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維希·凡·貝多芬(Ludwig van Beethoven)不僅是西方音樂歷史上最偉大的作曲家之一,也是對世界音樂文化最具影響力的作曲家之一。2020年正值貝多芬誕辰250周年,全球范圍內掀起了紀念貝多芬的熱潮。由四川音樂學院、中國音樂家協會室內樂學會主辦,四川音樂學院藝術處、國際合作交流處、音樂學系、管弦系、鋼琴系承辦的“四川音樂學院藝術周——紀念貝多芬誕辰250周年系列學術活動”(后文簡稱“藝術周”)于2020年11月2日至7日,在成都城市音樂廳舉行。此次藝術周共包含28場活動,由學術活動和音樂會兩大部分組成。
一、學術講座和工作坊:經典的續說與挑戰
本次藝術周,主辦方共邀請了13位專家學者(包括7位中國學者和6位外國學者),帶來13場學術講座和3場學術工作坊。面對廣袤無垠的貝多芬音樂研究,此次系列學術活動呈現出當代學者的兩種選擇,一是延續并推進經典話題,二是對經典話題的挑戰。兩條路徑各具價值、殊方同致,都為解讀貝多芬及其音樂提供新的可能。
(一)續說經典獲新知
在學術活動中,不少學者專注于探索經典話題:如其音樂中的“英雄性”“崇高性”“革命性”“自然”“美”“偉大”或其人與樂之間蘊含的“人格”“時代性”“精神性”,貢獻出豐富的新知。
關于貝多芬的“英雄性” 上海音樂學院王丹丹教授以《貝多芬音樂中的崇高與美》為講座主題,她認為貝多芬在音樂的題材內涵和結構形式上,以“英雄性修辭”達到“崇高”。個人性格、時代背景和個人經歷都是促成其作品中“英雄形象”的關鍵因素。歌劇《菲岱里奧》中的“女英雄”萊奧諾拉,正是他心中“偉大英雄”的外化形象之一。與此同時,她認為貝多芬的創作試圖構建一套“英雄敘事邏輯”——“斗爭—死亡—再生—頌揚”,這與他的經歷相平行——“命運—絕望—企圖自殺—重生”,而他的九部交響曲正是一部長篇的英雄史詩。①
中國音樂學院的康嘯教授在講座《貝多芬〈費德里奧〉②中的多重內涵》的“時代之聲”和“人格之聲”部分與王丹丹形成對話。他認為“與當時的時代結合,貝多芬是崇尚英雄的,但這里提到的英雄并不是古希臘神話中的英雄,而是引領大家走向勝利的社會英雄”;而貝多芬的人生際遇讓他在寫作《費德里奧》情節時更加感同身受,作品體現的是他更高的精神追求,“貝多芬不只是需要一個女性,他需要的是一個理想女性,他需要一個能夠拯救他的女英雄”。
關于貝多芬時代的社會—文化語境 身處時代之中,貝多芬音樂時常敏銳地回應了文化思潮或社會變革。來自蘇州大學的吳翊丞副教授在講座《貝多芬“悲愴”鋼琴奏鳴曲視角下的啟蒙運動》中指出,貝多芬是一位虔誠的啟蒙主義“大同世界”觀念的信奉者。在其《“悲愴”奏鳴曲》第三樂章的回旋曲中,“反復”成為達到“大同世界”的一種嚴肅且神圣的手段。所有的“反復”必須要完整重復主題,沒有一個步驟、空間可以容許被嘲笑、玩弄,并最終回到主調。
貝多芬的晚期音樂創作,親歷了法國大革命后期這段令人憂慮又復雜的變革歲月。來自美國水牛城紐約州立大學音樂系的詹姆斯·柯里(James Currie)副教授以《貝多芬的過去》為題,詳細解讀了貝多芬晚期作品《A大調鋼琴奏鳴曲》(Op.110)終章的賦格對位法,認為貝多芬的音樂具有“安慰性”,是一種過去發生的,活在當下困境性的證明。這也將對身處疫情環境下的我們帶來幫助和靈感。
關于貝多芬的精神世界 貝多芬雖處于時代大潮之中,卻不斷將音樂的表現范疇拓展至個人的精神層面。來自奧斯丁德克薩斯大學的羅伯特·哈騰(Robert S. Hatten)教授以《主體性作為精神自由的呈現:貝多芬的“突現”主題》為題,以《A大調弦樂四重奏》(Op.18,No.5)和《降A大調鋼琴奏鳴曲》(Op.110)為例,展示了貝多芬游離于“真實世界”與“虛擬世界”的手段。貝多芬通過主題的快速攀升進入高音區以飛離真實世界,進入虛擬世界;調性回歸亦暗示了現實的回歸,音樂動力的不斷衰減則是從想象中的世界逐漸回到現實世界的體現。
