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欣華
(南方歌舞團有限公司,廣東 廣州510000)
姜白石是南宋著名的音樂家、文學家,他一生清貧,幾次求仕之途均未能如愿。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沒有附勢媚俗,做一些屈服權貴之舉,依然保持純潔高尚的德操和高雅的志趣。他一生留下了許多經典的藝術作品,其中的《白石道人歌曲》是一部帶有旁譜的詞樂作品集,其中的《杏花天影》是他優秀的作品之一,也是他作品中體現“情本體”含義的代表。
貫穿姜白石詞作中最重要的感情是他的一段愛情往事,他的詞作中有很多地方都能看到一些愛情的影子。在其《淡黃柳》的小序中說:“客居合肥南城赤闌橋之西,巷陌凄涼,與江左異。唯柳色夾道,依依可憐。”在另一首《凄涼犯》的序中也說到:“合肥巷陌皆種柳,秋風夕起騷騷然。”他屢次在詞中提到合肥這個地方,為什么姜白石對合肥如此念念不忘?是因為那里有一個他懷念的女子,有一段他割舍不掉的情感。姜白石對合肥女子情真意切,久久不能忘懷,他的這份“愛情”是他內心最珍貴的一份“情”,是人生漫漫長路上的關懷之情。
姜白石作品中的“愛情”并不是風花雪月場所的輕浮之情,而是他心中難以割舍的忠誠之情。姜白石初遇合肥女子時不過二十幾歲的年紀,在青春的大好年華與女子互生愛慕之情,隨后,白石便開始了對合肥女子長達二十幾年的情感旅程。姜白石三十二歲時結識了詩人蕭德藻,并與其侄女結婚,蕭德藻偕其同赴湖州,也就是這一年,姜白石與合肥女子分離,并在這一年寫下《踏莎行》,表達了他對合肥女子的相思之情。在詞前小序中記載這是“感夢而作”,表達的就是他在離開合肥之時,旅途中夢見了合肥女子,醒后感慨良多,不禁寫下了他的感懷之作。尤其是最后一句“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表現了白石對該女子的惜愛之情,全部浸透在他的詞句里,傷心離別之情,實在令人感嘆。姜白石結婚后第二次去合肥,這時的合肥女子已出嫁,白石頗為感慨,也正是在這一段時間,他寫下了很多關于愛情的詞作,如《暗香》、《疏影》、《淡黃柳》、《長亭怨慢》等,這些愛情詞全都反映出了白石對合肥女子的情感,這份感情真摯而純樸,就算多年過去了,白石已步入中年,他仍然放不下心中的這份情意,在《鷓鴣天·元夕有所夢》中寫道“肥水東流無盡期,當初不合種相思”。該詞中,白石對合肥女子的相思之情,情深意濃,讓我們很難想象,這是時隔二十多年的感情。姜白石對此合肥女子的感情真摯,從一而終,他的大多數詞作也都可見到這段感情的影子,這是他內心的“孤往之懷”,是他對女性的一種平等關愛,對女性的一種人文關照。《杏花天影》便是他愛情詞作的代表。
《杏花天影》音樂根據詞的上下片分為兩個段落,每段四個樂句,兩段的旋律基本相同,形成了平行的曲式構架。樂曲采用的是七聲雅樂羽調式。七聲雅樂音階具有古樸典雅的基調,而羽調式的運用又使得樂曲蒙上了深深的憂郁,讓人一唱三嘆。
首句“綠絲低拂鴛鴦浦”即把我們帶入了作者的想象之中,雖然江南早春,但正月初二,柳樹也不可能“綠絲低拂”,只是因為姜白石對合肥之柳印象深刻,所以見到金陵岸邊垂柳,再次想起了合肥,勾起了心中的牽掛。樂曲以跳進與級進的交替進行進入,“綠絲低拂”兩個六度的上行大跳把作者心中的愁思一泄而出,隨后旋律出現的反向級進猶如回落的心潮,對“鴛鴦浦”的幻想更加襯托了其心中的孤寂,其結束在“羽”音的上五度音“角”音上,更形象表現了姜白石愁緒萬千的情懷。
“想桃葉當時喚渡”此句更是借桃葉暗喻所思之人,姜白石由“桃葉渡”的人文景觀聯想到了王獻之的戀情歌辭,便托物抒感,蘊含著對合肥伊人的深摯之情。此句旋律先是上行大跳五度,然后一個下行級進過渡再下行四度跳進,緊接著升“商”音做輔助性質的出現烘托出了濃烈的傷感情調,最后樂句的結束與第一句相呼應,結束在“角”音,這樣在使得旋律低回曲折的同時更使人聞之心碎。
“又將愁眼與春風”回到內心深處,因為上一句作者想到了“桃葉渡”的典故,以此引起了無限的離愁,所以承接此句,以愁苦的眼神面對春風。此樂句中雅樂特有的“變徵音”出現使旋律的騷雅風格展現,“與”字音把作者遙望淮楚的迷茫眼神盡顯無余,此句結束音停留在“變宮”音上,這種不穩定感更加渲染了姜白石內心世界的孤楚,使其那種“柳可再見,而人卻難覓”的復雜心境得到了充分的展現。
