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邦俊
摘 要 文章學是研究文章本質、體裁、構成、功用以及讀寫方法的學問。研究范圍涉及文體特征、語言特色、聲韻規(guī)律、技法運用等多個方面。漢語文章體裁多樣,形式獨特,辭采富麗。從文章學的視角來研究文本解讀及其邊界是一條重要途徑。該文援引大量實例對此作了較為詳盡的介紹。
關鍵詞 文章學;文本解讀;體裁;言語
一、基于文章體裁的文本解讀
從文章的體裁特征看,漢語大致包括寫景文、敘事文、說理文、抒情文四類。不同體裁的文章反映的對象不同,行文方式不同,語言風格不同,因而閱讀解釋的路徑、關注的重點也會有所區(qū)別。元代文論家陳繹曾在《文說》中對此曾有論述。這里我們介紹四類文體閱讀解文的路徑。
(一)寫景文的讀解:閱景理氣
“凡天文、地理、物象皆景也,景以氣為主。”(陳繹曾語,下同)閱讀寫景文,需要通過對文中景物描寫的閱讀觀照,感悟文中的情感氣勢。我們把這種閱讀解文方式稱為“閱景理氣”。
放鶴亭記(節(jié)選)
蘇 軾
山人有二鶴,甚馴而善飛,旦則望西山之缺而放焉,縱其所如,或立于陂田,或翔于云表;暮則傃東山而歸。故名之曰“放鶴亭”。
郡守蘇軾,時從賓佐僚吏往見山人,飲酒于斯亭而樂之。
乃作放鶴、招鶴之歌曰:“鶴飛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覽兮擇所適。翻然斂翼,宛將集兮,忽何所見,矯然而復擊。獨終日于澗谷之間兮,啄蒼苔而履白石。鶴歸來兮,東山之陰。其下有人兮,黃冠草屨,葛衣而鼓琴。躬耕而食兮,其馀以汝飽。歸來歸來兮,西山不可以久留。”(《蘇軾文集》,中華書局,1986年版)
《放鶴亭記》是蘇軾寫云龍山人隱逸放鶴之景的名篇。山人養(yǎng)鶴,早放晚歸,縱其所如。結尾部分,以歌的形式展現(xiàn)放鶴、收鶴的壯美景象。先寫鶴飛西山之缺,獨飛孤往,高翔下覽,擇所而止。其中“斂翼”“將集”“復擊”“翻然”“矯然”的姿態(tài),“啄蒼苔”“履白石”,坦然、淡然的情態(tài)十分逼真;次寫鶴歸東山之陰,其下有人,黃冠草屨,葛衣鼓琴,在此隱居耕食。景物描寫很有氣勢,行文跌宕,文氣沛然,情感飽滿。明寫鶴飛之景,暗喻隱士之樂。文中濃烈的感情通過景物的氣勢表現(xiàn)出來。解讀寫景文,讀文閱景,賞筆理氣,為其正途。
(二)說理文的讀解:明理得道
“凡議論、思致曲折皆意也,意以理為主”,閱讀解文要問道明理?!段男牡颀垺ふ撜f》云:“圣哲彝訓曰經(jīng),述經(jīng)敘理曰論。論者倫也。”①古人把圣賢闡明天地人倫之道的著作叫做“經(jīng)”,把解釋經(jīng)意、解說大道的著作叫做“論”?!罢摗蓖皞悺保玖x為條理、道理。在解釋學里,就是思致曲折、含意深婉、道理深刻的言說。以《論語》為例,它是記載孔子及其弟子言行的著作,句句精微,講的都是天地大道。程頤曾贊曰:“仲尼,天地也;顏子,和風慶云也?!雹诘鬃拥拈T人謙退,在結集成書時,不敢以“經(jīng)”為名,“抑其經(jīng)目”“稱為《論語》”。后來以“論”為名的各種著作,都尊崇此意。對于這類以論說自然生存之道為主的文章,我們要在閱讀中審其議論,觀其思致,撮其意旨,博考其理,以明大道。閱讀以明理為本,解文當以問道為先。劉勰在《文心雕龍·序志》中說“《文心》之作,本乎道?!雹蹫榇?,他把“原道”序列全書之首。何為“原道”呢?《淮南子·原道訓》高誘注:“原,本也。本道根真,包裹天地,以歷萬物,故曰原道,用以題篇。”④解讀這種論說類文本,要按照“文—意—理—道”的路徑,逐步演進,以得其大道真理。
