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象鼻”是古籍版本學中的專有名詞,與“書耳”“魚尾”等都是古籍版式的重要組成部分。“象鼻”雖是古籍版式中版心的一部分,但卻從未在今存古籍中出現,而如葉德輝、張舜輝等文獻學大家之作都無對“象鼻”一詞的來源進行考證。目前,學界的相關研究著作對于“象鼻”的界定通常一筆帶過且說法不一,并常與“書口”的釋義與功能相混淆。因此,筆者猜測,古籍版式中并無“象鼻”一說,“象鼻”是今人根據“魚尾”“書耳”等版式之形所新造的詞。
【關? 鍵? 詞】象鼻;魚尾;古籍;版本學
【作者單位】種夢卓,哈爾濱師范大學文學院。
【中圖分類號】G256.2 【文獻標識碼】A 【DOI】10.16491/j.cnki.cn45-1216/g2.2021.03.026
版本學的出現和發展與書籍的產生、印刷方式發展、流傳范圍息息相關。版本學的理論發展亦是伴隨著版本整理實踐而逐漸形成的。“象鼻”作為古籍版本學研究古籍頁面版式的專有名詞,屬于古籍形式理論的一小部分。由于中國古代書籍版式經歷了一個漫長的演變過程,因此古籍形式在歷朝歷代都有創造性發展。
一、古籍版本學理論的產生與發展
先秦時期,相傳孔子校訂六經。孔子作為一名教育家,他在教授學生之前,必然要對書籍的不同版本進行整理,編訂成本。另有孔子之徒子夏改“晉師三豕涉河”為“晉師己亥涉河也”,說明早在先秦時期就已經出現異本書且差距較大。
據《漢書·景十三王傳》:“從民得善書,必為好寫與之,留其真……獻王所得書皆古文先秦舊書,《周官》《尚書》《禮》《禮記》《孟子》《老子》之屬,皆經傳說記,七十子之徒所論。”[1]這里的“善書”即為后世所謂的“善本”。根據上述記載可看出劉德選擇“善書”的標準主要有如下四條:須是“先秦舊書”;須是“真本”;須是“七十子之徒所論”;須是“古文”。這是我國古代典籍中最早關于古籍版本學的理論記述。漢成帝河平三年(公元前26年),劉向受詔整理國家藏書,他整理藏書的過程也是研究版本的過程。東漢熹平年間,蔡邕、馬日?等人“奏求正定《六經》文字,靈帝許之,邕乃自書丹于碑,使工鐫刻立于太學門外”,即《熹平石經》。《熹平石經》糾正了東漢各種寫本的錯誤,是當時的人們力求對版本進行統一的產物。
可見,早在先秦、秦漢時期就已經產生了大量的同書異本,并出現了不同版本間的優劣對照篩選現象。漢代劉德、劉向等人對版本學的發展是和目錄學、校勘學密不可分的,如果按照單獨成為學科來講,僅是古籍整理的實踐活動,沒有文獻記述其理論研究成果,此階段的版本學并不能夠算是真正意義上獨立的版本學。
兩晉時期,對版本學理論發展做出重要貢獻的應當首推荀勖。其于晉武帝太康二年(公元281年)參與汲冢竹書的整理工作。荀勖在《穆天子傳序》一書中說道: “以臣勖前所考定古尺度,其簡長二尺四寸,以墨書,一簡四十字……汲郡收書不謹,多毀落殘缺,雖其言不典,皆是古書,頗可觀覽,謹以二尺黃紙寫上。”[2]可見,荀勖早在兩晉時期就已經關注書籍版本的載體、裝訂、行款等形式內容。
隋唐時期,人們開始注重書籍版本的形式美。《隋書·經籍志序》中記載:“多太建時書,紙墨不精,書亦拙惡……煬帝即位,秘閣之書,限寫五十副本,分為三品:上品紅琉璃軸,中品紺琉璃軸,下品漆軸。”[3]隋朝人對書籍版本的紙墨、書法、裝訂甚為考究,體現了當時古人對于書籍版本形式美的追求。《舊唐書·經籍志》中記載:“皆以益州麻紙寫。其集賢御書:經庫皆鈿白牙軸,黃縹帶,紅牙簽;史書庫鈿青牙軸,縹帶,綠牙簽;子庫皆雕紫檀軸,紫帶,碧牙簽;集庫皆綠牙軸,朱帶,白牙簽,以分別之。”[4]在唐朝時期的官方藏書中,不僅在用紙上講究,而且牙簽的顏色也因經、史、子、集的內容而不同。
