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1970年出生,現供職于黃石市藝術創作研究所(黃石書畫院),主要從事文藝創作和理論研究。
雪 人
[美國]史蒂文斯
突人必須以冬日之心
去細看霜華
和積雪的松枝;
而且要冰冷了很久
才能凝視冰茬蓬松的刺柏,
和一月陽光遙遠的閃耀中
粗放的云杉;而不去想
風聲中的,疏葉聲中的,
任何悲痛,
發出這聲音的土地
充滿了同一場吹息在
同一片空曠之地的
為聽者而吹的風,他在雪中諦聽,
而且,全無自己,無視不在那里的
一切,并凝視在那里的空無。
(王敖 譯)
當我們談論20世紀世界詩人對漢語新詩的影響與貢獻時,如果要我梳理出十位最重要的英語詩人,其中必有華萊士·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1879-1955)。他被美國評論家稱之為“詩人中的詩人”“美國神話的一個重要部分”“現代主義語言風格的集大成者”,哈羅德·布魯姆(Harold Bloom)更是稱贊史蒂文斯為“最好和最具代表性的美國詩人”。
史蒂文斯1879年10月2日出生于美國賓夕法尼亞州雷丁市。大學時代就讀于哈佛大學,隨后在紐約法學院獲得法律學位。1904年取得律師資格后,供職于康涅狄格州哈特福德意外事故保險公司,1934年就任副總裁。盡管史蒂文斯曾經是美國國家圖書獎、普利策詩歌獎、麥克阿瑟獎等的獲得者,但是他生前認為詩歌寫作是很私人化的行為,因此幾乎不與文學界的人士往來。1914年11月,35歲的史蒂文斯開始向兩年前創辦于芝加哥的詩歌雜志《Poetry:A Magazine of Verse》寄去自己的詩歌,雜志主編、創始人哈里特·門羅(Harriet Monroe)將史蒂文斯寄來的四首詩刊登在“戰時特輯”中。自此,史蒂文斯在法律和商務圈之外多了另一重身份——“詩人”。他的第一部詩集《簧風琴》(Harmonium)出版于1923年,流露出英國浪漫主義和法國符號學派對他的影響,顯示了他對審美哲學的傾向,還有一種完全原始的風格和感覺:異乎尋常、想入非非,浸透著印象主義繪畫的色彩光亮。《簧風琴》印數很少,只有1500冊,僅售100冊,史蒂文斯更多的是贈給了友人。《簧風琴》出版以后,很長一段時間處于一種不合時宜的狀態,詩集中有歌謠、短歌、軼事體、故事詩、論說體、箴言體等眾多文體,讓正在經歷現代詩歌運動的美國讀者措手不及,該詩集的風格既野性、粗暴,又日常口語;既華麗,又古怪晦澀,風格可謂五花八門。九年后的1931年,《紐約時報書評》忽然刊載了一篇關于《簧風琴》的差評:“詩集從頭到尾沒有一個思想能真正作用于人的心靈,沒有一個詞能喚起人的感情。它是冰柱壘成的耀眼奪目的大廈。史蒂文斯成就了一項失敗的事業,不幸的殉道者。”而今我們知道的事實,和當年那位書評人極度嘲諷的武斷完全背道而馳。美國詩人畢肖普則回憶說:“我想史蒂文斯更多影響了我,在大學時我對‘簧風琴爛熟于心”。史蒂文斯的《簧風琴》和艾略特的《荒原》、龐德的《人物》以及喬伊斯的《尤里西斯》一起,被視作西方現代派文學的經典作品。“當代很少有像他那樣集含混與生動于一體的詩人”,就像學者米勒說過的那樣,“史蒂文斯的詩全集就是一首漫長的沉思詩”。本文重點談及的《雪人》即出自《簧風琴》。