《論語·先進》有關于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述志的記載,孔子“哂由”而“與點”,朱熹在《論語集注》中解說:“孔子之志,在于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使萬物莫不遂其性,曾點知之,故孔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雹葜熳拥倪@個解讀,參照了孔子一生的言行,可謂讀書觀人,明理得道。
(三)敘事文的讀解:觀事體真
“凡實事、故事皆事也,事生于景則真?!睌⑹滦晕恼麓蠖季哂袕碗s的背景,事件描寫穿插著人物和場景,具有很強的現(xiàn)場感,閱讀解文應該準確地把握主體和背景,觀事以體真。
黃花滿地,白柳橫坡。小橋通若耶之溪,曲徑接天臺之路。石中清流激湍,籬落飄香;樹頭紅葉翩翩,疏林如畫。西風乍緊,初罷鶯啼;暖日當暄,又添蛩語。遙望東南,建幾處依山之榭;近觀西北,結三間臨水之軒。笙簧盈耳,別有幽情;羅綺穿林,倍添韻致。(曹雪芹《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
這段文字出自《紅樓夢》第十一回,描寫寧國府會芳園。用語精工駢儷,形象生動逼真。但其精彩絕不限于此,文章還有一個背景,王熙鳳從寧府慶壽辰、探望秦可卿的病后回來路經(jīng)此地。此前還有一段記述:
于是鳳姐兒帶領跟來的婆子丫頭并寧府的媳婦婆子們,從里頭繞進園子的便門來。但只見……(曹雪芹《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
據(jù)此題引可知,上述美景是通過王熙鳳的視覺展現(xiàn)出來的,并由此引出躲在假山背后的賈瑞和后面王熙鳳設計毒害賈瑞的情節(jié)。這種寫法將園內(nèi)美好外景與幕后丑惡的人事并列在一起,形成鮮明的反差,深刻揭露了大觀園內(nèi)的糜爛生活,寫景造語富有深刻的寓意,讓人讀后深感震驚。主體和背景交錯,現(xiàn)實與想象結合,事生于景,景為事用。解讀這類敘事類文本,固然要以關注事件為主,但也不可忽視主體與背景的整體觀照,需要細心體察景與事的關聯(lián),讀出文本背后的深意。
(四)抒情文的讀解:筌意物情
“凡喜怒哀樂愛惡之真趣皆情也,意出于情則切?!眱?yōu)秀的抒情文本,情感往往不直接表達,而采用較為隱晦的方式,通過特定的情境描寫,借助生動有趣的故事來暗示。閱讀解文需要“筌意物情”。所謂“筌意”,即“假文字以筌意”,就是透過文字,提取文本包籠的意義。所謂“物情”,即根據(jù)文中描寫的風物人情,揣度其中的情感?!拔铩钡谋玖x是“辨識,選擇”,這里含有“以物為辨,因物而擇”的意味。明人江盈科的《雪濤諧史》,記載了一個特別幽默的小故事:
楚人有生而不識姜者,曰:“此從樹上結成。”或曰:“從土地生成?!逼淙斯虉?zhí)己見,曰:“請與子以十人為質,以所乘驢為賭。”已而遍問十人,皆曰:“土出也?!逼淙藛∪皇唬骸绑H則付汝,姜還樹生。”(《明清善本小說叢刊·第六輯·諧謔篇·雪濤諧史》,天一出版社)
文中的“不識姜者”是一個固執(zhí)己見、冥頑不化的人。作者通過一個生動的故事畫皮畫肉,入骨三分,趣味無窮,對其給以辛辣的嘲諷?,F(xiàn)實社會中這種“不識姜者”很多,閱讀時要聯(lián)系現(xiàn)實社會廣闊的背景讀懂故事里包籠的意義,借助文中描寫的世態(tài)人情,體會作者在文中傳達的情懷。
漢語文章的體裁雖然眾多,但文體的由來,一定都與寫景、敘事、議論和抒情有關。各類文章因寫作目的不同,筆法有所側重。一般會以一種形式為主,而兼顧其他。對此,陳繹曾有一段精辟的論述:“凡文無景則枯,無意則粗,無事則虛,無情則誣,道必見于四者也?!?/p>
二、基于文章言語的文本解讀