從先秦至隋唐的千余年間,古籍仍以書寫為主要傳播方式,古籍的版式設計和裝訂雖然向更加細致、規范的方向發展,但仍未形成系統的版本學理論。
宋元時期,雕版印刷術飛速發展,宋代不僅出現了浙、建、蜀、汴四大刻書中心,也出現了官刻、私刻、坊刻三大刻書系統。由于雕版印刷術的出書效率高,因此這一時期異本大量出現,為版本學的發展提供了機遇。而宋代的諸多藏書大家如朱熹、王應麟、晁公武、尤袤、陳振孫都在書籍版本的整理上做出重大貢獻。除了文字校勘、訛脫衍倒、篇目訂正等文獻學硬功,針對書籍版式與裝訂的評價系統也開始建立,并且在頁面版式上出現了魚尾、書耳等更多花樣。
明朝時期,藏書大家胡應麟所作《少室山房筆叢·經籍會通》系統地闡述了版本價值思想:“凡書之直之等差,視其本,視其刻,視其紙,視其裝,視其刷,視其緩急,視其有無。本視其抄刻,抄視其訛正,刻視其精粗,紙視其美惡,裝視其工拙,印視其初終,緩急視其時。”[5]這是我國首部集中論述版本學有關問題的著作,并且將書籍的內容和形式放在同等地位。
清朝時期,由于“乾嘉學派”考據之風興起,版本學理論發展進入了鼎盛時期,相關論述從寫本到刻本,從雕版起源到歷代刻書,從活字到套印,從版本源流到版本鑒定,可謂面面俱到,展現了版本學的豐富內涵。此外,這一時期還出現了論述版本學的專門著作,如葉德輝所作的《書林清話》,在其書附錄《書林馀話》中對書籍版面版式的諸多專有名詞進行了釋義,這對后代學者在論及版面版式問題時提供了重要借鑒。
近現代時期,版本學的理論研究開始不斷加強,版本鑒定也日趨系統化和規范化,并且結合中國書籍史和印刷史,對古籍的裝幀形式以及書頁版式的研究越來越豐富。如張秀民所作的《中國印刷史》對圖書制作方式演變的源流做了深入研究;潘美娣所作的《古籍修復與裝幀》對古書的裝訂與形制進行了介紹;陳國慶所作的《古籍版本淺說》對版本學術語進行了全面梳理;黃永年所作的《古籍版本學》對版本史和版本鑒定提出了方法論。諸如此類,不勝枚舉。但這些論作大多是對前人舊說進行的總結式、概論式研究,對于一些細節問題的研究亦模棱兩可。
二、“象鼻”的版式釋義與來源考辨
近現代古籍版本學著述中,將古籍版面劃分為天頭、地腳、邊欄、版心、書口、魚尾、書耳、象鼻、牌記等部分,除“象鼻”以外其他部分的相關論述一般無二,只有關于“象鼻”的釋義莫衷一是。
1.“象鼻”的釋義
關于“象鼻”的釋義,目前學術界主要有以下三類觀點。
其一認為“象鼻”是上下魚尾到邊欄的黑線,實際上就是黑口。持此說法的有張秀民、嚴佐之、戴南海、曹之等學者。張秀民在《中國印刷史》中提出:“魚尾上下到板框為止的黑線,或稱為‘象鼻。元、明版中‘象鼻有闊達一厘米左右者,稱‘大黑口或‘粗黑口。”[6]嚴佐之在《古籍版本學概論》中提出:“從魚尾到邊欄這一段版心中間的直線叫‘象鼻。無線的稱‘白口,細黑線稱‘小黑口或‘細黑口,粗黑線稱‘大黑口或‘闊黑口。”[7]戴南海在《版本學概論》中提出:“黑口本版心上下的黑線,好似象的鼻子于垂在胸前,所以又稱‘象鼻。”[8]曹之在《中國古籍版本學》中提出:“連接魚尾和版框的一條線,這條線有粗細之別,粗的叫‘大黑口或‘闊黑口,細的叫‘小黑口,或‘細黑口。沒有象鼻的,叫‘白口。白口刻有文字的,叫‘花口。”[9]
