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縣城如豆,有煙囪三炷。河西,黃土厚積,立一炷培窯燒磚;河東一隅,有公路,有稀疏的人戶,一炷用于排放水泥爐煙,一炷即是酒廠鍋爐的室外構造。彼時,它們是縣城工業優美的景象。
通常地,它們確實離我們很遠,我們多數流連于南關街和新街一帶。那里有縣府大院、公檢法司、百貨大樓、以及生產和生活資料公司,有長滿瓦松和青苔的石板矮屋。酒廠那塊,舊稱“八里望”,其意從那里到真正的縣城尚有八里,望一望而已;和“八里望”毗連的是“窯灣”,水泥廠就在那塊。
我在縣城讀書期間,縱是好奇,一次沒去過酒廠和水泥廠——不過,這話得加上“專門”。從保南長途坐車上學,每次都會穿過兩家廠子。兩家廠子生產區和住宿區均東西分置,中間就是那條公路。說公路,而不是街道,在于從我們經常流連的一帶若是游走過去,必定穿過廣闊的農田,被四面合圍的水肥氣息熏暈。河西的磚廠倒是去過一次。老家燒磚,窯口很小,斷無煙囪,柴煙貼了窯壁或穿過磚縫競相而出,然后合為一體,就想這長相迥異的窯爐該是如何了得?怕是打定日后回家燒窯,當如法炮制呢。
參加工作后,很長一段時間對酒廠仍是寥寥。不過,酒廠產出的那些“葫蘆”、直筒、細頸玻璃瓶,倒是接觸漸多,自購或是屌絲間的窮請。我所在的成人中專,就有一鐵皮小屋,常年有兩個青蔥女娃兒值守,專賣酒品,即那些“葫蘆”、直筒、細頸玻璃瓶。她們把貨就存在我們學校,也和我們一起用校內廁所。不過,那時酒廠及酒品還沒有“堯治河”的名號,廠叫“翁泉”酒廠,酒叫“翁泉”特曲、“翁泉”二曲,好像有一款叫“清溪”,還有一款叫“桂河春”;前兩樣分別為“葫蘆”和直筒,后兩樣都是細頸玻璃瓶。
那時,煙囪就是興旺,就是效益,就是許多人牛皮紙袋里的工資。想必,我每月的數十元現版也浸透著“翁泉”的酒香,只是那時太過遲鈍,在出納一數一遞里,是那樣渾然不覺和理所當然。
而且,一度,不止是我,還有許多的人,對“翁泉”有了怨言,起了怨恨,只因到手的不再是牛皮紙袋,直接是“葫蘆”、直筒或玻璃瓶,甚至是塑料壺?!爸挥胁怀燥?,頓頓喝酒!”“整些死酒,擱都沒地方!”類似之怨,不絕于耳。漸漸醒然,廠子已無錢納稅,只得以物作抵,財政也就以酒抵薪了。一只奶羊,乳房再是豐滿,你能鉚起擠它多久?
庶幾,“翁泉”漸微,校門口不遠處的小屋不見了,其他各處也不見了。順理成章,席桌上那樣字號的酒也不見了??梢姷?,是比牛毛還多的外地貨。
有專家說,置于死地而后生,讓一些個企業改屬鳥,自己野地找食,而不讓它再屬雞,天天喂食,就一定能活,還一定能火。此話硬核,卻不全面,那時的企業背負很重,不少是擠死的,而非喂死。三個煙囪之一的縣屬重點企業——酒廠,真就改屬鳥了,撲楞著要自己找食吃了,要鳳凰涅槃了,死而后生了,“堯治河”就成了它新的名號。
這時,我已離開學校,在那個大院晃蕩數年,有機會第一次真正走進酒廠。就看到那些酒窯,那些酒罐,那些不知其用的設施設備。只是,廠區清冷,人影稀少。這也難怪,某大員駕臨,就為解貧紓困,我只是隨從而已。幸好,最終的“報告”落于拙手,未敢有半點馬虎。
這次,除了知道堯治河這個大股東,還知道了老總葉壽江先生也如何了得。我曾與其同住一個院子,且都是租客,想必眼下葉總早已別墅住厭,正念著當年租屋的小巧,抑或鄉下祖屋的古舊。嘻,玩笑一下。
再后來,廠子就遷到新址,那地塊、那樓宇,怎一個壯觀了得!還有,那酒罐、那車間,又怎一個震撼嘆盡!落成之前,就到過一次,著名油畫家劉仲杰先生受邀,為廠子打樣浮雕,奉敕審稿,實為裝佯,那滿目勃興氣象就令我吃驚。
時代的風雨會在每人身上刻下印痕,何況一個殊有來歷、皮實經摔的企業。這就是我——一個既滿懷情感、又保有距離的人,對那樣一個對象的感觸。這讓我不禁想到,若干年前,我和孫開林書記曾有過的嘴炮。我讓他把酒度數搞低,口感搞甜,好入口,肯下肚,自然喝得多,一準銷量驟增。他直笑,罵我“瞎什么說”。那時,禁令未出,公務接待即是拼酒,都說“喝壞啥啥喝壞胃,喝得老婆背對背?!薄跋故裁凑f”顯糙,卻是一種操守的霸氣表露,而這操守已深植這樣一個釀酒企業的每一寸肌骨。
如今,縣城長個,三炷煙囪早已無跡。而我,又搬家一次,所在就是河西那炷煙囪舊址。陽臺向南,騁目可見一抹山脊,薄嵐青黛之下,就是那個蒸汽氤氳、香氣彌漫的所在;而小區門口,有鋪面開張,所售貨品成垛成碼,卻僅此一種,總讓我想起最早的那爿鐵皮小屋,以及忙碌其中的身影。
周才彬,湖北??等?,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長期從事業余文學創作,先后在《青年文學》《長江文藝》《芳草》《長城》《北方文學》《當代小說》《散文》《美文》《詩刊》《詩歌報月刊》《詩神》等刊物發表種類作品近百萬字,少數作品被《讀者文摘》、《青年文摘》等轉載,著有中短篇小說集《我爸是我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