漢語文章外在的形式,主要表現(xiàn)在文字、圖表、篇章、段落,聲韻、修辭等方面。文章是語用的產(chǎn)物,實質上是一定時間、空間中語用關系的總和。文字、圖表、符號、聲韻和修辭的讀解不能簡單地靜止地從語言層面理解,而要深入語用環(huán)節(jié),從言語層面解釋,這就構成了漢語閱讀解釋學的言語解讀,有以下一些主要方式。
(一)玩索文字
文章由文字構成,文字有三重含義。一是字面意義:詞語約定的含義,可以查閱工具書解讀。二是語境意義:詞語在運用中臨時生成的新意,需要結合語境解讀。三是主旨意義:與文本主旨相關的意義,需要聯(lián)系全文和作者寫作的背景解讀。玩索文字,就是聯(lián)系語境,從語用的層面品味文字的含義,品賞言語的情趣,由字面意義而及語境意義,直至主旨意義。
《紅樓夢》第三十回“寶釵借扇機帶雙敲,齡官劃薔癡及局外”,回目中的“雙敲”用得巧妙。先說這個“敲”字,詞典意義指“在物體上面打,使發(fā)出聲音”,當有“敲打”之意。檢索原文,果有證據(jù):
(林黛玉)見寶玉憋的臉上紫脹,便咬著牙用指頭狠命的在他額顱上戳了一下,哼了一聲,咬牙說道:“你這——“剛說了兩個字,便又嘆了一口氣,仍拿起手帕子來擦眼淚。(曹雪芹《紅樓夢》)
黛玉連續(xù)兩次對寶玉“戳了一下“,將這“戳”解讀為“輕敲”,應該不錯。但事實又絕非這樣簡單,接下來,原文又有敘述。
林黛玉聽見寶玉奚落寶釵,心中著實得意,才要搭言也趁勢兒取個笑,不想靛兒因找扇子,寶釵又發(fā)了兩句話,他便改口笑道:“寶姐姐,你聽了兩出什么戲?”寶釵因見林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態(tài),一定是聽了寶玉方才奚落之言,遂了他的心愿,忽又見問他這話,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罵了宋江,后來又賠不是。”寶玉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么連這一出戲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說了這么一串子。這叫《負荊請罪》?!睂氣O笑道:“原來這叫作《負荊請罪》!你們通今博古,才知道‘負荊請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負荊請罪!”(曹雪芹《紅樓夢》)
原來“雙敲”的“雙”,指寶黛二人;“敲”也不是物體上的“敲打”,而為“用言語回擊”。考慮到此時賈母、王熙鳳都在場,還應理解為,這話同時也是說給賈母和鳳姐聽的。言外之意是:“我”薛寶釵也不是好惹的,你們不要不分輕重,顧此失彼。如此玩索文字,才能接近原旨。
(二)品味辭氣
漢語是情感特別豐富的語言,寫作者把自己的喜怒哀樂,化作抑揚頓挫的辭氣附著在言語中,沉淀在文本里。閱讀時,讀者需要借助對文本的閱讀諷誦,揣摩其中的辭氣。言語解讀需要品味辭氣,可從以下途徑實施。
1.諷聲求氣。漢字的讀音有四聲,因聲調的抑揚形成平仄,古人巧妙地利用這種平仄關系,選擇詞語寫詩為文,形成有組織、有節(jié)奏的序列,構成文本內(nèi)部的旋律,創(chuàng)造了詩詞格律,便于更加充分地表達自己的情感。后來這種手法推廣到其他文體,成為一種傳統(tǒng)。因而漢語的言語解讀應該通過諷讀聲調追索辭氣。
池 上 篇
白居易
十畝之宅,五畝之園。有水一池,有竹千竿。勿謂土狹,勿謂地偏。足以容膝,足以息肩。有堂有庭,有橋有船。有書有酒,有歌有弦。有叟在中,白須飄然。識分知足,外無求焉。如鳥擇木,姑務巢安。如龜居坎,不知海寬。靈鶴怪石,紫菱白蓮。皆吾所好,盡在吾前。時飲一杯,或吟一篇。妻孥熙熙,雞犬閑閑。優(yōu)哉游哉,吾將終老乎其間。(《白氏長慶集》,中華書局,1979年版)