蘇州大學劉彥玲教授在其工作坊“作為夢想家的貝多芬”中,提到與哈騰不謀而合的觀點。工作坊主要圍繞美國音樂史學家卡羅爾·伯格(Karol Berger)的文章《在烏托邦與憂郁之間:貝多芬與審美境界》③展開討論。伯格從《A大調鋼琴奏鳴曲》(Op. 2,No. 2)的末樂章回旋曲等作品中也發現了貝多芬的兩個主體世界——現實世界與想象世界。與哈騰不同的是,劉彥玲分享了貝多芬“游離”產生的原因:主要受到“失聰事件”“德國古典唯心主義哲學”“想象界—現實界的分裂”的影響。
關于貝多芬的個人際遇 “貝多芬的失聰,……是損害了他的藝術創作,還是使它變得更加豐富?”一直是一個備受討論的問題。來自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威廉·金德曼(William Kinderman)教授以《貝多芬,1802年被流放至海利根施塔特的魔法師——“暴風雨”奏鳴曲的演變》為題,回顧了貝多芬備受煎熬的海利根施塔特時期,他將貝多芬比喻為“魔法師”,發現“凱斯勒”草稿本中收錄的《d小調“暴風雨”鋼琴奏鳴曲》(Op.31,No.2)第一樂章的兩份草稿,具有對20年后的《第九交響曲》的預示性,就像在“暴風雨”奏鳴曲中施予了指向未來的魔法。他認為,“雖然貝多芬改善聽力的希望在此時徹底落空,卻在音樂創作上取得了重大突破”。
(二)挑戰經典得新解
在系列學術活動中,部分學者向特定的、相沿成習的貝多芬話題發出“挑戰”,收獲許多新視角和新解讀。
接受視角下的新解 “接受”作為一種以讀者為中心的視角,聚焦于創作者和作品的接受狀況以及接受者的審美經驗,④關注音樂以外的內容以理解作品和作曲家,引領起學者對成見保持再思考的學術潮流。
貝多芬在西方古典音樂中一直享有“經典”的中心地位。來自英國南安普頓大學的馬克·埃弗里斯特(Mark Everist)教授的講座《貝多芬:記憶、接受與經典》對貝多芬“經典化”、貝多芬中心論的接受話題提出疑問。他認為“應該在對證據進行審慎考察的基礎上,從19世紀乃至20世紀的實踐中對貝多芬的地位進行回顧,只有將貝多芬與同時期其他作曲家放在平等的位置,堅持‘去貝多芬中心論,才能對其做出更多不一樣的詮釋”。
貝多芬是一位“圣樂”作曲家嗎?來自香港大學的蔡寬量(Daniel K.L. Chua)教授以《貝多芬的“去世俗化”:貝多芬是一位圣樂作曲家嗎?》為題闡述了他的看法。蔡寬量提出了三個“逆向策略”——“打破神話的穩定性”“檢驗這一‘神話”和“重新語境化”以破除神話,對貝多芬與“圣樂”之間的聯系作了重要厘清。
19世紀以來在貝多芬的接受史中,他與男性氣質的聯系似乎成為一種想當然的修辭。四川音樂學院的何弦講師在講座《貝多芬接受史中的“男性氣質”生成》中提到,對于術語“男性氣質”及其觀念和相關事件,顯然并不具備超越時間空間的普遍性和連貫統一性,應當將其放置在一系列關系性結構中去看待。由于每種結構都遵循不同的文化邏輯和歷史軌跡,因而會在不同的歷史和文化中表現出不一樣的內涵。
上海音樂學院的鄒彥教授以《作為聲音的樂譜——一個“讀者”為中心的導言》為講座主題,他根據接受理論的“讀者”概念指出,“讀者”在依據歷史還原的基礎上,同時詮釋作品的創造性意義。但詮釋不是盲目的,如在面對貝多芬的樂譜時,需要掌握當時記譜的規范,并知道“歷史的聲音”以及其中所暗示的歷史實踐,考察作曲家的“內心聲音”。
鄒彥的工作坊“貝多芬鋼琴奏鳴曲中的力度與踏板——HIP vs. MSP”對其講座作了充分的延展和補充。他從具體的貝多芬作品的原始記譜記號出發,圍繞三個話題:早期鋼琴與現代鋼琴、力度記號的記譜與詮釋、音樂結構中的力度記號,展現了貝多芬作品中蘊藏的歷史的聲音和內心的聲音。