其二認為“象鼻”是版心中的上下橫線至上下邊欄所形成的空格部分,實際上是將整個書口的位置都視為“象鼻”。持此說法的有陳國慶、屈萬里、程千帆、姚伯岳、潘美娣等學者。陳國慶在《古籍版本淺說》中提出:“版口上下兩端的界格,稱為‘象鼻。這是就其形狀而起的名稱。象鼻中空的,稱為‘白口。象鼻中有墨線的,稱為‘黑口或稱為‘細黑口、‘小黑口。象鼻中是全黑的,稱為‘花口。宋版多是白口或小黑口,元版多是大黑口或花黑口。此亦一時風氣之所趨。”[10]屈萬里、昌彼得在《圖書版本學要略》中提出:“版口上下兩端之界格,曰‘象鼻。”[11]程千帆、徐有富所作《校讎廣義·版本編》認為:“多數版心上下各有一道橫線,版心中的上下橫線至上下邊欄形成上下各一個空格叫‘象鼻。象鼻中往往刻有葉次、字數、書名。”[12]姚伯岳在《版本學》中提出:“版心中上下魚尾到板框之間的部分叫‘象鼻。象鼻中印有黑線的稱為‘黑口,黑線較細者稱‘細黑口或‘小黑口,黑線叫粗者或全黑者稱‘粗黑口或‘大黑口;沒有黑線、象鼻為空白者稱‘白口;其中刻有文字的稱‘口題,也有人稱‘花口,象鼻中的黑口同魚尾一樣,也是折疊書頁的標記。”[13]潘美娣在《古籍修復與裝幀》中提出:“象鼻,即書口上下兩端的格界。”[14]
其三認為“象鼻”是黑口和魚尾連起來的合稱。持此說者唯獨黃永年一人。他在《古籍版本學》中說:“書籍采用包背裝和線裝后,對折的中線在書冊開合的一邊,因此也叫‘書口,有時,書口在上下魚尾或橫線之下各加一條黑線,以更便于折疊,在上者叫‘上黑口,在下者叫‘下黑口,線特別粗的叫‘大黑口,線特別細的叫‘小黑口、‘細黑口或‘線口,沒有這兩條線的叫‘白口,把黑口和魚尾連起來看有點像大象的長鼻子,所以也可以叫做‘象鼻。”[15]此說法將“象鼻”的范圍擴大到魚尾的部分,且單論黑口與魚尾連接,白口、花口都不行。
前兩種觀點都是將書口的位置重新命名為“象鼻”,因其像象鼻垂在胸前而定義。若是以象鼻之形來定義,似乎黃永年的觀點更為妥帖。然而版面的各個以象形定義的位置名稱各有其作用,并且以上諸說無不將象鼻與書口的位置、功能相混,頗有些牽強。
2.“象鼻”的來源考辨
在上述學者的著作中均未見提及“象鼻”一詞的來歷,同時在現存古籍中也未見有相關記述。不記來源出處在版本學甚至文獻學的研究著作中都是很少見的。因此,筆者猜測,“象鼻”一詞或為今人所新造。
上述著作中,成書時間最早為陳國慶于1957年所作的《古籍版本淺說》,其余著作皆創作于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而1930年商務印書館出版的錢基博所撰《版本通義》中解釋“魚尾”時說:“武陵趙慎畛《榆巢雜識》:‘書中開縫每畫“”名魚尾,象形也,始于唐太宗”[16],書中也并未提及“象鼻”一詞。若再往前追溯,上文所提到的成書于1911年的葉德輝所作的《書林清話》,應是更加權威論述版本學的著作,書中對版面版式的各個部分都有細致的歸納與總結,甚至對各個時代流行的版面版式均有實例論及,獨不見有關“象鼻”的論述。
魚尾、書口、邊欄皆可查其源,唯獨“象鼻”無源可證,這恰可說明在中國古代的書籍版式中并無“象鼻”一義。相關論述雖是以其象形作定義,卻莫不與書口、魚尾等相關聯,甚至混為一談,頗有借約定俗成之語來亂人眼眸。從20世紀50年代至今,“象鼻”竟成為具有固定意義的專有名詞,明顯為今人所臆造。
“象鼻”一詞雖是古籍版式的細枝末節,無從探究其由何人造、為何而造,卻成為古籍版本學中的一個專有名詞,單論其類“書耳”“魚尾”之形牽強附會亂定其義,并不可取。中國書籍浩如煙海,古籍版本學作為今人探究古籍、認識古籍的理論依據,其理論內容多為固定沿襲而來,這也是今人研究大多為綜述、總結之作而鮮有創新的原因之一。古籍對頁面版式的介紹,對版本鑒定與鑒別、確定書籍價值具有重要意義,也與校勘學、目錄學緊密相連,甚至影響整個中國古典文獻學的發展軌跡,其重要性可見一斑,所以相關內容的論述則應更為審慎,力求精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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