白居易《池上篇》,采用鋪排和復唱的形式介紹自己的家園。語言形式上,重音連綴,排比成文。聲韻上音調復沓,平仄相顧,形成有組織的結構,文中有一股流動的氣韻。諷讀全詩,隨著音節(jié)的抑揚起伏,就能感受到文本內(nèi)部的辭氣,體會到作者的情感。
2.諷韻理氣。漢語詞匯豐富,音韻和諧。善用多樣化的詞形,多變性的音韻,構成豐富的辭氣。與此同時,又借助漢語聲韻的規(guī)律,通過韻字的排列,組成一個一個樂章,加強這種辭氣。閱讀解文可以通過諷讀聲韻,理順辭氣,把握樂章內(nèi)部律動的節(jié)奏,追溯到文本深處的情感。“諷韻”的“韻”,不能簡單地理解為詩歌押韻的“韻”,它有更廣的外延,包括構成樂章內(nèi)部旋律的一切因素?!都t樓夢》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有一段景物描寫。
(賈政)一面引人出來,轉過山坡,穿花度柳,撫石依泉,過了荼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藥圃,入薔薇院,出芭蕉塢,盤旋曲折。忽聞水聲潺湲,瀉出石洞,上則蘿薜倒垂,下則落花浮蕩。(曹雪芹《紅樓夢》)
園美文更美,文中詞語的選擇,聲韻的安排很有講究。“引”“轉”“穿”“過”“入”“越”……一組動詞,在聲韻上相互呼應,構成一段旋律。諷讀這些韻字,理順文本的辭氣,就能明了人物的行蹤。“盤旋”“潺湲”一對疊韻詞,節(jié)奏鮮明,韻律優(yōu)美,寫出了山坡的曲折和水聲的潺潺。諷韻理氣,個中情趣,自能感悟。
情感植于聲韻,聲韻演成辭氣,辭氣玩于口舌,口舌傳遞情感,情感達于心耳——這是品味辭氣通常的路徑。
(三)鑒賞修辭
漢語的修辭現(xiàn)象十分普遍,辭格異常豐富。陳望道《修辭學發(fā)凡》中列舉的修辭格就有三十多種,六十多格。修辭學的文本解讀重在賞析文本修辭的構成和實際的語言表達效果。
幽夢影(節(jié)選)
張 潮
讀經(jīng)宜冬,其神專也;讀史宜夏,其時久也;讀諸子宜秋,其致別也;讀諸集宜春,其機暢也。為月憂云,為書憂蠹,為花憂風雨,為才子佳人憂命薄,真是菩薩心腸?;ú豢梢詿o蝶,山不可以無泉,石不可以無苔,水不可以無藻,喬木不可以無藤蘿,人不可以無癖。為濁富不若為清貧,以憂生不若以樂死。莊周夢為蝴蝶,莊周之幸也;蝴蝶夢為莊周,蝴蝶之不幸也。少年讀書如隙中窺月,中年讀書如庭中望月,老年讀書如臺上玩月,皆以閱歷之淺深,為所得之淺深耳。雨之為物,能令晝短,能令夜長。(《幽夢影》,中華書局,2008年版)
《幽夢影》語言修辭之豐贍,為文壇之少見。節(jié)選部分采用排比的手法論讀書,把春夏秋冬的時令特征和經(jīng)史子集的文章風貌排列在一起,讓人生動形象地感受到四時讀書的不同樂趣與用途。又采用比喻、比擬、移情、移覺等多種修辭手法,論自然,論人倫,論閑情……處處綻放著道德的光輝,句句閃現(xiàn)著智慧的光芒。修辭的解讀,當于富麗的外飾中剝見內(nèi)在的情調。
(四)閱覽圖表
圖表是漢語文章的一種表達形式,直觀具體,簡潔明了,或展示事物的外貌特征,或提供翔實的統(tǒng)計資料,對閱讀解文,特別是社科類文章的閱讀理解有較大的幫助。以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的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為例。第一章“鄉(xiāng)土本色”,在引述俄國人類學家史祿國的論述時,編者采用漢語、俄語、英語三種語言,插入一段介紹史祿國的生平和學術成就的文字,并配發(fā)了史祿國的一張照片。讀者看圖閱文,能更加直觀地感受史祿國先生的學者風貌。有些社科類文章更是直接用圖和統(tǒng)計表格,來揭示事物的原理,反映事物發(fā)展變化的規(guī)律。如果不讀圖表,可能根本讀不懂文字。閱讀圖表也是文本解讀的重要內(nèi)容。