關于貝多芬聲樂作品的歷史偏見由來已久,從總體上看,他作為一名聲樂作曲家的價值被低估了。來自英國伯明翰皇家音樂學院的講師馬修·皮爾徹(Matthew Pilcher)以《歌曲與結構:貝多芬與變化分節體利德》為題,立足于貝多芬的接受史,關注到長久被忽略的貝多芬一直以來對文學與詩歌的興趣以及貝多芬在音樂創作中表現文字與文本的方式。他認為,貝多芬的歌曲和聲樂作品有助于闡明文學和詩歌在他生活中的關聯性,貝多芬對每一個文本的結構和音樂潛力的敏銳意識,遠遠超出了單純的“器樂編曲”。
修辭視角下的新解 修辭學是近年來音樂學理論學科內的熱門研究之一,它們聯系作曲家的創作動機和音樂呈現的具體內容,對作品進行解讀。王丹丹教授在其工作坊“貝多芬音樂研究的多重視角與意涵解讀”中提到自己從聆聽貝多芬奏鳴曲的慢板樂章中獲得的新體會。如在《第七鋼琴奏鳴曲》(Op.10,No.3)中“悲劇性”和“幻想性”主題再現時,貝多芬通過將起初的“悲劇性”內涵予以化解,達到了崇高的境界。
相應的,王丹丹在其講座《貝多芬音樂中的崇高與美》中進一步闡述了貝多芬許多慢樂章中隱藏的正是“美”感,包括:樂舞韻律之美、沉思內省之美、宣敘詠嘆之美、幻想羽化之美和凝聚超脫之美。這些“美”與“崇高”成為貝多芬音樂“偉大性”的兩個側面,它們互為對照又彼此補充,以和諧的姿態出現在其“超驗性”的音樂中。
劉彥玲教授從修辭的角度為貝多芬的器樂曲帶來新的解讀,她以《情感的涌動與性格的統一:從昆體良的修辭概念詮釋貝多芬“悲愴奏鳴曲”第一樂章中的人格與情感》為題,從影響18世紀修辭理論甚巨的昆體良⑤的修辭理論出發,指出貝多芬在“悲愴”第一樂章里貫穿出現的特定情感動機;同時以“箴言節奏動機”平衡情感,維持了演說者人格的統一性。貝多芬更通過黑格爾所說的“揚棄”,在音樂的調節或消解的過程中,吸納和融合了部分迸發與涌動的情感,達到崇高的境界,最終形成一個單一且獨特的性格。
二、音樂會和音樂會導賞:當代的演繹與聆聽
在藝術周的系列音樂會中,四川音樂學院不僅邀請了來自中國人民大學藝術學院、中央音樂學院、上海音樂學院、星海音樂學院、西安音樂學院、浙江音樂學院的優秀室內樂團,還有四川音樂學院交響樂團的藝術總監與首席指揮朱其元、鋼琴演奏家盛原、小提琴演奏家徐惟聆、旅美青年鋼琴家朱菡芊等嘉賓助陣。6天時間里演出了8場精彩紛呈的音樂會(包括2場交響音樂會、5場室內音樂會和1場鋼琴奏鳴曲專場音樂會)。系列音樂會精選共24首貝多芬作品,體裁從奏鳴曲、各類室內樂重奏到序曲、協奏曲、交響曲,十分豐富。對觀眾而言,如此集中、近距離地感受貝多芬的音樂世界,可謂大飽耳福。
東道主四川音樂學院以兩場交響音樂會分別作為系列音樂會的開篇與總結。首場音樂會主題為“四川音樂學院青年交響樂團⑥交響音樂會”,上演的《C大調第一鋼琴協奏曲》(Op.15)和《C大調第一交響曲》(Op.21)尤其恰當地再現了青年貝多芬的精神面貌。正如鄒彥教授導賞時所說,“本場音樂會是青年人演奏青年人的作品”。閉幕音樂會上演的《c小調第五交響曲“命運”》(Op.67)和《降E大調第五鋼琴協奏曲“皇帝”》(Op.73),如劉彥玲教授導賞時所說,都展現了“從掙扎到自我超越的過程”。聆聽此兩部作品,觀眾們既深刻地體會到作為個體的人在遭受命運浩劫時的脆弱和無力,又能受到貫穿其中的剛強意志的鼓舞。
中央音樂學院的盛原教授以“英雄的年代”為主題的貝多芬鋼琴奏鳴曲專場音樂會演奏了四部經典作品:《D大調第七奏鳴曲》(Op.10,No.3)、《c小調第八奏鳴曲“悲愴”》(Op.13)(后文《悲愴》)、《e小調第二十七奏鳴曲》(Op.90)和《f小調第二十三奏鳴曲“熱情”》(Op.57)。由于吳翊丞副教授在導賞時特別對“悲愴”和“熱情”加以講解。兼具學者與鋼琴家雙重身份的盛原教授在演奏中融入了對貝多芬音樂的思考與詮釋,收獲了經久不衰的掌聲。
