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雨的話（組詩）

【斯洛文尼亞】達涅·扎伊奇

達涅·扎伊奇（Dane Zajc， 1929-2005），斯洛文尼亞詩人、劇作家，生于日戈尼亞雅沃斯西察。二戰中輟學，戰后的1947年，重新進入盧布爾雅那的一所拉丁語學校。這段時間里，與一些青年詩人和作家過從甚密，參與創辦了青年文學雜志《我們年輕人》，并在上面發表其最初的詩作。1951年，被當局逮捕監禁了3個月并逐出學校，出獄后征召加入南斯拉夫人民軍。1955年，成為盧布爾雅那市立圖書館的圖書管理員，直到1989年退休。

達涅·扎伊奇出版的詩集眾多，主要有《被焚燒的草叢》《大地的舌頭》《殺蛇者》《你看見嗎》《咒語》和《作品集》等，另外還寫過詩劇《河流的孩子》。1991年至1995年間，擔任斯洛文尼亞作協主席，先后獲得過包括“普雷舍倫獎”在內的多種文學獎，作品被譯成多種文字。

達涅·扎伊奇的詩作多涉人類的存在狀態、孤獨與異化、對恐懼的無法逃避和對現實的徒勞性意識，蘊藏著哲學暗示。盡管作品有時內容稍顯蒙朧，但其語言簡潔而有力，形式優美，同時也較為抒情。與科奇貝克和斯特爾尼薩等一起被認為是20世紀下半葉斯洛文尼亞最重要的詩人。

死去的事物

雨水輕拍石頭。

水在爐膛里。

雨水磨損火爐。

沙子充滿地窖。

葡萄藤狂野。

水井崩潰。

最后的墻坍塌。

薊草生長在角落，

桌子曾經就佇立在那里。

傍晚靜悄悄的對話，

父親的肘擱在桌上。

死去的父親。

你的肘腐爛了。

你的手是土壤。

誰會馴服葡萄藤。

誰會點燃火焰。

誰會從爐膛下面掘起

死去的歲月那腐爛的臉。

寫給雨的話

雨，把我保護于自己。

別讓我帶著破裂的皮膚

蹣跚著走向自己。

別讓我帶著腫脹的舌頭下的

詛咒、謊言、

甜蜜的美妙走向自己。

別讓我帶著腦袋上游歷的笑容、

諾言、虛偽的

希望走向自己。雨，請別讓我這樣。

別讓我接近自己。

別接近那被踩踏的人。別接近那飽受折磨的人。

別接近那抓攫的人，雨。

你深思熟慮。把我禁閉在

一滴滴寂然中。一滴滴。

用水充斥小路。

讓十字路口無法通行。

緊緊抓住那我們談論的他，

讓他一直待在水下，別放開。

在斯凱德諾維奇大教堂壓碎他的靈魂。

讓他死去。讓水淹沒他的眼睛。

一股激流沖走他的話語。

讓他的四周都是鳥兒和耗子。

用一段生命的距離讓他遠離我。

我們之間的墻角石——死亡。

雨，把我保持在水里。

用水覆蓋我。

阻止我說話。

把我鎖在自己之外，雨。

渡 鴉

黎明時

吞噬星星的眼睛。

夜晚之臉芳香的部位，

在高高的枕頭上冷卻自己，

他俯沖到夜晚的床上，

一只黑鳥輕叩。

當他飛翔，他就飛越孤獨。

仿佛飛越一個空洞中的空洞，

那個空洞護衛他，永遠重復自己。

當他飛撲下來

他的翅膀模仿

風的嗓音。大鐮刀的嗓音。

仿佛風從山上急劇降下。

仿佛大鐮刀在切割空氣。

他不時跟同伴成雙成對飛翔。

即使那時，他的飛行也不過是

落入孤獨的圈子。

她

悄然地保持距離。

他們的翅膀并沒觸及。

他們飛翔在兩個圈子的

空間里。

他以三種方式歌唱。

以三個獨特的舌頭歌唱。

所有這三種東西都為他而指定。

為了他的耳朵。為了跟自我對話。

這只鳥沒有模仿者。

如果他模仿，他就回響自己，

他的嗓音，形成曲線鳴叫的

那種錯綜復雜的語言。

當他低飛

翅膀上就微微閃爍起

一種對神秘王國的

黑色挑釁。

蝎 子

隱士

光芒刺傷它們

它們以塵埃屑為食

生活在蟲子蛀蝕的塔樓里

無家可歸

擠在巖石下面

在裂口和縫隙中

滾動在上面的重量

把它們壓倒

它們時不時向上向上沖進沉默

向上向上沖進寒意

它們的白血時不時

在一首無聲之歌里顫栗

在孤獨的頂峰上

在夜雨下

它們起身，發出沉悶的鳴叫

另一聲鳴叫從另一顆心里回應

鳴叫的合唱

充滿割裂的深處

在黑色天空下

突然爆發

又漸漸平息

它們帶著毒液而生活

瞄準自己的心

詩歌燃燒

火焰閱讀詩篇。

火焰確定標點。

迅疾的火焰用燒焦的眼睛

用燃燒的手指翻動書頁。

誰會閱讀那些銘記在

余燼中的詩句，

燃盡的詞語。分解的音節。

變形的字母。

一顆釘住的頭顱

在閉上的眼瞼下寫詩。

用切開的喉嚨無聲地

唱給我們一首黑色的詩。

金發的詩篇頭發燃燒。

夜鶯拍動微微燒焦的翅膀

發出嘴喙中燃盡的顫音

燃燒在夜鶯之城上。

玫瑰燃燒在圍墻封閉的花園里。

妓院燃燒，清真寺塔尖斷裂。

教堂燃燒。

火焰中有一個燒焦的問題，

什么是詩。

鐘的面龐燃燒，

突然迸發出火焰。

過去的時間，未來的時間

從現在的時間的火苗中突發。

從那剛剛誕生者致命的傷口中，

一滴滴血落在

“死亡是什么”這一問題上。

贖

你要為一切付出代價。

誕生就是最高代價。

一群百舌鳥會無情地

追獵你。

在休息的時刻

在焦慮的時刻

它們將落在你的胸膛上，

要求你拿出買路錢。

你將付出又付出。

而且，既然沒有補償，

就沒有補償。

對于人類毫無可取之處。

你的內心沒有足夠

用來支付的東西。

你的生活——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