三、基于文章內(nèi)容的文本解讀
文章由篇章構成,有具體內(nèi)容。閱讀時文章的形制結構、行文習慣、語言風格,文中的人物事件,用事用典,一一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谖恼聝?nèi)容的解讀,需要審篇章,鑒細節(jié),考故實,辨風格。
(一)審讀篇章
劉勰在《文心雕龍·镕裁篇》中說:“草創(chuàng)鴻筆,先標三準:履端于始,則設情以位體;舉正于中,則酌事以取類;歸馀于終,則撮辭以舉要?!雹?/p>
所謂“三準”,指寫作文章開頭、正文和結尾的三個“準則”。開篇“設情以位體”,以內(nèi)容為標準來選擇適當?shù)拈_頭,以突出主體;主體部分“酌事以取類”,選擇具有代表性的同類素材來表現(xiàn)主題;結尾“撮辭以舉要”,選用精要的語言來點明題旨。閱讀解文,反向而為,應對文章的篇章結構整體審讀。
1.審篇首。文章的開頭,大都具有開宗明義、引出下文的功用。文章的主要內(nèi)容,諸如議論類文章的中心論點,敘事類文章主要人物和中心事件等,乃至文章的體裁特征,語言風格,或明或暗都會有所體現(xiàn)。找到這些內(nèi)容,審讀分析,能為全文的解讀打好基礎。
大宋仁宗年間,江南平江府東門外長樂村中有個老者,姓秋,名先,原是莊家出身,有數(shù)畝田地,一所草房。媽媽水氏已故,別無兒女。那秋先從幼酷好栽花種果,把田業(yè)都撇棄了,專于其事。若偶覓得種異花,就是拾著珍寶,也沒有這般歡喜?;蛴鲆娰u花的,有株好花,不論身邊有錢無錢,一定要買。日積月累,遂成了一個大園。(馮夢龍《醒世恒言》卷四)
這是馮夢龍《灌園叟晚逢仙女》的開頭部分,粗線條勾勒出主人公秋先的性格特征——愛花近癡,惜花如命。三言兩語揭示人物的性格特征,一個帶有理想色彩、為創(chuàng)造美的世界而辛勤勞動的人物歷歷在目。讀這篇小說的開頭,能快速地了解主要人物的風貌特征,為后文閱讀起好步,開好頭。
2.審主體。主體即正文。閱讀文章的正文,梳理文章內(nèi)容,提取主要事實,探究這些“事實”共同表達的主題,是閱讀解文的重點。仍以《灌園叟晚逢仙女》為例,細讀中間部分,不難發(fā)現(xiàn)寫了兩大事實。一是張委踐踏花園、仙女以神力幫助秋先恢復花園;二是張委誣告,秋先陷獄,又得花神幫助,伸張正義,誅鋤惡霸。讀解到這里,文章的主題則大致清楚明了。
3.審結尾。文章的結尾具有照應全篇的功能,不管何種文體,結尾處大致都會透露一些作者的情感態(tài)度和思想傾向。抓住關鍵詞,聯(lián)系全文思考,能夠更加深入地理解原文?!豆鄨@叟晚逢仙女》的結尾寫大尹病愈升堂;公差稟報原告已死;里老鄉(xiāng)民連名具呈前事,訴說“秋公平日惜花行善,并非妖人”“張委設謀陷害,神道報應”。抓住這些關鍵詞,聯(lián)系前文反思,小說的主題不言自明。
(二)鑒別細節(jié)
文章的精細解讀體現(xiàn)在對細節(jié)的理解上。閱讀中要對文中的人物、事件,主體、背景及其關系,反復觀照比對;對作者的觀點、態(tài)度作全方位的考察,以求解讀切合原旨。元人陳繹曾在《文荃》中,提出了一些審讀文本細節(jié)的方法。
1.推鞠。包括以下環(huán)節(jié):(1)尋來蹤,推究文中景、意、事、情各各的來由;(2)去痕跡,把題中景、意、事、情從它們具體的環(huán)境中褪脫出來,進行抽象;(3)推本宗,基于抽象,直下本原,探尋文本的主旨;(4)求旁枝,由此及彼,由中心事件牽連其他的枝節(jié);(5)找佐證,搜尋以往的見聞以證會自己的解讀;(6)發(fā)隱匿,將文中隱匿的情節(jié),發(fā)掘出來,一一點破;(7)辨形似,對于那些委婉的曲筆要細加考察,明確真實的意圖。因為這些環(huán)節(jié)都要像審理案件一樣核實,謂之“推鞠”。
