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越莽語的雙及物結構及其概念空間

王一君，柳 俊

（1.玉溪師范學院，云南玉溪 653100；2.常熟理工學院，江蘇常熟 215500）

一、中越莽人與莽語

莽語是（布朗族）莽人所說的語言。莽人自稱mɑ?24，是跨越中越國境線分布的族群。現今，中國的莽人聚居于云南省紅河州金平縣金水河鎮南科鄉龍鳳村和坪和村，以及烏丫坪的雷公打牛村這三個自然村，共765 人（據2019年調查）。越南的莽人主要聚居于越南萊州省（Lai Chu）巡胡縣（Sìn H）、孟來縣（Lay）和孟德縣的十幾個寨子。越南主要聚居點的莽人至少有2625 人（Nguyn et al，2008:14）。2009年人口普查時，越南莽人有3700 人（Simons & Fennig，2018）。

關于系屬，王敬騮（1986）、李道勇（1993）、高永奇（2002）和Nguyn et al（2008）通過核心詞、語法和文化比較，都認為莽語屬于孟高棉語族。趙巖社、趙秀蘭（2006）進一步認為應歸入孟高棉語族佤德昂語支。不過，顏其香、周植志（2011：91-97）則認為莽語與越南境內的莽語是一種語言的不同方言土語，屬于南亞語系越芒語族。折衷的看法有“世界民族志”（Simons & Fennig，2018），該志將莽語歸入南亞語系莽語支（Mangic）。

中國莽語語法研究起步于王敬騮(1986)、顏其香、周植志（2011：91-97）等前賢的研究，由高永奇（2001，2002）進一步拓展。除了李道勇先生調查過坪和村莽語，國內前賢的研究對象都是龍鳳村的莽語。筆者在2017—2019年間多次在龍鳳村和坪和村進行田野調查（主要發音合作人陳自新、陳小華）。鑒于這兩個點的語法幾乎沒有差異，故本文均以龍鳳莽語為例，下文稱“龍鳳莽語”，文中未注明出處的莽語語料和語言特征描寫均來自于筆者的調查筆記。越南莽語語法方面，較完整的研究有Nguynet al（2008）。該書記錄了阮文利于1994年12月在越南萊州省巡胡縣

二、莽語的雙及物結構

狹義上以“及物性”為標準，三價動詞中帶一個賓語的是及物動詞，帶兩個賓語的才是雙及物動詞（Foris，1998）。僅當謂語核心是雙及物動詞時，句法上把客事T（theme）和接事R（recipient）都與及物動詞賓語等同對待的結構（即雙賓式）才是雙及物結構。廣義上以“價”為標準，雙及物結構是一個三價動詞帶一個施事、一個接事和一個客事，語義上涉及物品轉移的結構。（Croft，2003）因狹義定義范圍過窄，可比性差，故跨語言研究廣泛采用廣義定義。

（一）雙賓式

漢語普通話雙賓式（即雙賓A 式）中，客事在接事之后（即VRT），如“我給你一本書”。但龍鳳莽語典型雙賓式中，客事在接事之前（即VTR），見例（1）和例（2）。從跨語言類型來看，VTR 雙賓式僅在東南亞語言區域內強勢，是重要的區域類型特征之一。可見，在雙賓式類型上龍鳳莽語與本區域內的多數語言一致。（柳俊，2019:40）當然，龍鳳莽語也有漢語普通話那樣的VRT 雙賓式，但使用極為受限。只有消息傳遞類動詞才能進入非典型的VRT 雙賓式，如例（3）中的l?33te21告訴”。

①全文簡碼遵循萊比錫標注法，未盡項有：CLF 數量詞、m 前綴、SFP 句尾助詞、T 客事、R 接事、p 介詞、PREP 介詞、PRT 助詞。

（二）前綴式

前綴式雙及物結構是附語標記結構的一種，在我國境內語言中不太多見，但在南亞語中并不罕見（柳俊，2017：74）。譬如，戶語的前綴式雙及物結構（即VTmR）用賓語前綴kha31-來標記接事，如例（4）。

（4）?u55 wa55 [mmul55]T[kha33=??55]R 他給我錢。 (李錦芳等，2006:351)他 給 錢 OBJ=我

龍鳳莽語前綴式雙及物結構用前綴?21-來標記接事，存在有標接事在前（即VmRT）和在后（即VT?mR）兩種語序。前者如例（5），后者如例（6）。

（5）?ɑ33?u21 ?ɑm21 [?21=mi21]R [?ɑ?21-l?21θ?21]T 我借給你筆。我 借 DAT=你 根.工具-字（6）?ɑ33?in21 θe55 [p?21-l?21θ?21]T [?21-?u33]R 他寄一封信給我。他 寄 封-字 DAT=我

