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立鵬,1987年出生,文學博士,現供職于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主要從事新詩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研究。
卞之琳
“天天下雨,自從你走了。”
“自從你來了,天天下雨。”
兩地友人雨,我樂意負責。
第三處沒消息,寄一把傘去?
我的憂愁隨草綠天涯:
鳥安于巢嗎?人安于客枕?
想在天井里盛一只玻璃杯,
明朝看天下雨今夜落幾寸。
廢名在《談新詩》中評價卞之琳是一個能“遇事見其新鮮的人”。這一評價慧眼獨具地指出了卞之琳其人其詩的獨特性,從更寬泛的意義上講,“遇事見其新鮮”又是一個詩人成其為一個詩人最基本、最內在的要求。而對于一個詩人而言,如何見其新鮮,如何在語言中準確抵達體驗到的那種新鮮,顯得至關重要,是一個詩人必須真誠面對的課題。對于卞之琳的詩歌而言,恰是這一卓絕的過程與成就確立了其自身的詩歌形象。
除了《距離的組織》《圓寶盒》《白螺殼》《水成巖》這些耳熟能詳的名作之外,《雨同我》同樣彰顯出卞之琳洞察新鮮、表達新鮮的卓異能力。在這首詩中,詩人表現出時間與空間的生成能力、充實與虛余的平衡能力、古典與現代的匯通能力、肌質與架構的融合能力,而這四種能力又通過其詩中常用的戲劇性場景、對話性、靈活用韻、句法體式創新等手段加以具體落實,形成了一種圓融、沉靜、綿密、幽深、曲折、典雅的詩歌美學。
首先,詩人以對話開始,組織起一個戲劇性空間場景:“天天下雨,自從你走了”/“自從你來了,天天下雨。”在此,第一個引語中,“我”/“你”與“他”構成一種對話關系,這種對話關系通過“雨”這一“客觀對應物”得以實現。“雨”在此既包含現實層面的情境性,同時由于與主體性的“你”并置,指向了一種更內在、含蓄與無限的情感體驗,而句式的倒裝更強化了“雨”的內在性與豐富性。接著,“自從你來了,天天下雨。”這一新的對話則轉向了另一個空間。此時,對話的雙方變成了“我”/“你”和另一個“他”,而且兩個時空的對話之間又形成新的對話關系;“雨”也從別后之“雨”,變成了來后之“雨”。句式發生了變化,但重點都強調了“我”/“你”與“雨”之間的內在精神和情感關系,或是愛情,或是友情,皆無不可。在時間/空間的轉換中,在充實與虛余的轉換中,在對話性和戲劇性場景的轉換中,詩情與詩思獲得雙重的生成,形成語言情思進一步運轉的動力。
正是由于“雨”構成兩個時空的情思言說的他者的“客觀對應物”,抒情主體才會接著說“兩地友人雨,我樂意負責。”“我”從前面的對話性關系中隱藏的對話者,變成了顯在的抒情主體,而這又為詩人打開另一時空的可能性提供了前提:“第三處沒消息,寄一把傘去?”時空在情思之“雨”的進一步暗示與延宕中朝第三個方向敞開,實現了“一生二,二生三”的效果,而這一疑問句式,更是將生成的方向與空間從現實層面導向無限可能與虛余中的充盈。從這一空間的生成與情思的運轉軌跡我們可以發現,卞之琳的詩歌始終將自我意識、主體情感納入到一種客觀化、戲劇化、形式化的精神框架中展開,在這種內蘊的精神框架和語言結構中緩緩顯露出內在的情思肌質,獲得詩歌架構與肌質的內在平衡。
如果說第一節的空間生成軌跡與形態還局限于現實層面和世俗層面,那么,第二節在前一節疑問與換行換節的懸空基礎上,將具體的空間內容拓展為一種天地維度的存在與追問,“我的憂愁隨草綠天涯:/鳥安于巢嗎?人安于客枕?”精妙的是,不管是具體的,還是抽象的詩性生成,詩人都能通過堅實、準確、生動的意象展開。“個人憂”到“萬古愁”,再到“草綠”,乃至鳥巢與客枕……在這新一層次的延宕與生成中,個人視界的進一步敞開,使第一節個人層面的抒情上升為一種天地視角的審視。長期以來,有論者批評卞之琳的寫作精神格局狹窄,趣味單一。但是如果認真辨認可以發現,這種批評印象往往局限于表面,并未深入領悟到小與大、狹與闊、絕對與相對的辯證邏輯。而卞之琳的詩歌恰恰是在這一點上顯出自身的卓絕與獨異。他從小中抵達無限之大,從一中生出萬物之廣,從確定中生出不確定,所謂“鳥安于巢嗎?人安于客枕?”正是這一精神旅程的展開形式。在一種開放的追問中發現、解構了先前情思憂愁的相對確定性,在“草綠天涯”之末,又開啟了形而上新的追問可能。同時,“我”與友人之關系和鳥是否安于巢,人是否安于客枕?又構成了更加宏觀層面的對話性關系。事實上,這也是個人存在與天地存在的對話關系。此時,這種對話同樣沒有走向一種實指層面的確定性,而是在雙重疑問與追問中走向精神情思的虛余之地:“想在天井里盛一只玻璃杯,/明朝看天下雨今夜落幾寸。”“雨同我”的關系在一系列的懸置、對話和追問中并沒有走向這一核心關系的衰弱與崩解,而是最終落實為對“雨”的凝心靜觀。通過觀物來獲取破解人生精神困局的可能性,將抽象虛幻的詩性情思難題具體化為一種冷靜的、澄明的物理性尺度,進而實現飛揚與收束,抒情與克制,感性與理性之間的張力性平衡。但是答案依然在“明朝”,在未來的可能性,在今日與“明朝”無限的對話中……
可見,卞之琳的詩中始終保持著相對性與絕對性之間的張力,這種張力不僅是思想層面的,更是支配著其詩歌思維和想象邏輯的基本動力。另一方面,從新詩史的角度來看,他打破了新詩史之初郭沫若、聞一多、艾青等確立的詩歌一元主體性,而將其置于一種對話的相對性的彈性空間中,此時的“我”與“你”“他”可以互換轉移;同時抒情主體也可隱可顯,可靜可動,可虛可實,可強可弱,將一種很多時候被時代歷史宏大敘事支配的整體性的抒情的絕對性,轉化為一種從詩歌想象與表達內部展開的豐富、隱微、靈活、內斂、生成、多變的相對性。惟其如此,卞之琳詩中的時空關系、對話關系、虛實關系才能自由從容展開,“雨同我”才能自由對話、生發,讓詩中飽含詩性情思的暗涌。所謂“遇事見其新鮮”所提示的正是從詩歌內部出發,在無限的可能性中抵達另一種無限與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