5場室內音樂會共15首貝多芬室內樂作品,占系列音樂會曲目60%的體量,所選作品貫穿貝多芬的整個創作生涯。在第二場室內音樂會中,來自上海音樂學院、星海音樂學院、四川音樂學院的演奏者,分別演繹了《第5號小提琴奏鳴曲“春天”》(Op.24)、《C大調第3號鋼琴四重奏》(WoO 36)和《降E大調弦樂與管樂七重奏》(Op.20)。如康嘯教授在導賞時所說:“這三首作品展現了貝多芬從學習至創新的過程。”除此之外,如中央音樂學院的琥珀四重奏演繹的貝多芬最后一部作品《F大調第16號弦樂四重奏》(Op.135)等曲目也給觀眾們留下深刻印象。
結? 語
本文借上海音樂學院音樂學系梁晴副教授的講座《閃光圣途:33部與貝多芬對話的現當代音樂》作為藝術周系列活動的總結,她的研究考察了33部現當代音樂作品與貝多芬音樂的聯系,體現了貝多芬超越時空的影響力和共鳴。如她所說,“貝多芬不僅僅是在‘過去很重要,在‘現在乃至‘未來都是一個取之不盡的偉大源泉”。尤其值得處于疫情環境下的我們注意的是,久石讓的《第五維度》(2011)和中國作曲家董昭民的《祈禱和希望》(2016)作為反映災難的作品,說明了貝多芬的音樂總在不同程度為作曲家表達抗擊命運的勇氣帶來靈感。
至此,貝多芬的音樂,究竟傳達了什么?四川音樂學院“紀念貝多芬誕辰250周年”藝術周,對該問題交出一份令人滿意的答卷。一方面,中外學者突破空間限制發表富有見地的言說,碰撞出經典話題與現代視角的火花。在展現包容性和前沿性研究成果的同時,從理性的高度證明了貝多芬音樂的多義性內涵,也是當代學者紀念貝多芬的最好代言。另一方面,系列音樂會在國內演奏家的傾情演繹中,從感性的層面帶觀眾們更近距離地感受貝多芬,呈現了一場場令人難忘的視聽盛宴。總的來看,此次貝多芬藝術周真正地做到了“理性和感性的齊頭并進,言說與演繹的相得益彰”。在新冠元年的特殊環境下紀念貝多芬,也讓我們更深刻地體會到貝多芬其人其樂帶來的力量、靈感和安慰,其意義遠遠超出西方音樂史的范疇,他早已融入到世界音樂文化的歷史軌道之中,余音不朽。
① 筆者注:王丹丹教授認為《第一交響曲》展現了英雄氣質的萌發;《第二交響曲》是英雄的初步長成;《第三交響曲》是血雨腥風中的英雄;《第四交響曲》是英雄的抒情側面;《第五交響曲》是不屈抗爭命運的英雄;《第六交響曲》是大自然中的英雄;《第七交響曲》是幽默調侃的英雄;《第八交響曲》是英雄的世俗快樂;《第九交響曲》是英雄的歡樂頌歌。
② 筆者注:此處翻譯均尊重主講人的習慣,因此不作統一。
③ 筆者注:原文“Between Utopia and Melancholy: Beethoven and the Aesthetic State”出自Karol Berger:Bach's Cycle, Mozart's Arrow,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7,pp.293-352.
④ 劉丹霓《達爾豪斯音樂史學研究的理論與實踐:以19世紀音樂史研究為例》[D],上海音樂學院,2014屆博士,第193頁。
⑤ 昆體良(Marcus Fabius Quintilianus, 公元35-c.100年),是公元1世紀古羅馬最有成就的教育家。
⑥ 四川音樂學院青年交響樂團成立于1982年,前身為四川音樂學院實驗樂團,由學院管弦系青年教師和在校大學生組成。指揮家朱其元為特聘藝術總監,常任指揮為四川音樂學院青年指揮楊瑞峰。
李帥? 四川音樂學院2018級碩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 張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