2.磨勘。主要檢查閱讀解文中是否有“罐漏”之處,即把自己的解讀與原文比對、矯正、打磨、勘誤,直至與原旨完全吻合。這一環(huán)節(jié)好比對新制的陶罐裝水檢驗,惟其滴水不漏方可放手,是謂磨勘。
3.擬斷。依陳氏之說,可采用以下方法:(1)“原情”:推究人情,“以恕度之”;(2)“據(jù)理”:根據(jù)天理,“以正折之”;(3)“按例”:對史論和諸子之說,比照故訓解讀;(4)“奉救”:聯(lián)系現(xiàn)實,參照典故解讀;(5)“唯令”,解讀應以先圣的格言為依據(jù);(6)“依律”:依照學界公認的標準或依據(jù)解讀。
4.處置。根據(jù)文本內(nèi)容反查自己的解讀,看哪些到位,哪些還有不足;該肯定的肯定,該否定的否定。這一階段好比審理案件中的判決,謂之“處置”。
5.詳審。對文中的細節(jié)仔細考辨。(1)考人名,稱呼歸一,古代介紹人物或用姓氏、或用名謂、或用字號,文中人名是否為同一個人要反復核對;(2)辨地名,凡地名的古今變遷,名稱變化,都要考稽清楚;(3)認宿處,對于歲時年月的先后必須弄清楚,使其來歷分明;(4)察宮室,對于宮室制度及其遷改,要把來龍去脈梳理清楚,不可混雜;(5)鑒器仗,對于器仗制度及其陳設、變易,要知道其中的緣由;(6)別辭令,對于辭令的謙倨、須要、等級要考辨清楚。(7)核容顏,對于人物不同時期的容貌變常,各各的威儀要一一明辨。
閱讀解文是一個過細的工作,必須審慎認真。上述閱讀解文的方法,完全切合現(xiàn)代閱讀解釋學的理論。
(三)考稽故實
“援引前言,以證其事”是古今文章寫作的慣例。劉勰在《文心雕龍·事類篇》中說:“事類者,蓋文章之外,據(jù)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者也?!雹?/p>
這里所說的“事類”,指故實或典故。包括兩項內(nèi)容:一是引用前人的事例或史實,二是引證前人或古書中的言辭。“據(jù)事以類義”,用有關故實來表明意義,屬于用典;“援古以證今”,引用古事以證明今事,則為引證。對于那些用事與引證較多的文章,閱讀解文應該考稽故實,弄清由來,探明用途,在此基礎上讀懂文本。
屈原的《離騷》有“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句。李善《文選》注曰:
冉冉,行貌。立,成立也。言人年命冉冉而行,我之衰老將以速至。恐修身建德而功不成而名不立也?!怖钌谱ⅰ端斡荣罂瘫疚倪x(八)》,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7年版〕
欲解屈原之詩和李善之注,須知這句的出典?!蹲髠鳌は骞哪辍?,魯國正卿叔孫豹出使晉國,曾與范宣子論“不朽”,有著名的“三不朽”之說: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三不朽?!捕蓬A注《十三經(jīng)古注(六)·春秋經(jīng)傳集解》,中華書局社,2014年版〕
唐代孔穎達在《春秋左傳正義》為“三不朽”進一步疏解:“立德,謂創(chuàng)制垂法,博施濟眾;立功,謂拯厄除難,功濟于時;立言,謂言得其要,理足可傳?!雹?/p>
綜合以上解釋,我們就會懂屈原為何而“恐”,讀懂他深藏的愛國情懷。閱讀解文當聯(lián)系前人的故訓,參酌己意。
(四)欣賞風格
風格是文學創(chuàng)作表現(xiàn)出來的一貫傾向。文學作品的解讀,不可不重視對作家、作品風格的欣賞。南宋學者陳鵠《耆舊續(xù)聞》(卷二)云:“學文須熟看韓、柳、歐、蘇,先見文字體式,然后更考古人用意下句處?!币徽Z道出文章風格欣賞的方法。
