忙活動,那些活動都是浪費時間,那些‘唯心‘唯物的問題是搞不清楚的。”新中國成立后,周培源不但對共產黨高度擁護,在國際場合上也總出現他仗義執言、舌戰群儒的身影。學生們和周培源交流國際國內大事時,總能被他“與時代而俱進”的精神感染,背后都感嘆:“我們的老師真的是大幅度地進步了。”
1951年秋,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拉開了序幕。和清華園中其他高級知識分子一樣,周培源也經歷了一段不容易的心路歷程。
《光明日報》1952年4月發表了他自我批判的6000字長文。他檢討自己曾經“把知識分子的自我改造比作反動派的強迫人去受訓”,曾經從資產階級“國際學者”的思想出發,認為科學研究是高于一切的工作,看不起行政,鄙視行政,抗拒吸收蘇聯的先進經驗,在思想上抵制院系調整計劃。他表示,要下決心重新做人。
這次思想改造后,包括周培源在內的許多清華知識分子有了很大的轉變。1952年教育部重啟院系調整。清華老友們就此各奔東西。周培源隨清華文理學院一起調入北大,擔任教務長,他的家也從清華新林院搬到了新北大的燕南園。
由于二女兒周如雁參了軍,周家成了燕南園第一戶“光榮軍屬”,院里孩子們常來“擁軍優屬”。周家有一只愛爾蘭獵犬,名叫阿利。阿利瘦高細腰,有著長長的棕黃色卷毛,非常漂亮,跑得飛快。孩子們都很喜歡它,常要求跟周大爹一起去遛狗。周大爹樂于滿足,但有個條件,就是要跟他一起跑,而且要跑一大圈(不少于1000米)。回來后大家往往累趴下了,不得不佩服周大爹這位當年的清華大學一英里跑冠軍保持者。
1978年初春,江隆基的夫人宋超來京申訴,此時江隆基早已在“文革”中被迫害至死。周培源去看她,兩人都流下了眼淚。隨后,周培源給時任北大黨委書記周林寫了一封信,附上了關于江隆基的兩份材料。在沒有得到答復的情況下,他在6月9日的一次會上向學校黨委常委和其他領導散發了這兩份材料。作為回應,周林則寫了一份“情況說明”。“一塔湖圖兩鍋周”之“兩鍋周”出現了意見分歧。
1980年,周培源從美、加講學回來,北大出現了一種傳言,說他是“外事校長”,甚至有傳言說他出國時帶回一批電子表牟利。實際上,這是他受訪問學者所托給他們的家人捎回的禮物。
家人和親友勸他急流勇退,他長久地沉默著。他甚至想到了北大校長馬寅初說過的話:“我雖年近八十,明知寡不敵眾,自當單身匹馬出來應戰,直至戰死為止。”但經過思考,他終于在1980年10月給中央領導人寫了辭職信,獲得了批準。
告別北大之時,他在《人民日報》發表了《訪美有感——關于高等教育的幾個問題》的重頭文章,文章凝結了他一生對大學教育的思考。他說,在高等學校里,“左”的危害由來已久,不僅在十年浩劫中受害最深,而且遠在“文革”前就有了多次失誤。“我們中的大多數雖飽嘗其苦,但同時又是這一時期、或那一時期的‘左的錯誤的擁護者,甚或是執行者。”他呼吁,要總結經驗,進行堅決而穩妥的改革。
1981年秋,周家搬離住了近30年的北大燕南園56號,一個種著櫻花的小院。
雖然不再擔任北大校長,但周培源的兼職越來越多,政治地位越來越高。1980年他當選為中國科協主席、全國政協副主席,1988年又擔任了九三學社中央主席。
1992年在慶祝周培源90華誕時,他的終身摯友陳岱孫撰文說,在共和國成立之前,恐怕周培源自己也從沒想到過社會活動家的事業會成為他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在清華和西南聯大兩個階段,他幾乎沒有什么社會活動,對于政治也沒有表示過任何興趣,后來為什么改變呢?陳岱孫說,這似乎是偶然的,實際上又不是偶然的。
好友金岳霖也曾半開玩笑說:“如果有一天我們這批教授困在一個荒島,大概第一個死掉的是葉企孫,第二個就是我,梁思成也許能活得久一點,可身體不好,最后唯一能活下來的,大概只有‘周公了。”
晚年周培源的外事和社會活動依舊繁重,有人從臺灣駕機歸來他都要被請去參加接見。武際可不解地問:“你是科學家,怎么什么活動都得參加,不能推掉嗎?”他有些無奈地說,政協很多人平時來開會都帶著氧氣袋,因為他身體還行,秘書處有事就都找他,他不去不好。

1979年10月,英國前首相、牛津大學校長麥克米倫訪問北京大學,與周培源交談。
陳耀松說,科學家有科學研究型和科學組織型兩種,國內的知名科學家大多是后者,一般是早年有驕人的科研成績,為眾人所公認,而后擔任了科研組織工作,但被歷史推上這個位置,未必就一定是最適合的。
1973年7月,毛澤東會見楊振寧,周恩來和周培源陪同會見。毛澤東與楊振寧輕松漫談,周培源在旁用筆記本認真記錄。周培源說到以前曾教過楊振寧,現在則要向他學習,毛澤東笑問:“你現在落后了嗎?”周培源也笑著說:“是很落后,后來者居上。”
周培源的忘年交奚學瑤說,周培源是一個視科學為生命的人,新中國成立前他在廣義相對論和湍流領域取得了令世界各國同行們矚目的成就,新中國成立后過多的行政工作、社會工作占去了他許多的時間和精力。他由科學家變成了教育家、社會活動家,這是國家需要的,于他個人追求的科學事業則是一種損失,更別說被那些接二連三的政治運動耽誤的時光。個中苦衷,世人又有多少能夠道破?“他真正追求的是什么呢?大概還是當一個科學家,一個恂恂學者,在科學的田隴上辛勤耕作吧?”
晚年,三峽工程成為周培源最關注的事。他全身心投入了這場世紀大討論,并成為“緩上派”的代表人物和領袖。他始終堅持著不同于主流派的主張,在醫院里還在給中央領導寫信,甚至不顧自己的心臟病與人拍桌子爭論。
1993年11月23日晚,他吃完了飯,和往常一樣來到客廳里,和坐在輪椅上的老伴一起說笑看電視。電視上出現了一位他熟悉的科學家,談的是三峽問題,他聽后變得沉默,上樓回了自己臥室。
第二天早晨,他像平常一樣,起床后在陽臺上打了一套太極拳,做了一套早操,然后下樓來到老伴床前,像往常一樣大聲問安:“你今天感覺怎么樣?哪兒不舒服?腰痛不痛?別怕困難,別怕疼,多活動活動,會好的……60多年我只愛過你一個人。你對我最好,我只愛你!”
周培源50歲上右耳失聰,所以說話聲音很大,周家上下每天都要聽他高聲“談情說愛”。就在不久前,夫婦倆剛慶祝了他們的60年鉆石婚。他們相濡以沫一生的恩愛深情,讓親友們無不為之動容。
例行問候完,周培源又跟老伴聊了一會兒,幾乎如數家珍地將一些老友的近況依次捋了一遍,隨后說心臟有些不舒服,要回臥室休息一會兒。因他還未吃早點,家人過了一陣去請他喝牛奶。這時,91歲的周培源已靜靜離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