（7）?in4 ??1 [??=?u4]R [??1d??5 pa??2]T 他/她給我兩串香蕉。（Nguyn et al，2008：150）nó cho t?i hai loi t chui 3SG 給 DAT=我 二 CLF 香蕉

（8）?u4 ??1 [lam5]T [??=c??j5]R t?i cho lúa gà我 給 米 DAT=小雞我給雞喂米（t?i cho gà ?n lúa）。（Nguyn et al，2008：150）

（三）介賓式

介賓式雙及物結構是附語標記結構中最常見的一種（柳俊，2017：73）。書面柬埔寨語介賓式用標記賓語的介詞nev 來標記客事，語序為客事介賓短語后置，即VRpT。如例（9）：

（9）aoj [cru:k]R [nev cee:k muaj camnuan]T give pig OBJ banana one bunch給 豬 香蕉 一串給豬一串香蕉（give the pig a bunch of bananas）。（Haiman，2011：207）

跨語言來看，介詞標記客事的雙及物結構是不太常見的，更常見的是介詞標記接事的結構，（柳俊，2019:37-9）。如英語例（10）：

（10）I give [a bunch of banana]T [to the pig]R 把一串香蕉給豬。我 給 一串香蕉 PREP 豬

龍鳳莽語介賓式是常見的介詞標記接事的結構，為接事介賓短語后置的VTpR，見例（11）。介詞na21可以標記接事，還可表趨向和動作對象，分別見例（12）—（14）。不過，龍鳳莽語介賓式使用上很受限，只有“給”和喂食類動詞可以進入。

①其實應該譯為“往北京”，因為na31并非動詞“去”。

（四）雙標附語式

在正常語流中，為了保持語速并符合韻律，莽語通常采取兩種策略。其一，動詞后的名詞/代詞很容易省略構詞前綴，與前一詞構成韻律短語；其二，名詞/代詞的構形前綴和它前面的功能語素合音，整體構成一個韻律短語。例(3)的賓語?ɑ33?u21“我”省略前綴?ɑ33-屬于第一種策略；而nɑ21和?21-的合音則屬于后一種策略。所以，例（15）（16）是一種既有介詞又有前綴的雙重標記結構，簡稱雙標附語式。

（15）?a??n1 ??1 [pj??5]T [n??=m?m1]R θa3 爸爸喂豬吃玉米。（Nguyn et al，2008：150）b cho ng? ln ?n爸 給 玉米 DAT=豬 吃（16）?ɑ33?in21 ?o42 [pu21]T [nɑ?21=vɑn24]R 他喂孩子奶。他喂 奶 DAT=娃娃

（五）連動式

（17）v?? n?h [k?n ?m]T hu [tɑnt jɑn]R 他帶孩子去巖阿姨那兒。（Mai，2012：137）bring 3SG child go Tant Yan帶孩子 去 巖阿姨

東南亞語言區域的語言連動式發達。連動式常常功能擴張用來表達雙及物事件，語序上幾乎無一例外地把客事置于接事之前，即VTVR（柳俊，2019：37-8）。佤語巖帥話就常用VTVR 連動式來表達雙及物事件，語義上強調致使移動，如例（17）。龍鳳莽語亦是如此，見例（18）。另外，客事還可前置至連動式第一個動詞之前，見例（19）。值得注意的是，龍鳳莽語這種連動式的第二個動詞均為位移義（如ve21“來”）或到達義（如h?55“來、到”）趨向動詞。如果第二個動詞為行為動詞，那必須帶前綴θ?21-，進入[V-T-θ?21-V-R]復句，如例（20）的??21“給”。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龍鳳莽語這種連動式使用上也很受限，同佤語一樣，只能用來表達隱含“致使移動”的雙及物事件。

（18）?ɑ33mi21 b?21 [vɑn24]T ve21 [?in55pin21]R 你把孩子帶到金平。你 帶 孩子 來 金平（19）?ɑ33?in21 [mɑ21m?55]T θe55 h?55 [?u21]R 他把東西寄給我。他東西 寄 來 我（20）?ɑ33mi21 b?21 [vɑn24]T θ?21=??21 [nɑ?21 ?ɑm24]R 你把孩子帶給我弟弟。你 帶 孩子 PRT=給 DAT 弟弟

三、雙及物結構功能擴張的語義、語用和句法基礎

莽語各類雙及物結構在使用上都有一定的限制。這種分布差異是由語義基礎、語用偏好和句法規則共同造就的。

（一）雙及物結構與動詞的搭配

莽語①下面主要以龍鳳莽語為例，僅個別地方使用越南莽語的例子。最典型的雙及物動詞“給”可以跟很多結構搭配，但其他動詞與雙及物結構的搭配都比較受限。②所列動詞以我們記錄的龍鳳莽語語音為例。雙標附語式算入介賓式中。