1.考辨文字體式。所謂文字體式,就是文字表現(xiàn)出來的特征。成熟作家,在語言運用方面往往表現(xiàn)出一貫的傾向,比如韓愈的散文大體較為“簡古”,柳宗元的行文多有“曲折”,歐陽修的文風則相對“平淡”。閱讀文章,當考辨文字的體式。
獲 麟 解
韓 愈
麟之為靈,昭昭也。詠于《詩》,書于《春秋》,雜出于傳記百家之書,雖婦人女子皆知其為祥也。然麟之為物,不畜于家,不恒有于天下。其為形也不類,非若馬牛犬豕豺狼麋鹿然。然則雖有麟,不可知其為麟也。角者吾知其為牛,鬣者吾知其為馬,犬豕豺狼麋鹿,吾知其為犬豕豺狼麋鹿。惟麟也,不可知。不可知,則其謂之不祥也亦宜。雖然,麟之出,必有圣人在乎位。麟為圣人出也。圣人者,必知麟之果不為不祥也。又曰:“麟之所以為麟者,以德不以形?!比赭胫霾淮ト?,則其謂之不祥也亦宜。
南宋呂祖謙的《古文關鍵》,選編韓愈的散文時,首選《獲麟解》,且評曰:
字少意多,文字立節(jié)。所以甚佳。其抑揚開合,只主“祥”字,反復作五段(《欽定四庫全書·集部·古文關鍵》)
經(jīng)呂祖謙這么一點評,韓愈散文簡古的風格立見。閱讀解文考辨文字的體式,呂氏提出四條原則:一看“大概主張”;二看“文勢規(guī)模”;三看“綱目關鍵”;四看“警策句法”。于今仍然適用。
2.考察“用意下句”?!坝靡狻?,猶立意,即確立文章要表現(xiàn)的主題?!跋戮洹?,則為選擇、使用語言來表現(xiàn)主題。閱讀解文中,欣賞語言風格要從觀察作者的“下句”開始,即考察作者喜歡使用哪些詞語,善用何種句式,偏好哪些意象,進而找到語言背后的深層根源。
草 書 行 歌
少年上人號懷素,草書天下稱獨步。墨池飛出北溟魚,筆鋒殺盡中山兔。八月九月天氣涼,酒徒詞客滿高堂。箋麻素絹排數(shù)箱,宣州石硯墨色光。吾師醉后倚繩床,須臾掃盡數(shù)千張。飄風驟雨驚颯颯,落花飛雪何茫茫。起來向壁不停手,一行數(shù)字大如斗。怳怳如聞神鬼驚,時時只見龍蛇走。左盤右蹙如驚電,狀同楚漢相攻戰(zhàn)。湖南七郡凡幾家,家家屏障書題遍。王逸少,張伯英,古來幾許浪得名。張顛老死不足數(shù),我?guī)煷肆x不師古。古來萬事貴天生,何必要公孫大娘渾脫舞。(《全唐詩》卷一六七)
《草書歌行》,是歌詠唐代書法家懷素草書的一首古風。《全唐詩》和《李太白文集》都收入該詩。但這首詩是否真為李白所作,自宋以降,存有爭議。清人王琦在為《李太白文集》作注時說:
蘇東坡謂《草書歌》決非太白所作,乃唐末、五代笑禪月而不及者,且訾其“箋麻素絹排數(shù)箱”之句,村氣可掬?!赌鼐帯吩疲骸按嗽姳静卣妫☉阉兀┳宰?,駕名太白者。”琦按:“以一少年上人而故貶王逸少、張伯英以推獎之,大失毀譽之實。至張旭與太白既同酒中八仙之游,而作詩稱詡有‘胸藏風云世莫知之句,忽一旦而訾其‘老死不足數(shù),太白決不沒分別至此。斷為偽作,信不疑矣?!保ɡ畎字?、王琦注《李太白全集》,中華書局,2015年版)
上述三家注,只有蘇軾從“用意下句”處解詩。此詩看似與太白的詩風相似,善用夸張和比喻刻畫形象,借助聯(lián)想和想象描摹事物,喜歡直抒胸臆,具有強烈的主觀色彩和浪漫主義情調。但從詩中“箋麻素絹排數(shù)箱”這種村俗之句看,確實不可能出自李白之手。李白寫詩下句,天然渾成,雖然質樸,但用語俊朗,情感飄逸,絕無俗氣。蘇子的解讀是很有道理的,足見其深厚的學術功力,也為我們的文本解讀立下高標勝格。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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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通聯(lián):湖北宜都市第一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