“待去,倚蘭橈更少駐”一句是樂曲上半部分的高潮,重點在“待去”與“少駐”上。姜白石此次經過的金陵距合肥最近,一經解纜,就會越行越遠了,故言“待去”。然而行動上卻是“少駐”,這是一種言欲去而又不忍離去,勢必要行而又不由自主地停舟少駐。“待去”以六度上行大跳把旋律帶入高音區徘徊,整曲上疊結束在“羽”音上,強調了調性,也確定了思人懷舊的基調。
樂曲的下片開頭做了換頭處理,“金陵路、鶯吟燕舞”此句換頭的變化在于起音處就以高音進入,使旋律一直回旋在高音區,表達作者的心情一下激動起來,金陵路上春意如此美好,我與心愛之人曾歡歌笑語。但隨后旋律回歸統一,反襯出作者心中的這份美好轉眼即逝,再回首已是前緣不再,舊俗難逢了,于是再次陷入別離的愁苦,運用“算潮水、知人最苦”這樣悲泣的句子與“金陵路、鶯吟燕舞”形成強烈的情感對比,算來唯有潮水最知其苦。“滿汀芳草不成歸”是借用《楚辭·招隱士》“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的語意,含意凄切,離散之愁。“滿汀芳草”是對未來的推想,此次離去卻心系合肥,未來茫茫,歸卻難成,故“不成歸”。
結束句以反問形式“日暮,更移舟向甚處”,天色已暮,更使心中惘然,作者將迷茫凄楚之情更推進一層,反問的嘎然而止,越發讓人覺得與所戀之人相見無期,前路迷離蒼茫之感。這種欲不去而不能,欲去而又不忍的徘徊回顧,無限痛楚之情,都被傾注于詞樂之中。
李澤厚先生在1987年《主體性的哲學提綱之三》中出現了“情感本體論”這一概念,首次將“情”提升到哲學概念,并且把“情”提升到本體論的高度來探討。
這里的“情本體”關注的并不是某些具體的問題,而是整個人生的皈依問題。“人類學本體論一方面承認人的自然欲望(情)的合理性,給予它以充分肯定和重視,另一方面,注重充分體現人之不同于動物的獨特性的理性凝聚”①。二者的融合與互相借鑒便形成了“審美感性”。對于審美這個概念來說,講的并不是理性蘊涵于感性之中,而是感性的本身就是因為理性積淀而成。也正因此,“情本體”最好的闡釋了什么是人生本體的問題。
中國傳統的樂感文化和實用理性成為了“情本體”中的“情”這一概念的主要思想來源。在中國文化的傳統中,巫史文化是重要的內容,人類通過神秘的巫術活動與神靈溝通,所以在中國傳統文化中,人和神不像西方宗教中的天國與塵世那樣界線分明。中國傳統儒家文化中繼承了中國巫史傳統的“一個世界”概念,認為人活著的意義是在此世,而并非在前世或來世。活著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但是并不能因為不易就要放棄,所以在中國古代,人們把生命和情感融入這茫茫宇宙世界,賦予它活力與內容,將“‘人活著’和自然界的存在和生育,看作宇宙自然的‘大德’”②。在浩瀚的宇宙中活下去,因為宇宙是有“情”的,人生是有“情”的,我們生活在以親情為核心,并向整個人生漫延開來的情感的世界,這使我們的人生有了重要的活的意義。李澤厚在回答梁燕城提出的最后信念問題時說:“我認為是情感,人生的意義在于情感。包括人與上帝的關系,最后還是一種情感問題,不是認識關系。”③
作為人生本體的“情”,其具體內涵就是在于,人活著對生命、對親人、對愛人、對朋友、對家園的各種關系、情感之中。這種情感無關乎天國上帝,也無關乎道德倫理,更無關乎主義理想,刨除這些,讓我們更加關注的就是親人之情、愛人之情、師生之情、朋友之情、故鄉之情、愛國之情、山水花鳥之情、普救眾生之襟懷以及認識發現的快樂、發明創造的快樂、戰勝困難的快樂,來作為人生真諦、生活真理。我們應該在日常生活中去珍視、珍惜、愛護它們“為什么不去認真的感受、體驗、領悟、探尋、發掘、敞開它們呢?”④就這一層面而言,姜白石通過自身的藝術創作,深刻表現出了對這種種“情”的向往,在《杏花天影》中蘊含的“情本體”,正使姜白石成為一位有情有義的性情中人。他用生命的價值與意義來抒寫自己內心的精神世界:對“愛情”的渴望,對浪漫生活的向往。他給我們展示的是一個作為活著的“人”的內心世界,這也正是他所展現給我們的“情本體”。
注釋:
①李澤厚.實用理性與樂感文化[M].北京:三聯書店,2003:55-72.
②李澤厚.世紀新夢[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8:22.
③李澤厚.世紀新夢[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8:22.
④李澤厚.世紀新夢[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8:22.