《雪人》一詩創作于1921年,英文標題為“The Snow Man”,原文可譯為“雪中人”,但是翻譯成“雪人”是更符合詩人的真實意圖。史蒂文斯借助英語雙關,制造出“雪人(The?Snowman)”和“雪中人”兩個含混意象,引領讀者進入他獨特的詩意迷宮。2005年,美國語言學家杰伊·凱瑟(Jay Keyser)在一個詩歌朗誦會上稱贊史蒂文斯最好的短詩即是《雪人》,并且強調了史蒂文斯在詩歌中的寓意雙關。《雪人》盡管從多句法上來講,只有短短的幾句,但是并不影響此詩像《壇子軼事》一樣成為史蒂文斯詩歌中的杰作,此詩同樣為他贏得21世紀大批的漢語詩歌讀者。史蒂文斯在詩中塑造的“雪人”形象也是暗指詩人自己——所期待達到的理想情境與詩意情境,讓自己具備一種雪的特質:冷靜,超然,客觀,一種“無自我”的最高虛構。史蒂文斯以他一貫的詩歌觀念與哲學思想告誡我們:我們必須是“雪人”。像雪人一樣思考,包括雪人所觀察到的冷靜的生命對應物:“杜松”“云杉”“刺柏”,我們應該做一個冷靜的理性的傾聽者、觀察者與詮釋者。“雪人”,從某種意義上而言,是一個“空心人”,正如“no man”(無人)和“snowman”(雪人)之間,必然存在著某種隱秘的超現實主義詩學關聯。有人認為,與其他現代詩人相比,史蒂文斯更為關注想象的轉換能力,的確如此。
《雪人》一詩因為出名,導致多達20余種的翻譯版本,但讓我個人滿意的漢譯版本并不多。我個人較欣賞的版本譯者主要有王敖、靈石、李暉、喬沅、介末花花等,其中王敖的翻譯最合我意。原詩的第一行“One must have a mind of winter”,讓人聯想到王爾德(Oscar Wilde)的一個著名諷刺:“一個人必須有一顆石頭的心,才能讀懂Litte Nell的死而不會大笑”。《雪人》是一首不講韻律的英文詩,但是詩人卻又在最后一句保留了對韻律的暗戀:“Nothing that is not there and the nothing that is”。詩歌起筆之意,是硬朗冷酷的,而收筆是柔軟空無的,此詩暗藏著詩人對于這個復雜世界的對抗與和解。
當談論美國現代詩歌運動時,我們會想起休·肯納(Huge Kenner)所推崇的“龐德時代”、林德爾·戈登(Lyndall Gordon)所言的“艾略特時代”,而哈羅德·布魯姆則坦言是“史蒂文斯時代”。史蒂文斯寫過一首《我們的氣候詩》,布魯姆如此評價這首名詩:史蒂文斯所寫最為符合“我們氣候的需要”,同時又最為恰切地再現了“我們的氣候”。布魯姆這里所言的“氣候”,是雙關語:時代氣候與詩歌氣候。而《雪人》正是史蒂文斯最為典型的一首“氣候詩”(The Poem of Climate),它成功而卓越地道出了詩人與現代世界的關系,讓我們想起古典東方的氣候詩學,比如柳宗元的《江雪》、王維的《袁安臥雪圖》、周文靖的《雪夜訪戴》等。隨著21世紀西方文論的譯介頻仍,美國著名批評家弗萊、米勒、文德勒、布魯姆、詹姆遜等學者在史蒂文斯去世后,都給出鄭重評價:這是一只“現實的金翅鳥”,是“朝向本體論”的運動先鋒,在20世紀人類生存經驗革新中扮演重要角色;他寫出了最具美國本土性的詩,是“繼惠特曼與狄金森之后最強力的美國詩人”。
如今,當我們在21世紀之初重新閱讀史蒂文斯的《雪人》時,在東西方現代詩學背景之下,我們已可清晰解讀他詩歌中的“雪人”意象。既不是漫畫大師雷蒙德·布里格斯(Raymond Briggs)故事中的“雪人”,也不是童話大師安徒生童話中的“雪人”,而是在詩歌中描述的“雪人”繼續在我們這個殘酷的現實世界中呈現,所袒露的氣息,甚至包涵了詩人個體隱秘而疼痛的情感。我們十分慶幸,史蒂文斯為我們塑造了一個偉大的超越時空的“雪人(snowman)”形象,一個詩化哲學意味的“無我(no man)”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