動詞l?33te21告訴??21給no?35送l?k33換（受益類）ɡip24縫（受益類）?ɑm21借pl?55遞θe55寄?a33ge21扔b?21帶?o42喂雙賓式【VRT】例（3）雙賓式【VTR】例（1）（28）例（2）例（21）例（29）前綴式【VTmR】例（8）例（22）例（23）例（27）例（6）前綴式【VmRT】例（7）例（5）介賓式/雙標附語式【VTpR】例（12）（15）例（11）（16）連動式【VTVR】例（26）例（19）例（25）例（18）（24）

1.“施→受”的延時性。根據象似性原則，VTR 雙賓式表達的“給予”和“接受”是一個事件，兩個動作之間沒有延時，如例（1）。這種原則同樣作用于贈送類事件，只是該事件顯性義是“給予”，隱含義是“受益”，如例（2）。在交換類的受益事件中，當“使益”行為和“受益”被解讀為一個事件時，也可用VTR雙賓式，如例（21）。最典型的受益事件是制作類事件，一般情況下“使益”行為和“受益”間有延時。如例（22），媽媽“縫”和我“受益”即“我的衣服縫好了”一般有延時性，常用VTmR 前綴式表達。

（21）?ɑ33?in21 l?k33 [?ɑ?55to21]T [vɑn24]R t?21 他給娃娃換衣服。（“施→受”[-延時]）他 換 衣服 大 娃娃 SFP（22）?ɑ33mɑ42 ɡip24[?ɑ?55]T [?21=?u21]R 媽媽給我縫衣服。（“施→受”[+延時]）媽媽 縫 衣服 DAT=我

2.識解焦點（即可別度）。R-T 語序的動因常被認為是話題性（陸丙甫、羅天華，2009）。所謂話題性其實也和整個事件的識解焦點（即可別度）有關。在“給”“借”事件中，客事和接事都可直接受控（af?fected）于動作。當識解焦點為客事時，用VTmR 表達，如例（8）和例（23）。該結構凸顯把客事給予接事，表達“施予”事件。當識解焦點為接事時，用VmRT 表達，如例（5）和例（7）。該結構凸顯給予行為使接事“擁有”客事，表達“致使擁有”事件。上述兩種識解焦點也與前綴的雙重語義有關。（詳參第二節第（二）小節）

（23）?ɑ33?u21 ?ɑm21 [?ɑ?21l?21θ?21]T [?21=mi21]R 我借給你一支筆。（T[+焦點]）我 借 支 字 DAT=你

3.接事的生命度和語義解讀。典型的雙及物事件（如給予類事件）中客事為無生客體，接事為有生客體。但當接事為無生處所名詞時，VTVR 連動式更常被使用，表達非典型的“致使移動”事件，如例（24）。例（25）中，放置類動詞?a33ge21“扔”的接事雖然是有生客體，但傾向于被解讀為“扔到的處所”。同是傳遞類動詞pl?55“遞”，當有生接事被解讀為“遞到的處所”時，用VTVR 連動式，如例（26）；當有生接事被解讀為“傳遞物的接受者”時，常用VTmR 前綴式，如例（27），因為?21-是表“對象”的與格前綴。

（24）?ɑ33mi21 b?21 [l?21θ?21]T l?t55[ɡum42k?55]R 你把書帶到南科。（R[-有生][+處所]）你 帶 書 到 南科（25）?ɑ33mi21 [du?21muɑk55mi21]T ?a33ge21 h?55[?u21]R 你把你的帽子扔給我。（R[+有生][+處所]你 帽子 你 扔 來 我（26）?ɑ33mi21 pl?55 [mɑ?42]T h?55[?u21]R 你遞鹽過來給我。（R[+有生][+處所]）你 遞 鹽 來 我（27）?ɑ33?in21 pl?55 [??p55-l?21θ?21]T [?21=?u33]R 他遞一本書給我。（R[+有生][+接受者]）他 遞 本-字 DAT=我）

（二）莽語雙及物結構語義圖和雙及物事件概念空間

在跨語言雙及物結構語義圖（Malchukov et al，2010：55，Figure 6）和普通話雙及物結構語義圖（郭銳，2012：126，圖37）的基礎上，本文制得莽語雙及物結構語義圖（見圖1）。

圖1 莽語雙及物結構語義圖

語義圖（Semantic Map）是語言類型學新興的一種描述和表達的方法，多用于刻畫多功能形式背后隱藏的概念空間。鑒于莽語的許多雙及物結構也是多功能的，通過圖1 的語義圖可以簡要刻畫莽語雙及物結構間的關系及其背后的概念空間。除了語義最復雜的“給”，該語義圖中有三個關鍵節點，即“換/縫（受益類）”“借（給）”“遞/寄”。這三個節點均有結構交替（alternation），交替的成因對應上一小節提到的三方面“限制”。這些結構交替本質上映射了雙及物事件概念空間（見圖2）中不同事件概念的交叉點即事件概念結構中的共同義素。

圖2 莽語雙及物結構表征的概念空間

具體表現為：

關鍵節點換/縫（受益類）借（給）遞/寄結構VTR VTmR VTmR VmRT VTmR VTVR事件即時施予延時施予延時施予致使擁有延時施予致使移動共同義素[+施予][+延時][+T焦點]區別性義素[-延時][+延時][+T焦點][+施予][+R焦點][+擁有][+接受者][+施予][+處所][+移動]

（三）句法規則

除上述語義語用因素外，句法規則也在小范圍內影響著雙及物結構的功能分布。漢語雙及物結構后常緊接行為動詞，構成VTRV 粘合結構，如“給他雞吃”。莽語這類結構也很常見，只不過語序不同于漢語，為VTRV，如例（28）。

這種語序差異由漢莽句法規則差異形成的。具體來說，漢語常用VRT 雙賓式（如“給他雞”）和受事次話題結構（如“他雞吃了”），所以“給他雞吃”符合這兩類結構的語序規則。而莽語沒有受事次話題結構，只有受事話題結構（如“雞他吃”），且莽語也有VTR 雙賓式，所以系統上符合語序規則的粘合結構應是VTRV（如“給雞他吃”）。值得一提的是，確定其為粘合結構的理由是非雙賓式（如雙標附語結構）其后也能粘合行為動詞，如：

?a??n1 ??1 [pj?5]T [n??=m?m1]R θa3b cho ng? DAT=ln ?n爸 給 玉米 豬 吃

更重要的是，這種粘合結構還從“給”平行類推（analogy）到“喂”，如例（29）。這種粘合結構如果高頻出現的話，莽語更多動詞可能會進入VTR 雙賓式。這將推動VTR 雙賓式的功能擴展。

①原文聲調標錯。名詞應是35 調，動詞才是55 調。

綜上，莽語和漢語普通話雙賓式的類型差異是由與雙賓式語序和諧的受事話題結構和粘合結構的類型差異所致，即：

類別受事話題結構雙賓式粘合結構漢語普通話次話題化VRT VRTV他+雞+吃（了）給+他+雞給+他+雞+吃莽語話題化VTR VTRV雞+他+吃（了）給+雞+他給+雞+他+吃

四、結語

莽語雙及物結構有雙賓式、前綴式、介賓式、雙標附語式、連動式等5 種。這些雙及物結構在中越莽語語法系統中，在與動詞的搭配上，以及其表征的事件概念結構上都存在著一定程度的差異。具體如下：

（1）中越莽語的差異。龍鳳莽語有東南亞語言區域強勢的VTR 雙賓式，亦有跨語言普遍的VRT 雙賓式；而越南莽語未見雙賓式的例子。龍鳳莽語有介賓式；而越南莽語只有nɑ21和?21-合音后的雙標附語式。據研究（柳俊，2017：77-8），相較于東南亞語言區域其他語系/語族來說，南亞語雙賓式極少出現，而前綴式十分強勢。從這個角度看，越南莽語受周邊其他語系/語族的語言影響較小，保留更多南亞語原始的類型特征。（見第二節）

（2）與動詞搭配的差異。VTR 雙賓式搭配典型給予類動詞“給”“送”和受益類動詞“換”；VRT 雙賓式搭配消息傳遞類動詞。VTmR 前綴式分布最廣，可與受益類、借予類和傳遞類動詞搭配；VmRT 前綴式搭配“給”“借（給）”。介賓式/雙標附語式搭配“給”和喂食類動詞。連動式搭配傳遞類和放置類動詞。（見第三節第（一）小節）

（3）事件概念結構上的差異。上述搭配關系反映了不同結構表征的概念結構差異。VTR 雙賓式表征“即時施予”事件；VRT 雙賓式表征“消息傳遞”事件。VTmR 前綴式表征“延時施予”事件；VmRT 前綴式表征“致使擁有”事件。介賓式/雙標附語式表征“定向施予”事件，連動式表征“致使移動”事件。（見第三節第（二）小節）

南亞語是我國境內分布稀少的一個語系，其類型特征有別于其他分布廣袤的語系/語族。對南亞語類型特征深入的挖掘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中國境內和一帶一路南線始段的語言多樣性和語言關系，亦有助于理解中國境內語言的類型格局。有鑒于此，本文以中越跨境分布的莽語作為切入點，對其雙及物結構類型和跨境分布差異展開討論，對莽語其他類型特征的討論待日后再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